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陈畅
编辑/杨洁
职业教育品牌“开课吧”，陷入了员工的集体讨薪和学员们索要学费返现的双重漩涡。
有该公司员工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开课吧拖欠工资并强迫员工离职，被裁员工数量已达到2000余名。也有学员投诉称，开课吧用“1元课”“名师教学”等名义诱导其用分期贷的形式报名，并承诺学完返现，事后却无限期拖延返现时间，给学员们带来了巨大困扰。
公开资料显示，开课吧于2013年8月成立，面向大学生和在职人员提供研究生、公考编制、兴趣爱好、兼职副业等各种课程服务。在“双减”落地，K12教育领域面临强监管之时，开课吧由于其职业教育概念，在2021年7月完成了6亿元的B1轮融资。彼时，据其宣传，机构报名学员数量已超500万人，一时风光无两。
但时间仅过去不到一年，开课吧就深陷负面舆论风波。在网络上，关于其裁员、欠薪、拒返学员学费的投诉铺天盖地。甚至有爆料称，有员工因讨薪被公司殴打，后续又曝出公司账户8000万元余额被冻结的消息。
去年还风光一时、大举扩张的开课吧，为何这么快就“失速”了？
2021年8月，北京市朝阳区望京地铁换乘站的“开课吧”职场在线教育广告。图/视觉中国
裁员近30%，员工已减少2000人？
5月25日，开课吧欠薪事件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职场社交平台脉脉上，一位自称在开课吧工作两年老员工的网友发帖说，其被公司拖欠三月的提成至今，5月20日自己去公司讨要薪资时，被开课吧两名领导殴打至舟骨骨折。“拖欠工资、殴打讨薪员工”等信息瞬间在网上引爆了舆论。
随后，开课吧向媒体回应称，该名员工在工区寻衅滋事，已移交警方处理，相关处理结果最终会对外公布。
但这也把开课吧“裁员”事件推到了聚光灯下。在脉脉等平台上，“欠薪”“裁员”成为被无数开课吧员工热议的内容。
开课吧广州地区的员工阿福已经在今年5月选择了离职。“公司承诺5月底会给离职员工结清3月的提成，以及4月的底薪。但至今为止还没发放，已经拖欠两个月了。”他告诉《财经天下》周刊。
另一位离职员工称，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我的4月份工资到现在都还没发，包括底薪、绩效工资、提成以及调休折算的工资。”
该员工说，开课吧也涉嫌自己裁员却让员工提离职申请，像广州负责人刘伟就曾暗示员工主动离开，“不离职就没工资”。但在她离职后发现，不仅自己被拖欠了之前的薪资，她所在的广州短视频班中的100多人都至今仍没有拿到工资，问公司“何时发”也没有得到确切答案。
开课吧的裁员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阿福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开课吧的员工数量已经从去年高峰期的六七千名，只剩下目前的4000多人，已经减少了2000多名员工。“除了基层员工之外，从4月份开始，很多高管也陆续离职。”他补充说。
据其描述，裁员是分批进行的，最早的一次在今年3月份发生。他回忆说，当时一部分员工被要求去做一个新项目，公司以“做不出来”为理由要求他们离职，赔偿半个月工资；这些员工曾透露，那时HR对他们说：“如果继续在公司耗，连这半个月赔偿也拿不到。”
阿福在5月份离开。但在他看来，自己也是被裁掉的。公司告诉他们：“广州地区不打算做了，在公司继续呆着也没有意义，要么离职，要么等分公司撤了你也得走。”但公司那时和他们这批离开的员工明确表示，没有任何离职补偿。阿福说，和他一起离开的大约有200人，离职时开课吧还欠着他3月的提成，以及4-5月的底薪和提成没发放。
对此欠薪事宜，开课吧方面向《财经天下》周刊回应称，从今年的1月至4月，开课吧是照常发放全员工资的，只有极少部分员工因为居家隔离待岗工资调整产生了部分延误。此外，公司还解释称，网络上大部分爆料中所谓的“欠薪2-3个月”指的多为销售和班主任等岗位的业绩提成，而不是基本工资；这部分提成本来就要在学员退费期结束后陆续发放，而学员退费期需要20-45个工作日不等，2月至5月间各部门把退费期和提成发放日拉齐调整过2次，再加上离职核算等综合因素，造成了部分费用发放延迟。而随着5月全员居家隔离，开课吧也会根据岗位情况部分调整薪酬结构和发放节奏。
在裁员消息曝出后，开课吧还曾对媒体回应称，公司根据对国内外环境以及自身战略阶段的综合研判，从5月初开始组织调整和人员优化，整体裁员规模控制在30%左右。其中业务端通过“关停并转”保留高效率业务，优化15%-20%；中后台根据业务线调整重新整合，优化30%-40%；整体优化在5月底结束。
而若按照开课吧高峰期拥有超过6000名员工总数计算，这或许意味着，有近2000人需要离开。
而据媒体报道，在今年4月，开课吧就启动了对员工加班打车报销车费的核查，被查出后不合规的需缴纳三倍罚款或选择离职，部分员工选择离职。一些员工认为，这就是公司的“变相裁员”。
在阿福的回忆中，公司内部也早已出现了种种“缩减”的迹象，如入职时还有的打车报销福利后来也取消了，员工的工资也多次延迟发放。“劳动合同上写的是底薪在次月25号发放，后来公司把发放日期口头更改到次月25号-31号不等，提成则干脆没有具体发放日期。员工们就这些变化向公司询问也得不到解释，所有的负责人都相互推脱、踢皮球，我们要工资的时候公司只说‘财务正在核对’，就没了下文。”
在知乎平台上，也有一份今年4月发布的关于开课吧拖欠工资的爆料称，“刚入职的时候是次月20-25（日）发工资，总共分三笔，后来改成25日到月底，这中间还有几次拖到次月发，2月工资又是这样。”
6月1日这天，阿福感到庆幸，他终于收到了部分工资，“还剩七八千元没有发”。他向其他公司在职员工询问了工资发放情况，有员工告诉他，公司发了底薪，但提成还有部分没收到。“他们迟迟不离职，也都是抱着能够拿到全额底薪跟提成的希望。”
雪上加霜的是，开课吧还被曝出拖欠学员返款的问题。
大规模学员“返款难题”
刘欣是去年刚刚大学毕业的一名职场新手。2022年2月14日晚，她在抖音刷到了一个来自开课吧张松老师的考公“1元体验课”。试看完里面的解题内容后，她当天就添加了视频中的开课吧员工企业微信，花费9800元报名了该机构的“国考省考面试VIP班”。
刘欣说，在学习过程中，她曾不断收到来自开课吧的“升级班”课程推销，但她并没有动心。直到三个月之后的5月24日，一位老师告诉她，因为她符合“毕业一年内没有参加过任何考试”的条件，所以可以享受返现活动，即花1万元再报名一个“事业编笔面全程班”后，无需任何条件，她从6月开始，可以享受到每月返现3300元的福利，6个月即可返还完全部学费，课程期限也由原来的两年变更为终身制。
在这样的优厚条件下，刘欣这一次再也无法拒绝了。根据对方发过来的课程支付链接，她按照指导，在支付方式中选择了芝士未来旗下产品“芝易学”，完成了新课程报名。然而，很快她就接到芝士未来工作人员的电话，称其在芝士未来有贷款，需要核实信息。听到“贷款”，刘欣慌了，赶紧去找自己联系的开课吧老师要求退费。“但为时已晚，开课吧开始了各种理由的拒绝和拖延。”
李果和刘欣一样，同在深圳工作。去年12月，她报名了开课吧一位名叫“青青老师”的全媒体运营师课程，花了99元的学徒费和5980元的报名费。她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当时开课吧向其承诺，学习完成，通过考试拿到证书后，机构会在15个工作日内返现给学员4000元，如果考不过则全额退款。
在今年2月底，证书考试之前，班主任又联系到李果，建议她用花呗报名5980元的福利实操课，学完后“费用全返”。李果算了一下，这意味着，报完了这两门课，自己既可以拿到一个全媒体运营师证书，同时可获得返现9980元。报完名，考试完成后，李果多次催促开课吧方面，终于在今年4月20日拿到了证书，但一直拖到现在，她都没有等来任何的返现。
另一位学员矜矜也诉苦说，自己“悔青了肠子”。她在开课吧售课老师的电话和微信轰炸下，于今年3月25日用花呗购买了22800元的开课吧的公共卫生专业硕士保障班（领跑计划）课程和公共卫生硕士上岸无忧计划课程。开课吧承诺，学费在购课后的六个月内将分六次全额返还。
学员通过芝易学和花呗在开课吧的订单记录，图/受访者提供
矜矜说，因为疫情原因，现在纸质版合同还没寄过来，她只有缴费记录。在报名第二天，矜矜在网上查到很多投诉开课吧欠费的信息，觉得不对劲，马上去向机构要求退款。但她先后联系了班主任、官网在线客服，都被对方以休假、技术问题等为由敷衍了过去。“对方称提交了退款申请，在加急处理，让我耐心等待。”矜矜说。但直到今天，她依然没有收到任何退款信息。
在黑猫投诉【投诉入口】平台上搜索开课吧，投诉结果已超过6000条，大部分都是学员们对其不返还课程费的投诉。
据多位学员向《财经天下》反映，自己在报名时，开课吧的售课老师普遍承诺“返钱不需要任何条件”，在诱导学员付费时也强调“这是分期，和贷款不一样，对个人没有任何影响”。但他们实际操作时，却发现结果与当初机构的承诺大相径庭。
“我周围的学员们没有一个人收到了返款。我去找律师，他告诉我，他接待的10多名学员累计要求返还金额达到10万元，也就是说平均每名学员的学费大概在1万元左右。”李果说。
这笔分期给李果带来了巨大的困扰。“我们都是通过贷款买的课，开课吧不退款，我们只能自己还款，我每个月要通过花呗还1000元。我还有一个朋友买课程花了两万多元，也是用的芝士未来做了贷款，每个月大约要还2000多元。我们在深圳，租房和日常生活开销都很大，这样的大的压力让我们吃不消，睡觉也睡不好。”
矜矜也说，她无可奈可下，也已经自己在还每月800多元的贷款。
同时，学员们发现，在微博、知乎和小红书等平台上，也有不少用户在吐槽开课吧无法返还学费的问题，事情开始大规模发酵。
关于退费和返现延迟事件，开课吧向《财经天下》周刊回应称，2021年8月开始，开课吧因促销推广开设了部分奖学金班和协议班，但从2022年3月起已陆续停止，其中很多学员转了新的班型，转班过程中造成部分学员费用核算复杂度增加，导致了部分延迟，并承诺“6月份将全部完成逾期退费”。
但对此李果表示不敢相信。“他们给我说的日期一直都很模糊，一开始承诺4月份我拿到证书之后的15个工作日内，后来推到6月初，现在又拖到6月中下旬。”她说，据自己了解，有学员之前就被开课吧承诺过“5月底返现”，但直到6月也没有收到相关款项。
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专利代理师叶帅浩向《财经天下》周刊表示，“开课吧”不返还学费属于无理由拒绝。“开课吧”与学员约定报名后分6个月返还学费，且不附加任何条件，这种约定不违反法律和行政法规的规定，属于合法有效的约定。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相关条例，经营者和消费者有约定的，应当按照约定履行义务。“开课吧应当向学员退还学费，并按照中国人民银行同期同类人民币贷款基准利率支付逾期退款的利息。如果其仍然拒不退款，学员可以向市场监督管理部门投诉，请求追究其行政责任。”
此外，叶帅浩还表示，“开课吧”诱导贷款应属于诱导消费。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规定，经营者与消费者进行交易，应当遵循自愿、平等、公平、诚实信用原则；消费者享有知悉其购买、使用的商品或者接受的服务的真实情况的权利；消费者享有自主选择商品或服务的权利；经营者提供商品或服务应当明码标价。因此，叶帅浩认为，开课吧故意隐瞒有息借款事实，诱导学员选择贷款机构的借款，明显侵犯了消费者知情权和公平交易权，属于诱导消费，要对学员超出借款本金部分的利息损失承担赔偿责任。
不仅如此，开课吧的课程质量与宣传不符，也有学员质疑其有夸大宣传的嫌疑。“说是青青老师在授课，但我所有课程中都没见过她一次，而且都是录播课。”李果说。6月1日，《财经天下》周刊在开课吧官网上发现，上面推荐了多个名师课程，包括知名艺人胡海泉等相关的“跟海泉学唱歌”“乐嘉性格色彩”等课程。《财经天下》周刊询问客服，唱歌这门课程是否真为海泉授课时，对方不回思索地回答“是的”。
图/开课吧官网截图
开课吧客服称唱歌课为海泉授课，图/《财经天下》周刊
李果在维权时，也注意到，这次开课吧大规模被曝出欠薪、学费难以返还等问题，投诉时间基本都集中在2021年-2022年。阿福也告诉《财经天下》周刊，开课吧“返学费”的模式早已有之，但是之前没有拖延过，“只是这次没法像之前一样顺利地退给学员了”。
此外，据裁判文书网信息，上海嘉定区人民法院的一份判决书显示，今年5月，北京开课吧科技有限公司及其股东慧科教育被乐推（上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申请财产保全，法院裁定冻结该公司及慧科教育银行存款8527万余元。
快速扩张的“协议班”后遗症？
开课吧在去年曾经迎来风光时刻。
据官网信息，开课吧母公司为慧科教育科技集团有限公司，自2013年成立至今，用九年时间服务了超2000万名学员。在2015年前，其主要经营模式以线下授课为主、线上为辅，线下课的月营收规模一度超过2亿元。2018年后，开课吧的模式更改为线上课为主、线下为辅，并在2019年1月起全部转入在线模式，并在2020年创立了生活学习平台“米堆学堂”。
根据天眼查信息，慧科教育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实控人为方业昌。除开课吧外，集团旗下还有优爱莱茵教育科技（北京）有限公司、河南新兴产业教育发展有限公司、北京后厂理工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等多家教育相关的控股企业。
近两年来，随着“双减”落地，以及政策支持，成人职业教育领域受到外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众多教育类相关公司纷纷开始在这个抢手的赛道上进行布局。中商产业研究院曾预测，预计到2023年，成人教育的市场规模将达到1488.8亿元。艾瑞咨询数据也显示，线下成人非学历教育愿意持续付费的用户比例接近43.0%；而在线上端，愿意持续付费的用户比例提高到了73.4%。
开课吧也由此受到了资本的青睐。2020年8月，开课吧正式从慧科集团拆分出来，并获得了A轮融资5.5亿元。据报道，2021年7月，开课吧对外宣称已完成6亿元B1轮融资，公司还曾在对内公开信中表示，其单月营收破亿元，并且B2轮融资也在进行中。开课吧的投资方中，包括高榕资本、高瓴创投、慧科教育集团。
在2021年，开课吧开始了大规模扩张之路。据方业昌透露，这一年中，其团队规模扩大了3倍，营收规模随之增长了5倍，积累了300多个学科品类、近千门精品课程。2022年开年后，开课吧旗下的中老年兴趣学习平台“明椿学社”也完成了数千万元独立融资。
开课吧所涉课程种类繁多，图/开课吧官网首页截图
至此，以开课吧、米堆学堂、明椿学社三大业务板块互为补充，公司基本完成了面向18-75岁用户的终身学习生态布局，成为国内覆盖成人职业和生活多品类全场景的学习平台。以米堆学堂为例，其以位于一、二线城市的高学历、高收入、高职位女性消费群体为主，时下红火的考公、考研、短视频剪辑、声音变现等都是它推荐的热门课程。
在成人职业教育中，像开课吧一样的“奖励金”模式并不少见。这类协议班模式，既能刺激学员的报名热情，也提推动了学员贷的数量，公司则可以占据大量的现金流，帮助企业实现高速扩张。但这种模式下，每年大量的退费需求也为公司的长期发展埋下了隐忧，同时学员贷的消费金融套路也隐藏着风险。
今年3月，《财经天下》周刊曾报道过万门教育“跑路”事件。当时，多名学员投诉称，2021年万门教育曾推出“奖学金班”项目，也是采取的“返现”模式，客服对外宣称，“交费学习，达成3600小时学习时长后即可返现”。其中非VIP学员报名费为19999元，达成后返现19999元；如果是终身VIP学员，该课程报名费是9999元，达成后返现学费9999元，连之前终身VIP的学费也会一起退还。
但在今年3月22日凌晨，不少学员突然发现，自己所在的万门教育VIP学员微信群在深夜被解散，公司的“万门大学”App也无法登录，并且微信群内有人爆料称，万门教育创始人童哲已“跑路”。而在出事前一天，万门的客服还在继续“轰炸式”推销。多名学员表示，万门教育单是VIP群就建了上百个，此次事件涉及学员数量可达4万人。这些学员们的报名费用各不相同，但大多都在1万元以上，以此计算，仅是这批VIP学员的费用就可达4亿元。
现在，“加速快跑”仅仅一年时间后，开课吧也陷入了舆论的泥潭。截至发稿时，在开课吧的官网首页上，围绕“夏日考编”，以及儿童节、父亲节等主题的课程特惠促销活动还在继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欣、李果、矜矜、阿福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