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视觉中国)
撰文/欧阳靖宇编辑/杨洁
知网被立案调查了。
5月13日,根据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的消息,根据前期核查,依法对知网涉嫌实施垄断行为立案调查。随后,知网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回应称,将坚决支持,全力配合,并以此为契机,“深刻自省,全面自查,彻底整改”。
天下已苦知网久矣。对现在正在毕业季忙于查重的学子们来说,更是叫苦不迭。
“中国知网在大学生最穷的时候,插了一把名叫查重的刀子。”高校毕业生李燃向《财经天下》周刊感叹。
“五一”过后,全国高校相继进入毕业季论文查重、答辩阶段,由于中国知网查重服务不对个人开放,学校提供免费查收次数有限,有的高校知网查重次数仅有一次,很多毕业生另辟蹊径,从网上购买各类查重服务,甚至通过一些机构花高价降重。
毕业生对论文查重服务的巨大需求,也催生了五花八门的“山寨”查重机构,以及高校与各种机构查重名额流入市场等乱象。
尽管这些查重乱象与知网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仍然有很多高校毕业生将矛头对准了知网,尤其是其查重服务不对个人开放让很多人对此极为恼火。
“知网查重作为毕业论文合格的重要依据,却不给个人开放查重服务,我们又没有正规的渠道去知网系统查重,只能通过各种网络平台找其它渠道,花费很多钱不说,很容易上当受骗。”某高校本科毕业生刘杰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
因中国知网的查重服务不对个人开放,浙江理工大学法政学院特聘副教授郭兵去年12月提交了关于“中国知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起诉材料,此案也被誉为“中国知网反垄断第一案”。“目前该案法院已受理,但还没有确定开庭时间。”5月11日,他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不对个人开放查重服务,对学生们来说,受到的不利影响更加明显。
他认为,中国知网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向个人用户开放学术不端检测系统服务,在指定交易对象的时候,也设置了明显不合理的合同条款,限定所在单位工作人员使用该系统,这属于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行为。
事实上,从去年年底以来,因为和年仅九旬的退休教授赵德馨的官司,知网进入了大众视线,其在未经作者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收录文章的行为引发了热议,“知网道歉”和“中国知网向赵德馨教授道歉”的话题也同时登上了微博热搜的第一和第二位。
在今年4月,中科院因近千万的续订费停用中国知网的风波再起。当时,网友们惊叹,知网已经“贵到中科院都用不起了”。将学术资源和生意相关联的知网,陷入了舆论漩涡,难以自拔。
野蛮生长的“查重”生意
论文查重已经成了几乎所有高校论文审核、学生毕业必须经历的一关。面对提高的论文查重率要求,为了确保论文顺利通过,毕业生纷纷选择论文提前查重。正是这一需求,为查重产业的野蛮生长提供了土壤。
很多学生甚至不惜重金找一些所谓拥有知网资源的黑商查询。甘肃某高校新闻传播学院硕士毕业生张楚就因此受骗,查询结果与学校检测结果差距较大。
“我三次查重,将近花了1500元。”张楚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她第一次随便在淘宝上找了一家口碑较好的店铺,花了500元进行查重。“他们号称是正规中国知网查重,查重资源来自各大高校教师。”
虽然这家店铺出具的检测报告显示是来自知网的结果,但张楚仍不放心,她要求商家提供检测报告的编码,但商家却表示无法提供。而张楚也发现,这份报告的检测结果与学校检测有5%以上的误差。“为保证万无一失,经同学介绍,我又找了一家查重平台,花了1000元查了两次,最后论文才顺利通关。”张楚说。
正如张楚所述,在电商平台上,很容易就能搜索到不少打着“知网查重”旗号的商家。《财经天下》周刊在淘宝、拼多多等电商平台上发现,这些打出“知网内部版”“智能降重”“与学校检测一致”“抄袭变原创”等标语的商家,标出的价格从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
(图源:电商平台截图)
《财经天下》周刊联系了多名号称“正规知网查重”的商家,当问及知网查重渠道来源时,他们均表示,是来自于内部渠道,或者是高校、机构的剩余名额。
“知网查重本科论文260元,硕士论文2600元,都是正规高校和各种机构的知网剩余名额。”做知网查重生意的刘浩告诉《财经天下》周刊。
“所谓剩余名额就是,每年学校、杂志社、科研院所等相关机构会购买一批查重资格,用来给自己学校的毕业生或者要出版的文章查询。这些名额总是会有剩下的,我们会通过私人关系包揽这些剩余的名额,然后出售给学生。”刘浩说。
针对查重乱象,《财经天下》周刊致电知网,相关工作人员表示,“目前电商平台的知网查询服务都是假的,我们一直打击这些商家。”
刘浩表示,一篇本科论文的知网查重价格在200元-260元,硕士论文的价格则在2000元以上;电商平台上标价千元以下的硕士论文检测的商家“基本都是骗子”。
而部分毕业生认为,目前存在的查重乱象,和知网不对个人开放查重服务相关。“我们不奢望知网能免费查重,但希望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对个人开放。”硕士毕业生刘杰说。他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知网查重只针对机构,很多学校并不给学生提供免费查重机会,学生不得不选择其他途径进行查重;而就是这些非正规渠道的存在,让学生们既多花了钱,又容易上当受骗。因此,他认为,更重要的是给学生开放更多正规查重渠道。
而知网的“一家独大”和“店大欺客”问题,也被很多人再次质疑。
有部分业内人士认为,知网查重实际做的是一门“垄断”生意。非正规渠道的查重生意,都是它所带来的后果;但非正规渠道的存在却不仅没能对知网形成挑战,反而更加强化了它作为“正主”的中心地位。
浙江理工大学法政学院特聘副教授郭兵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知网的学术文献最全,很多期刊也是独家签约知网,因此绝大多数高校都以知网查重为准。查重对于高校师生是刚性需求,知网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向个人用户提供交易机会。如果知网向个人用户收取一定费用或者作出合理限制,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去年12月,郭兵副教授对知网查重特权发起挑战,为了证明中国知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郭兵列出十项证据。
他表示,我国反垄断法中,对于企业“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有一个很重要的界定条件,即至少要存在以下两种情形:一是拒绝交易,二是存在不合理的限制。这也意味着,对知网的控诉成立,需要证明知网有市场支配地位,以及它是否存在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行为。
在他看来,对于是否有支配地位,很多人感性地认为知网是一家独大的,但是确实没有非常权威的认定。“我是从知网母公司同方股份2020年报中作出初步判断的,这份年报中有提到知网所收录的学术文献总类与数量、期刊数量以及独家期刊的数量和质量等方面签续保持行业领先。”对于是否滥用市场地位,他认为,根据《反垄断法》的规定,没有正当理由拒绝交易,就涉嫌滥用市场支配地位。
诉讼缠身
知网自己织的生意“网”也早已诉讼缠身。
早在去年12月,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就知网擅自收录了其100多篇文章进行维权,法院以侵权为由判罚知网赔偿赵德馨70多万元。赵德馨称,再未经其本人同意的情况下,知网擅自收录了其文章,“我自己下载还要收费”。
用户如要在知网上下载论文,平台会收取高价。因此,这件事发酵后,知网的商业模式也被网友们嘲讽为“借鸡生蛋”。
之后,赵德馨教授的妻子、同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的周秀鸾也进行了维权,法院判决知网单篇文章赔偿周秀鸾2100元-2400元不等。
颇为讽刺的是,知网认为单篇2000元出头的赔偿金额过高,提起了上诉。随后,北京知识产权法院二审时驳回了知网的上诉,作出了维持原判的终审判决。
今年2月,山东女作家唐效英状告知网侵权。同月,湖南作家蔡建文起诉知网侵权一案正式立案。4月底,湖北作家陈应松对知网的起诉在北京互联网法院开庭审理。
5月9日,知名作家陈渐也在网上公开斥责中国知网私自收录其原创小说13年。“我在杂志上连载的原创小说《帝世纪》被知网从2009年开始收录进其素材库,共15期,字数超百万字。”陈渐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我仅授权过杂志纸媒发表,但从未授权过知网。”
“为了此次取证,我下载了自己的小说,因为只能自己一页5毛钱的价格去下载,还专门充值了100元。”陈渐说,如果杂志要授权第三方使用,或者做成电子杂志挂在平台上永久公开浏览、下载,都必须得到作者的另行授权,而知网正是利用了这个认知误区,和杂志签约,把作者的文章免费拿过来填充自己的版权库。
对于此次起诉的目的,陈渐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根据之前的判决来看,拿到赔偿是没问题的,“至于赔偿多少,我不关心,此次诉讼的主要目的是告诉全社会知网的商业模式是不合理的,促使相关部门整改其商业模式、规范版权,以符合国家知识产权强国建设的需要。”
“知网就是利用版权的模糊地带和作者们的认知误区,剥削了全国知识界20多年。我想问一句,一个版权来源都不合法的网站,凭什么建起了版权数据库垄断?”陈渐说。
知网的这一“生意”也引来多家官媒评论。人民日报官方微博发文评论称:“知识无价,收费有据,但一种商业模式屡屡冲撞公共利益,频频敲打世道人心,乃至不时打法律擦边球,确有反思必要。如何平衡商业逐利与公共利益关系,该有个说法了!”
央视网评论称,中国知网的授权条款涉及“霸王条款”、垄断问题,没有真正体现出对知识原创者的尊重。论文作者呕心沥血创作出的成果,发表后被收入中国知网系统,用于牟取高额经济利益,而原作者却无法从中获得应有报酬。中国知网“借鸡生蛋”这本创新生意该改改了。
“让学术资源市场的竞争对手多起来、实力强起来,知网也就能够感受到来自市场淘汰的力量而尽早作出改变。”光明网评论员文章称。
母公司连续6年扣非净利为负
知网近期持续陷入舆论争议后,其母公司同方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同方控股”)5月9日在上海证券交易所创立的“上证e互动"网络平台回应投资者提问时称,已关注到知网的舆情,也在进行反思,并研究进行经营模式优化改善,积极进行整改。
同方股份是1997年由清华大学出资成立的高科技企业,同年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主营业务涉及公共安全、云计算与大数据、节能环保等。同方股份的控股子公司同方知网数字出版技术股份有限公司、同方知网(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简称“同方知网”)主营知网业务。
同方股份财报显示,2021年同方知网营收12.89亿元,净利润1.9亿元,毛利率为53.35%。据天眼查统计,从2005年至今,其毛利率从未低于50%,高点可达70%以上。
(图源:同方股份2021年年报)
尽管知网能够贡献稳定的营收与净利,但母公司同方股份的日子却不好过。《财经天下》周刊统计年报发现,同方股份已连续6年扣非净利润为负,2016年-2021年,分别为-1.35亿元、-3410万元、-42亿元、-13.66亿元、-4.75亿元、-21.77亿元。
(图源:东方财富)
从最新的年报数据看,2021年同方股份出现大额亏损。其年报显示,公司实现营收284.56亿元,同比增长9.84%;归母净利润亏损18.79亿元。2022年第一季度也延续这一态势,该公司一季度实现营业收入39.46亿元,同比下降13.87%,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亏损为5.51亿元。
事实上,同方股份糟糕的财务状况与公司大肆对外投资不无关系。《财经天下》周刊梳理发现,2016年至今,同方股份先后入股中国医疗网络有限公司(简称“中国医疗网络”)、天诚国际投资有限公司(简称“天诚国际”)、深圳市华融泰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简称“华融泰”)、国都证券等多家公司,耗资近20亿元购买关联方重庆信托理财产品,还向辉煌科技王漓峰提供2.69亿港元财务资助。
上述投资涉及证券、信托、医疗等多个领域,但几乎每一项投资都与同方股份主业无关,正因为如此,同方股份被指不务正业、乱投资。
也正是前期这些大规模投资造成后遗症开始加速显现。同方股份在2021年年报中也坦言,亏损主要是由于公司合计持股18.17%的参股公司天诚国际转让其下属子公司天诚德国、天诚英国100%股权,导致公司相应形成较大投资损失,并对其计提长期股权投资减值准备所致。
另外,截至2021年末,同方股份长期股权投资账面余额为172.83亿元,减值准备为18.84亿元,其中同方股份联营企业中国医疗网络减值准备为8.72亿元,联营企业天诚国际长投减值准备2.70亿元。
作为国内最大的数字资源库,知网一直是同方股份的现金“奶牛”。在财务状况不佳的背景下,如何解决知网面对的危机,或许是同方股份目前首要解决的问题。
(应受访者要求,李燃、刘杰、刘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