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寻找中国创客作者:蔡浩爽编辑:魏佳
中国航天业的“马斯克们”正在遭遇中国式困境:体制内院所的收入已经支撑不起他们的报国情怀,而选择出走,原单位又不愿轻易放人。
9月27日,一篇题为《离职能直接影响中国登月的人才,只配待在国企底层?》的文章在各大社交媒体上刷屏。
文章大意为:原西安航天动力研究所一名副主任设计师张小平此前在该单位不受重视,年薪只有12万,提出辞职也没引起领导重视。而当张小平跳槽到民营航天创业公司蓝箭航天后,年薪超百万,原体制内院所也幡然醒悟:这个“灵魂人物”的离职会“某种程度上会影响到我国载人登月重大战略计划的论证和策划工作”,发公文希望通过行政力量留下张小平。
西安航天动力研究所当日晚间作出回应,重点有二:一、这份公文是真实的,但张小平是“未经批准擅自离职,经多次谈心做工作无效。单位通过法律途径提起仲裁,要求张小平继续履行聘用合同,按脱密期管理规定回所脱密”。二、张小平本人的科研实力并不足以影响载人登月,“承办人因急于达到让其回所脱密的目的,在材料中措辞失当,夸大了张小平在所参与研制项目中的地位和作用”。
文章在互联网上引发轩然大波,而涉事的蓝箭航天和同为民营火箭创业公司的其他竞品公司对此事三缄其口。
Space X 的成功已经向世界证明了火箭这门生意的可行性,而要将航天由“事业”变为“行业”,“军转民”是必由之路,这其中也包括了体制内人才、技术向民营企业的转移。
未来太空竞赛的主角越来越由国家转变为商业公司,相较于研发出世界现役最强运力火箭、即将进行商业载人探月之旅的 Space X ,国内的民营火箭公司被一创业者自评为还是“小学生水平”。有业内人士表示,希望这次刷屏的张小平离职事件,不会给处在花苞期的民营航天事业带来阴霾。
渴求体制内人才:免于试错以节省时间
体制内人才对发展民营航天事业有多重要?
一个数字是:民营火箭公司零壹空间的研发人员80%来自体制内军工集团、科研院所,这一数字在另一公司更是几乎达到100%。这两家公司是目前中国“唯二”真正意义上成功发射过探空火箭的公司。
“火箭是个高度人才密集的行业,尤其需要参与过实际运载发射、型号设计,经历过失败、做过‘归零’的人。”蓝箭航天投资人、深圳前海通泰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创始合伙人陈敏此前告诉寻找中国创客,而国内有过实际型号设计经验的研发人员,几乎都集中在体制内。
即便是如今拥有现役最大运载力火箭的 Space X,其成立之初也离不开 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在人才和技术上的支持。
2008年之前,Space X 的猎鹰一号连续三次发射失败,马斯克卖掉了房子、飞机、跑车之后,Space X 依然濒临破产,最后,是 NASA主动抛出橄榄枝,给了 Space X 一个16亿美元的大订单。
NASA不仅将发射任务委派给 Space X,还将人才、技术等向 Space X 进行转移,免于其重复进行先期的技术研发,这才有了Space X 打破波音和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垄断,一举成为航天新贵。
民营火箭公司渴求体制内人才,一方面是由于无法像国家队一样,有充足的资本提供顶尖的科研环境。
“这就像欧立希通过606次试验才发现梅毒克星一样,科学研究是一个试错的过程,民企承担不起前面的605次。”军事专家、知名军事评论员董健告诉寻找中国创客,因为国企和研究机构有国家资本投入,底子上是民企不能比的,“体制内人才到了民企可能很快就能搞出成果,但前面605次试验的基础都有赖于国家投入。”
除了资本上的限制,迫切的还有时间。
曾有国内排名前三的民营火箭创业者告诉寻找中国创客,对于他们来讲,技术和资本都不构成太大问题,“我们要解决的是和时间赛跑”。
正如天仪研究院 CEO 杨峰此前曾公开表达的那样:火箭是一个赤裸裸的竞争市场。客户并不在乎你是大火箭还是小火箭、大厂商还是小厂商、固体还是液体、国内还是国外、可回收还是不可回收等等一系列问题,只在乎时间、成本和可靠性。
这时候,谁更安全可靠,谁就能先在民营火箭赛道跑出来。任用体制内研发人员,无疑会为这些公司大大节省先期基础研发所耗费的时间。
人才流动不畅:两大集团不是中国的NASA
而人才从体制内院所流向民营企业,面临着中国式困境。
去年长征五号遥二火箭发射失败后,原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公司一院党委书记、副院长梁小虹曾做过一次演讲。其中在提到中美民营航天的差距时,梁小虹说:“中国航天缺的不是技术,而是政策。”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体制内高层的态度和中国的现实情况。
有从航天科工集团出走的高级别技术人员曾对记者坦陈:“我们从体制里出来做这个事情(民营航天),站在国家的角度,肯定是支持和鼓励的;但是站在以前单位的角度,或多或少还是不是太高兴吧。”
这就涉及到中美本身的商业航天基础和环境。
就像Space X可以使用NASA的技术和人才,但却不能使用波音和洛马的技术和人才一样,中国的民营航天公司也不可以使用航天科工集团和航天科技集团的技术及人才。两大集团不是中国的 NASA,更适合对标波音和洛马。
因为1998年前后,中国航天科研体系改组为企业体制,中国航天的主要科研力量——就是我们经常听说的航天科技集团和航天科工集团,已经成为从事经营活动的企业实体。
据NASA中文官网介绍,NASA是美国联邦政府的一个行政性科研机构,负责制定、实施美国的太空计划,并开展航空科学暨太空科学的研究。而与NASA对标的中国国家航天局,其职责是执行中国的国家航天政策,履行政府相应的管理职责。
“这次事件绝对会影响人才外流。”零壹空间对寻找中国创客表达了对张小平事件后续影响的担忧。
实际上,在近两年越来越多科研院所技术人员选择加入创业公司后,相关单位已经加强了对人员流动的管控。
张小平此前上级主管单位一处级领导表示,事情之所以发展到发公文的地步,实际正是因为该所近两年离职人员较多,对科研影响较大。
也有航天领域创业者向记者透露:体制内研发人员离职难度正在增加。“比如拖慢办理离职手续的速度,辞呈交上去之后,半年不回复。”
另一创业者证实了这一说法:“普通密级人员,走离职手续流程的时间也在半年到两年之间。”基于这一情况,不少人选择在原单位离职手续未结束前(不是指脱密期未结束),提前进入新公司。
体制内院所的无奈:待遇和晋升局限
正如人民日报评论员所言:“据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公司第六研究院院长的答复可知,这是单位在提起法律仲裁时,故意夸大其作用和贡献,试图留人。换句话说,夸大他的作用,并非爱才,而是为‘卡人’。以‘惜才’之名阻止人才的自由流动,与人们真正所期望的尊重人才,显然还有很大的差距。”
寻找中国创客在与多位原航天院所出走人员交流后得知,促使他们离开原单位的现实原因主要有二:待遇和晋升空间。
航空航天待遇低、影响科研热情此前也引发众多讨论。
某知识问答平台上,“航空航天系统的科研院所的实际待遇如何?”问题下有149个回答。在获得859人赞同的回答里有这样一句话:“好不容易于top2(院校)毕业,好不容易要开始拿工资,却发现没有多少闲钱可以找孝敬父母。我妈在听说我每周只在支付宝减免的那天去超市买打折菜,买够一个星期的时候,问,要不要家里给你打点钱。”
据该答主介绍,其入职一年以来,最高月工资3800元,最低一个月790元(扣了社保等之后),年终奖工作半年1700元。
前述处级干部在回应张小平一事时表示,有民营公司在研究所附近设点,针对性挖人,年薪高出好几倍。
“动辄开出年薪五六十万,稍有职称的上百万的年薪,与西安年薪二十万以内相比,没几个能经受住诱惑”,他表示,“换作其它商业公司,对手开出几倍的薪水也一样会出现这种情况。仅仅归结于体制,不是无知就是别有用心。”
其实,体制内院所也有自己的无奈。有研究员告诉记者:“说单位不重视这种离职问题,肯定是是假的”,但“确实开不出这么高的待遇”。
在 Space X 等商业公司兴起前,美国发射服务几乎由美国发射联盟ULA集团垄断,该集团商业发射标价高达1.4亿美金一枚火箭,被业内称为“黑店”。
相较于ULA,国内两大集团的发射服务则便宜得多。以长征三号火箭为例,其发射价格为3000万美金,虽比不上充分商业化的 Space X,但也比 ULA 便宜得多。中国航天因此吸引了巴基斯坦等不具备发射能力国家以及摩托罗拉等公司的商业卫星发射订单。
据业内人士透露,低价恰恰是市场尚未商业化的表现。这一切,都建立在廉价的劳动力成本和基础设施成本之上。
体制内航天院所确实存在收入天花板较低的情况,比如据寻找中国创客了解,航天某院一位高层的年薪为税前80万人民币,其他各级自然递减。
但通过降低研发人员收入来降低发射服务成本,显然不是可持续之道。“公司成立之初,我们就在研究吸引体制内人才问题。我们计划通过有竞争力的薪酬待遇、更好的发展平台、股权激励等吸引人才。国企如若想留住人才,也要从这些方面反思。”零壹空间方面称。当然,体制内院所也有其他优势,比如其顶尖的研发条件,现阶段还是民营公司难以望其项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