作者：李梓楠、张一、程潇熠、潘磊、牛晓通
照片上的贾跃亭瘦了，也变黑了。他站在舞台中央用大拇指指向身后的FF 91，举止显得有些拘束。与当年那张“为梦想窒息”的照片相比，少了一丝豪气，多了份地气。
这张照片发布于2018年9月20日，法拉第未来“919未来主义者日”的后一天。这是贾跃亭最后一次在国内社交平台露脸。
2018年9月19日，贾跃亭在FF洛杉矶总部举办的“未来主义者日”上向观众介绍FF 91
从2014年“为梦想造车”开始，贾跃亭的造车路已经走过了5年。他最初对员工和投资者说：“即使把上市公司拖垮，我也义无反顾。”大家为他的决心鼓掌。然而贾跃亭没想到，投入造车短短三四年后，乐视集团真的被那个豪迈的“造车梦”拖垮。
贾跃亭造车的特殊性不仅在于造车的重资产投入迅速拖垮了乐视的上市公司，还在于他曾经以一己之力搅动起资本、娱乐、互联网、地产等数个难被打破的圈层精英，全都聚拢在他的镜头之下。目前为止，除了贾跃亭，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即便到了今天，在FF 91发布两年7个月后，因融资等各种问题数次量产失败，贾跃亭“翻身”遥遥无期，曾经追随贾跃亭的人们还在回味当年他们被梦想召唤的时刻。
“人活半辈子之后估计才会相信还有梦想需要去实现，值得去实现。”一位乐视前员工说。
梦想曾经确实炽热，不过眼下的中国新造车市场竞争已经是短兵相接：从特斯拉到蔚来、小鹏，谁都想占据未来新造车的主战场。FF 91因为一再延迟量产交付，已然错过参与的机会。
躲在美国两年潜心造车的贾跃亭现在究竟怎么样了？FF91到底能不能量产、何时量产？近日，围绕上述问题，未来汽车日报（ID：auto-time）采访了多位乐视汽车前员工、以及接近法拉第未来人士，试图接近答案。
量产无期
FF 91最近一次亮相，是在8月4日美国洛杉矶的一次“Car and Coffee”豪车活动中。
当日，法拉第未来官方微博发布了FF 91参加该活动的照片。配图中，人群围住一辆棕褐色的FF 91拍照，列在FF 91周围的则是保时捷911、日产GTR等中高端跑车。
“一切不懈努力，只为初衷的坚守！FF 91， on the way！”法拉第未来将本次活动定义为“豪车车展”，并在博文中说。
不过，微博很快被网友揭穿——“Cars and Coffee”只是全世界范围的汽车爱好者组织，该组织会在世界各地定期或者不定期举行豪车聚会，无论是车主还是爱好者，都可以参加活动并交流互动。
大多数人不关心是不是“假装参加豪车展”，130多条评论中，他们一贯表达对贾跃亭的支持，并询问“FF 91何时量产”。
“何时量产？”大概是法拉第未来现在最不想被外界提及的问题。
2017年1月3日，FF 91作为FF首款可量产车，在拉斯维加斯被正式发布。续航超过700公里、提速2.39秒，“very cool！”那天的聚光灯下，贾跃亭用不标准的英文惊叹。那天孙红雷去拉斯维加斯现场支持、李亚鹏看完贾跃亭演讲立即提交了5万元预订款、林志颖和秦岚则在贾跃亭微博下连连称赞。
然而时至今日，经历过中间数次“量产”承诺，FF 91还是没有量产成功。唯一可见的“量产”身影是FF官方微博显示，“坚信我们有能力在2019年向全球预订用户交付颠覆性及变革性的新物种”。
然而，今天已经是8月9日，距离2019年结束，仅剩145天。
回顾FF 91这一路，145天的时间看似不短，但有过数次失约“量产”的记录之后，FF 91要想重新量产已不仅是时间问题，还有钱和时机的问题。
2017年1月18日，在对外公布第一款可量产车FF 91之后，法拉第未来即宣布其在美国内华达州APEX园区的工厂项目第一阶段工作完成，将在2018年正式交付首批FF 91。
这是FF第一次公布FF 91的量产交付时间。
随后的7月11日，法拉第未来宣布将其在内华达州APEX园区的部分工厂迁至新厂址并宣布此举将使产品“量产”更快落实。
意外的是，2017年9月美国内华达州当地媒体曝出“FF位于该州的项目彻底终止”的新闻。几天后，法拉第未来对此消息做出回应称，与内华达州政府的合作仍在持续，新工厂的建设已步入正轨，2018年交付车辆的目标维持不变。
2018年6月，法拉第未来发微博宣布其在美国汉福德的工厂选址已获得当地政府审批，并表示这代表FF 91离“量产”交付又迈进一大步。
曾在乐视汽车工作的赵东见证了这个过程，他们接到的内部说法也是“2018年底、2019年初一定实现量产”。
赵东当时觉得肯定能造出来，“因为已经被逼到那份儿上了。”
然而同年10月，法拉第未来更新官方微博，“我们坚信我们有能力在2019年向全球预订用户交付颠覆性及革命性的新物种”。此前承诺的量产交付时间，此时被悄悄推迟了一年。
眼看2019年可能又要爽约，何时量产？何时回国？成了贾跃亭现在被问的最多的两个问题。
“FF 91量产交付前的工作正在努力推进中，有多辆样车用于测试不同的功能，此前已披露过预量产车下线。”8月7日，针对上述两个问题，接近法拉第未来的知情人士刘奇这样告诉未来汽车日报。
那个“性感”的开始
时间回到5年前，贾跃亭造车梦开始。
乐视前员工张楚昕还记得，那时贾跃亭在开会时指着北京灰蒙蒙的雾霾天说：“你们看北京这样的天气，这种全部燃油车的状况能行吗。新能源车哪怕不挣钱乐视也要做，赔钱也要做，失败了也要做。”
当贾跃亭将造车与治理雾霾、振兴中国汽车业的使命绑定后，张楚昕觉得：“这件事情很性感。”
如今再提起四五年前造车的开端，张楚昕仍会怀念，那是贾跃亭和乐视为梦想燃烧的时代。彼时，贾跃亭还是拿着乐视3pro手机每天发五六条微博的“网红企业家”。他的乐视手机镜头下，还汇聚着李小璐、贾乃亮、杜江、霍思燕等明星。梦想、使命、未来是网友评论他时用的最多的关键词。
张楚昕坦言，自己被彼时的贾跃亭所吸引。
2014年12月9日，造出乐视手机后没多久，乐视再次“大跃进”。时任乐视网董事长兼CEO的贾跃亭发微博称，移动互联网时代中汽车产业正面临一场巨大革命，乐视要打造最好的互联网智能汽车。
据吴晓波频道报道，在此之前为了进军汽车业，贾跃亭曾亲自赴美考察数月。考察归来后，贾跃亭正式启动乐视汽车生态的布局，还用个人资金投入造车业务中。在员工眼中，贾跃亭将个人资金投入造车业的举动是将自己的命运赌进去了。
据张楚昕回忆，乐视最开始造车的时候，内部的人更多的是兴奋。
但是也有质疑的声音，认为乐视造车是在“小马拉大车”，从做软件到做消费电子再到造车，乐视走的太快了。
宣布造车后，外界对贾跃亭的质疑也蜂拥而至。对于这个成立10年，主业为视频内容的互联网公司来说，要入局造车这样的重资产、高投入、高风险的产业，贾跃亭能否承受住连续高额的资金投入。
面对争议，贾跃亭在2015年初发布一份公开信，表达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造车决心。还曾公开表示，“即使把上市公司拖垮，我也义无反顾。”最终，他说服了员工和投资人。
贾跃亭应该没想到，当初的“flag”一语成谶。投入造车短短三四年后，乐视集团真的被那个豪迈的“造车梦”拖垮。
战舰破裂
成立乐视汽车的时候，贾跃亭还在乐视汽车前加了“超级”两个字，乐视这匹“小马”开始拉着乐视超级汽车狂奔。
2015年，贾跃亭购入在拉斯维加斯北部的Apex工业园，并宣布投资10亿美元在美建厂造电动车，把“机枪”架在特斯拉家门口，至少在气势上不落下风。
而在人员配置上，他几乎聚齐了汽车江湖的各路英豪。2015年1月，英菲尼迪中国区总经理吕怔伟担任乐视超级汽车副总裁；2015年4月，一汽大众生产总监Frank Sterzer负责生产制造业务；同月，广汽丰田副总裁高景深担任乐视超级汽车副总裁；2015年9月，上汽副总裁丁磊担任乐视超级汽车联合创始人、全球副董事长。
这一年，乐视也与北京汽车和阿斯顿·马丁合作、战略投资充电桩公司、控股易到用车。
同年，贾跃亭还投资了新能源车公司法拉第未来汽车团队。据《21世纪经济报道》，该笔交易没有明确的交易记录，贾跃亭具体是何时、怎样投资了这一汽车团队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贾跃亭是以个人身份投资的。
在不到一年时间里，乐视汽车的“银河战舰”便组建完成。随后的2016年9月，在“919乐迷狂欢夜”活动现场，贾跃亭正式宣布乐视汽车已完成10.8亿元首轮融资。乐视汽车融资历程显示，参与这轮融资的主要是民生信托、联想控股、英达资本、新华联、宏兆基金等。
贾跃亭的大手笔刺激着所有见证者，“一起为梦想窒息”。
几个月后，贾跃亭迎来真正的高光时刻。2017年1月3日，乐视超级汽车与战略合作伙伴法拉第未来在拉斯维加斯发布旗下首款量产车FF 91。当天，贾跃亭关于“FF 91首发”的微博转发量超过17万，林志颖、冯绍峰、秦岚等娱乐圈明星都在该微博下评论，为贾跃亭欢呼。
在当天的发布会上，法拉第未来研发与工程高级副总裁Nick Sampson宣布，法拉第未来在全球已有超过1400名员工。而在产品力上FF 91也足以与特斯拉Model X分庭抗礼——法拉第未来的FF 91已申请了1940项专利，其中233项已获批。
当人们仰望着乐视汽车这座大厦时，大厦的底座开始动摇了。2017年5月，乐视因资金链紧张引发大幅裁员，七大生态业务全线收缩，供应商在乐视大厦搭起帐篷，网民的口水将贾跃亭淹没。
两个月后，贾跃亭丢下乐视网的烂摊子，以帮助法拉第尽快完成融资为由出走美国。
即使贾跃亭已抛弃乐视，张楚昕仍对乐视的梦想怀有感情。2017年7~8月，出于对公司财务状况的担忧，张楚昕向公司提出不发工资的申请。此后，张楚昕每周都会去上班一两天，直到当年12月才离开乐视。
而在这期间，贾跃亭已被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信用破产后，法拉第未来陷入无资可融的境地。
出国造车被外界看作是贾跃亭逃避责任的借口，“下周回国”成为国内社交媒体网民群嘲贾跃亭的暗梗。
错过翻身机会
2018年6月25日，恒大健康发布公告宣布旗下全资子公司时颖公司以67.467亿港元入主贾跃亭的法拉第未来公司，成为第一大股东。双发达成协议，恒大将在2018年、2019年、2020年分三次支付给法拉第未来公司总共20亿美元投资金额。
拿到恒大的融资，一度被外界认为是贾跃亭翻身的机会。
在许家印与贾跃亭刚刚宣布合作的“蜜月期”，乐视汽车员工们一度更加坚定FF 91能在2018年量产交付，法拉第未来这摊“死水”也会因此盘活。
“FF 91量产之日，就是贾总洗白归国之时。”这句话，就是赵东在当时面对质疑时说过的。
合作之初，贾跃亭仍牢牢把握着对法拉第未来的控制权。根据协议，双方采取了“AB股模式”，贾跃亭享有1股对10票的权力。
协议签完后，恒大向法拉第未来支付了第一笔8亿美元的投资款。
因贾跃亭有“背信”的前科，恒大在授予贾跃亭特权时，双方还签署了对赌协议：如果在2019年第一季度法拉第未来的首批电动车还不能实现量产交付，则贾跃亭将失去法拉第未来的公司控制权。
事情的发展出乎恒大的意料。法拉第未来的烧钱速度实在太快了，双方公布的数据显示，恒大在5月25日支付的8亿美元投资款在7月份便已烧完。7月，双方又签订补充修订协议，约定在2018年内提前支付5亿美元。
但双方的矛盾开始激化。
2018年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恒大健康发布公告称，法拉第未来公司实控人贾跃亭在不能达到合作协议的条件下（2019年第一季度前实现FF 91的量产交付），就要求恒大支付7亿美元后续投资款，并向香港国际仲裁中心提出仲裁，要求剥夺恒大在法拉第未来公司的融资同意权，解除与恒大的所有合作协议。
隔天，法拉第未来公司也发布声明称，是恒大在“没有合法依据的情况下拒绝履约”，恒大试图获得对法拉第未来等所有IP的控制权及所有权。因意图未实现，恒大健康继而拒绝支付其已同意支付的资金。FF宣称，他们也将不惜一战。
直至2018年12月31日，法拉第未来与投资方时颖公司正式签署新的合作协议，终止原有的投资协议后，恒大与法拉第未来的相关诉讼才终止。
新协议约定，原有的协议均立即终止，恒大健康撤销对法拉第未来的资产保全。恒大健康可以维持对法拉第未来的投资，但无需支付此前约定的剩余12亿美元，法拉第未来获得通过资产抵押进行融资的可能性。
这场备受瞩目的官司结束之后，法拉第未来重新陷入资金困境。
“恒大是识货的，许老板也是超级有执行力的，但掌控欲太强了。”事件落幕后，刘奇再回顾时认为。
一个细节是，与恒大合作时，恒大方要求10年内产销500万辆车。“车的定位大概是10万元每台，这意味着又一个大众。”刘奇说。而贾跃亭不愿意改变FF对高端极致的追求。
“老贾造电视的时候就是这样，必须顶尖，然后才有话语权。如果造电视一开始瞄准的是创维TCL的话，能成功吗？”刘奇对未来汽车日报（ID：auto-time）表示。
赵东也认为FF与恒大的这次破裂是观念不合。
“贾总想做电动车的龙头，生产比特斯拉更厉害的车。但是恒大想要做类似蔚来汽车那样可量产价格便宜一些的车。”赵东说。
一位汽车行业观察者事后告诉未来汽车日报（ID：auto-time），实际上这次与恒大的合作，对恒大和FF来说都是绝佳的机会。具备雄厚资金实力的恒大想要加入造车，但缺乏先进的理念和技术。而FF除了恒大，很难再找到有资金实力的靠山。
仍在资金困境里
与恒大“分手”后，法拉第未来重新跌入谷底。
2018年12月5日，因现金流困难，法拉第未来宣布公司将采取临时措施，留下研发及制造部门的约500位核心员工。其余部门的员工将做停薪留职及下调工资的处理。法拉第未来在声明中表示将在未来的2-3个月内解决资金难题。
界面新闻曾在2019年3月份的报道中提到，一位接近法拉第未来的人士表示法拉第未来在中国只剩下4、5个人。对此，未来汽车日报（ID：auto-time）曾试图联系法拉第未来官方，截至发稿前尚未获得回复。
3月初，为了获得现金流，法拉第未来卖掉其位于洛杉矶的总部大楼，由纽约地产公司Atlas Capital购入，并在交易完成后重新租赁给法拉第未来。与此同时，法拉第未来还公开出售了其位于内华达州工业园的土地，报价4000万美元。
然而，这些项目并不足以支撑法拉第未来的经营活动。因为拖欠供应商钱款，法拉第未来还面临多起诉讼，据不完全统计，至少11家公司已经向它提起诉讼，要求偿还的金额总计近8000万美元。
更为重要的是，恒大并未实质上退出法拉第未来。根据恒大、法拉第未来于今年1月签订的和解协议，贾跃亭需要在5年内回购恒大持有的32%的法拉第未来的股权。第一年内行使价为6亿美元，第二年到第五年行使价分别为7亿美元、8亿美元、9.2亿美元、10.5亿美元。
此后，贾跃亭的微博更新频率骤减，法拉第未来也陷入沉默。
今年3月25日，多方周旋下，法拉第未来宣布与第九城市签署协议。双方成立电动汽车合资公司，该公司将在国内研发、生产和销售电动汽车。第九城市将向合资公司注资6亿美元，按照合同约定分期注入。
法拉第未来与第九城市各占合资公司50%的股份，法拉第未来将向合资公司提供相关产权与资源，包括注入中国相关生产基地资产。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合作，第九城市的6亿美元资金投向的不是迫切需要资金量产下线的FF 91，而是法拉第未来另一款尚未成型的新车——豪华电动车型V9。
至于FF 91何时量产，症结还在于资金。其公开的最新一笔融资是在今年的4月30日，法拉第未来得到美国商业银行Brich Lake领投的2.25亿美元融资。据法拉第未来官方发布的公告显示，该笔融资将于2019年第三季度到账。
但2.25亿美元（约合15亿人民币）能撑多久？
一位车企内部人士分析，不同的汽车设计、团队水平、规划产能，所需的资金规模都不同，但包括冲压、焊装、涂装、总装在内的整个生产线的搭建以及后续量产发布，至少需要30亿元。
刘奇告诉未来汽车日报，直至今日，法拉第未来还在融资。“需要资金推进接下去的工作，但很艰难，目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进展。”
一辆“比特斯拉更牛的车”为什么迟迟造不出来？刘奇觉得是因为“没钱，被资金困境拖慢了脚步”。
另一汽车行业从业者告诉未来汽车日报，FF 91目前仍是样车阶段，其产品的客户价值未经实际验证。
“越是工业化拖期，产品吸引力越下降。”他说。
刘奇对“拖期”也持同样的观点：“FF本来在很多维度是超越了特斯拉的，但是特斯拉这两年也在进步。比如百公里加速我们是超过了特斯拉的，后来特斯拉也赶上来了。比如三电机也是FF首先应用的，前俩月特斯拉也宣布自己将做三电机的产品。”
如果FF 91不尽快量产交付，未来FF领先同行的那些技术卖点，还有可能继续被超越。
5年造车，就差FF91“量产”这关键的临门一脚，这也是最烧钱的一脚。贾跃亭百般尝试，却怎么都踢不进去。
（应采访者要求，文内张楚昕、赵东、刘奇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