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路天使
TST,以爱为名的猎杀。
截至发稿日前,TST庭秘密App仍可正常使用,在淘宝上,不少代理仍在直播带货。
只不过,一位代理在TST“工厂”直播发货的时候,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评论区里,全都是劝她早点醒悟的人——“不是传销吗?怎么还能直播?”
2022年4月9日,一则关于张庭、林瑞阳夫妇旗下美妆品牌TST庭秘密的主体公司(达尔威)涉及传销的新闻在网上传开。
长久以来积压在李艳心里的一团怒火突然间有了出口,一种被骗的感觉反复灼烧着她的内心。
多年来,为了完成销售业绩,她自掏腰包、借高利贷,被亲友排斥,直到2019年,因为做TST还不上贷款,她与丈夫频繁发生争执,最终离婚。
之后,她净身出户,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陷入困顿。尽管她离TST当初勾画的共同富裕蓝图越来越远,但公司的市值却越来越高。
2020年年底,她从代理群“梦天使”群里看到了TST公司总部搬进了位于上海浦东新区江耀路28号的一栋豪华大楼。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浦东新区,这栋大楼估值17亿元。直播中,张庭大方表示其中两层分别送给明星合伙人陶虹与明道。明星基因使得这家公司在打造创业神话上显得顺理成章,也是它不断吸纳像李艳这样的女性的秘诀。
TST庭秘密总部大楼。
根据湖北保康县市监局文件,本次TST主体公司涉传的主营业务上的营收达91.71亿元。截止2021年5月,TST公司号称自己旗下会员1200多万人,旗下公司3000多家。
庞大的资产背后,是一个个和李艳一样,曾经相信与TST共同富裕梦想的女性,她们曾经坚信,只要努力,公司就可以帮她们开公司创业成为“董事长”。做到最大的时候,曾经的一名TST“董事长”白眉的系统显示,单单她的手下,就有14万人,全是女性,大部分是家庭主妇、宝妈。
林瑞阳曾在自传《林瑞阳告别林瑞阳》中讲述从影视行业投身电商平台“TST”创业的故事。他自诩自己是“编织梦想的人”,在不少大型活动现场,林瑞阳声情并茂地喊道:我并不缺钱,我是想帮助宝妈创业。
林瑞阳的一个拥抱,张庭一张不老女神的脸,包裹着共同富裕的诱惑,织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网住了700万像李艳这样急于摆脱“伸手要钱”困境的宝妈。
但即便是像白眉这样做到金字塔中上位置的代理商,也日渐感受到公司对代理的“坑害”,她发现很少人能算明白TST不断变化的制度表,根本不给代理商赚钱的空间。
这个金字塔不断更新迭代,面目模糊的代理商们,后浪推着前浪,最后遍体鳞伤离场。
前呼后拥的宝妈。
宝妈的希望:
可以给儿子孙子继承的事业
2017年11月19日下午一点,贵阳延安路最繁华的商场附近开始堵车,人群不断赶来。李艳记不清楚有多少人了,一场TST贵阳站的线下旗舰店开业庆典活动把他们聚集到这里。
尽管下着雨,活动开始前2个小时,会场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队,撑着伞、穿着雨衣的观众你挤我,我挤你,生怕落到后面。主办方规定“带着孩子的优先排队”,因为来参加这场活动的多半是宝妈,对于能见到“大哥”林瑞阳,她们期待已久。
最终,林瑞阳带着两名助理准时出现。人群不断聚拢,现场人声鼎沸,林瑞阳亲切地回收和所有人打招呼,令现场的代理商们感到兴奋与骄傲。李艳还保留着当时她和林瑞阳的合影,所有代理都合了影,那是她们“创业“之路上重要的一次“盖戳”。
TST某排队现场。
2016年,李艳的大女儿2岁了。自从20岁结婚生孩子以来,她便没有了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闲时刷朋友圈,几位朋友总时不时发布她们赚了大钱的内容。
“跟着明星赚钱,半年买保时捷、买房”,照片中的单亲宝妈朋友晒着订单和刚提的新车。不久后,朋友便私聊她了。
朋友的话,就像打水漂一样在她心里激起一层层涟漪,然后,逐渐击中靶心,“做这个可以把孩子带好,不用离开孩子,还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朋友还补充,“这个事业做了以后,儿子孙子都是可以继承的。”
花了几百块钱,李艳通过TST庭秘密App,买了第一套TST庭秘密的产品——酵素面膜,朋友说面膜很好用,先试一试也行。买产品的同时,她成了银卡会员,一个类似“邀请码”的代码生成了,她自动成了代理。
就像张庭在直播间宣称的那样,让所有想创业的人“零成本、零投资、零风险”,只需要购买几瓶精华、几支眼霜,就可以开始你的创业故事。
银卡会员消费可以享受一定折扣,并且在一个月内消费满2500元即可升级为金卡。金卡则有了发展代理的资格,而且可以拿提成。很快,李艳便升级为金卡会员,并被拉进了某个TST家族群里。
零成本、零投资、零风险。
时不时地,“大哥”林瑞阳空降群里,某些时刻,李艳觉得这是自己不可错失的人生转机,那种感觉“很兴奋,原来离明星这么近,还可以跟他们一起创业”。
成为金卡会员之后,李艳充满动力,林瑞阳说,大哥没有办法给你鱼,但是他可以让你当渔夫,给你吊无限的鱼。于是,李艳“每天出门不管吃饭、坐车,都会背着一个书包,里面放的全是TST的产品,逢人就拿出来给人试用推广”。
背着产品出门,还有很大一个任务,就是去不同的地方给产品拍照,去“上档次”的餐厅吃饭。这是来自上级传授的方法,她每天都会在群里告诉“家人们”,要懂得“包装自己,打造高质量朋友圈”。
加入TST以前,李艳不怎么化妆,成为会员后,她开始学会各种化妆品的门道,“每天化妆,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买自己产品的,先是自己熟悉的亲人和朋友,虽然卖产品并不容易,但那种很快拥有自己事业的感觉,以及TST家族群时刻充斥着的积极热情,让她充满干劲。
洪婷在大一的时候也曾接触过TST,那时候,她们学校办活动,TST的赞助商去宣传,有个女子加了她的微信,并告知她是TST某分公司的董事长。
后来就见她朋友圈每天都会分享“事业群”的群聊视频。只见她先发很长很长的语音,说完以后还要下级写观后感晒出来,每天如此,如果有人的小作文写得不好还会被她批评。除此之外,她还总发“又有XX”加入了,她“这个月的工资XX”,最高的时候一个月达到了6位数。洪婷心想:这群人是不是疯了?
TST所到之处,皆是豪华场面。
2014年,社交电商崛起,不少草根品牌通过微信大卖特卖,“微商”一词出现了。也正是在那一年,对微商颇为好奇的白眉在网页广告中了解到了TST。
加入微信群之后,她发现里面的“女孩子都很厉害”,她想着,如果赚不到钱,发展人脉也不错。了解过很多微商的模式之后,白眉发现微商的模式基本大同小异,都是阶梯式代理分成,只要分级在三级以内就不违法。
不久后,白眉便试着用赚到的一点点钱做网站投放,她举例子:“卖产品赚到两百块,就往推广账号里充两百块。”靠着这种方式,她很快拉到了第一批人。
就像猎人与猎物进到同一片森林,猎物们看重的是森林资源,而白眉看重的是这片森林吸引猎物的能力。
林瑞阳说“女人的钱相对好赚”,更具体来说,白眉认为,宝妈的心态弱点很明显,“全职太太本身就是一个重复量很大的工作,她们付出太多了,却会让身边的人理解成理所当然。最致命的是她们没有收入,需要钱的时候得管家里人要,要来维护家庭的开支。时间久了,她们自己也会感到烦”。
一位曾经就两三百个微商创业女性做过调查的社会学学生咸七发现,宝妈们是微商的主要群体,她们一方面要带娃,一方面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南方科技大学助理教授、人类学家袁长庚在卧底“权健”团队14个月之后,也得出一个结论:人们很容易认为参与直销、传销被骗者也许是一群丧失理智的人,但事实上,这些从业者都是市场经济大潮中的边缘人,并没有太大空间获得提升自我的机会。有一位微商妈妈说道:“我身边基本都是家庭主妇,在一起的时候话题基本上是抱怨命运不公平。”
绝望主妇。/电影《革命之路》
TST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举着拯救的旗帜,承诺每个人都能成为女王,成为董事长”。知道了宝妈的弱点的TST上级们,知道怎么让宝妈开心,也就知道怎么刺伤她们。
白眉见过最厉害的另一种方式,是一直告诉她们“女人没有自己的事业,会被婆家、娘家人瞧不起,没有自己的社交圈,会成为黄脸婆”。
3万元加“大哥”微信
8000元与明道合影
2013年,在大陆做房地产失败的台湾演员林瑞阳正在寻找新的创业机会,彼时,正是互联网微商崛起的第二年。年底,TST庭秘密官微便发布了第一条微博“分享庭年轻的秘诀”。
1996年,林瑞阳凭借《一帘幽梦》,被誉为“台湾第一小生”,而张庭则凭借《绝代双骄》《穿越时空的爱恋》等古装剧备受观众喜爱。
关于TST庭秘密的故事,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开头——林瑞阳为了给爱妻张庭寻找不老的秘诀,意外发现了法国“活酵母”并带回国,并创立了TST庭秘密活酵母化妆品。张庭在综艺节目中为自己的产品宣传,称自己做护肤品是做善事,为了把自己的冻龄秘密分享给大家。
一位TST代理在某社交平台感慨道,“感谢大哥为我们千万宝妈创业”,“他们是明星不缺钱,做TST只是为了慈善”。
在TST公司里,“家人”是张庭夫妇对TST所有代理的统一称呼,而代理们则叫张庭“庭姐”,叫林瑞阳为“大哥”。TST之后八九年膨胀发展的时间里,品牌故事中的“爱”与“善”得到了从始至终的贯穿。
以爱之名。
只不过,这种爱是有代价的。
2017年,李艳在升级金卡之后,慢慢发展了100多个代理。那阵子,每天晚上七八点,孩子吃过饭之后,她就开始在各合伙人群里听课。有代理用了产品之后发来分析,有人发图片,也有“上面的创始人来做培训”。
所有加入TST成为金卡后的代理们,都会被上级提醒,金卡代理们只要一个月内消费满2万元,便可以加入精英群,加“大哥”林瑞阳的微信,获得大哥亲自指导。那时候,李艳从花呗、信用卡里刷钱,加上一些销售额,拼拼凑凑终于凑够了2万,如愿加上了大哥的微信。
之后,她果然收到了大哥发来的一段视频,视频背景是大哥的宫廷风豪宅,他深情地看着手机镜头,说道:“美丽人生,美丽事业,让我妹妹李艳陪伴你,实现你美丽梦想。”
旁人很难理解林瑞阳这样的过气男演员到底有什么吸引力。白眉回忆起第一次在活动中见到大哥,“第一次见面,他的眼神让你有一种我们认识很久的感觉,让你以为他就是你大哥。他不会单独跟你说一句话,只会笑一笑,但当你有问题,他有问必答。”
亲切的大哥。
白眉回忆起来,有一次活动结束,在场两个女代理打不到车,当天晚上还下着雨,大哥和工作人员以及助理便在旁边陪着这两个代理,一直到把代理们送上车他才走。
还有一次公司去国外旅游,有一些人遇到航班问题。当时大哥还因为这件事情“急得掉眼泪,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最后大哥直接包了一架飞机把这些代理送过去了。
白眉说,“不管是他经营的人设还是真的是如此,林瑞阳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个100分的老板的模样”,也因此,大哥俘获了很多代理的心。
而TST家族的人也都认为,大哥非常有爱心,经常帮忙资助一些有残障家人的助理。无论如何,这些善举,最后都会变成社交网络上让TST家人们疯狂转发的素材,继续影响每一个人。
在TST庭秘密里,类似加大哥微信的“福利”层出不穷。
加入公司以后,所有上级都会告诉你,只要获得一定的业绩,TST就能帮助你开公司,成为董事长。早些年,白眉便是用网站推广的方式发展了两三万直系下属,以至于每个月底下的人买一点,就完成了连续3个月消费满10万元的条件,从而开了自己的公司。而当她下面有23个团队都成为了公司的时候,就可以成立“集团”。
TST线下开花。
整个公司里最吸引人的激励机制,其实是各种活动、演唱会。每年,张庭和林瑞阳会组织大家至少两次邮轮出国旅行。日本、韩国、法国、意大利、新加坡、马来西亚、澳大利亚、美国塞班岛……疫情之前,公司组织去过了很多国家。而所有人为了这些机会,便加倍完成业绩,大多数达不到业绩的人,甚至自掏腰包囤货。
由于每次活动张庭夫妇总能调动娱乐圈资源,请来一些明星,也因此,与明星合影,逐渐成了另外一种激励机制。每一次活动,林瑞阳和张庭都能请来七八个明星陪同。
TST活动舞台。
白眉举例子,比如5000元的只能跟张信哲合影;8000元的跟明道;1万元跟林瑞阳;2万元的和陶虹;3万元跟张庭,10人一组;4万元的,跟张庭单独合影……(根据业绩排序后,每一次的销售额都在变动)在活动举办之前,公司会按照业绩达标情况给每个人分档,每个人再凭借公司派发的合影券对号入座合影。对很多代理来说,与明星合照充满诱惑力,“毕竟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这么多明星”。
针对不同人的激励,还有很多。只不过,一些激励是会“通货膨胀”的。到了中后期,几乎人人都加了大哥微信,也都有了大哥发来的那段视频。到后来,达到一定业绩,还可以与大哥吃烛光晚餐。
2019年1月,林瑞阳出了一本自传《林瑞阳告别林瑞阳》。而就这本书的采写,也成了公司的激励之一。TST旗下有几大家族的董事长,想要被写进书里,也需要业绩证明。白眉说:“公司的宗旨是,逮住一只蛤蟆一定给你攥出尿来。处处都是激励你的东西。”
合影券。
尽管自己的上级也会给她打鸡血,但白眉并不会轻易为这些花里胡哨的福利花钱囤货,她也经常劝自己底下的人理性判断。
但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心动时刻。那是2017年4月18日,公司包下了南京奥体中心体育馆举办演唱会。可以容纳6.2万人的体育馆,不管是外场还是内场,座无虚席。
TST某次演唱会现场。
那一次,白眉作为创始人代表上台演讲。演讲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台上每讲一句话,都会出现很久的回音,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在开演唱会,台下有几万人在认真听着。“这种经历,一辈子可能只有这一次,但在TST,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总之,就是让人一直有种荣誉感。”
谈到公司的这些活动,白眉也难免陷入往日情怀中。她提起一次公司邮轮旅行。那一次,公司花了三千多万元包下了一艘英国的邮轮,从上海吴淞口出发,目的地是日本的长崎,为期5天,船上是8000位TST家族中的“佼佼者”。
在活动现场,林瑞阳穿着船长服,站在轮船平台上,所有人沉浸在歌舞升平中。船上一个英国的工作人员向白眉说:“这是这艘船从服役开始到现在唯一一次被一家公司承包,而且在全船满员的情况下,还都是美女,这是他们人生当中最美好记忆。”
船上的代理们穿着漂亮的礼服,喝酒、吃东西,看表演,这也是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尽管没有人算过邮轮上的女人们,到底为TST掏空了多少人的家底。
TST邮轮派对。
神秘金字塔
2018年12月,李艳的上级在群里又发来了消息,从12月开始,又要执行新制度了。从一张红色底黄白字体的图片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上级开始讲解到,这些微小的调整,实际上是给大家更多福利。
最后,上级发出友情提醒:想要留住自己的代理,一定要在3个月之内有一次满2500元的消费,否则,公司规定,原本的下级代理便会直接“优化”给上级。李艳手下100多个代理,来之不易,那时候,她整天抱着手机,“就像中毒一样”,每天贴面膜发朋友圈。
为了发展代理,她还和姨妈的女儿吵过好几架,因为每次姨妈的女儿对她冷嘲热讽。婆婆也对她不满,很多次,婆婆直接说她是做传销。李艳很生气,只觉得婆婆“神经病、没文化”,“其实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事实上,不仅代理难发展,就算是号称比大牌还好用的TST产品,也很难卖出去,买了李艳产品的,大部分是熟人和亲戚。但为了这100多个代理不被“优化”,她狠狠心多次凑钱囤货,卖不出去,就只好给婆婆用。
李艳已经忘记钱都是从哪里借来的了,总之东拼西凑,甚至借了高利贷,不断往里填。不只是李艳一个人意识到货不好卖,好多代理偷偷把囤的货拿到二手购物平台上去卖,以减少损失,但只能偷偷卖,因为被发现了,会被公司惩罚。
白眉说,从2014年她进入TST开始,每年公司都会根据代理们的销售情况进行大大小小好多次变更,每一次的新制度看起来都更利好代理。
复杂得令人看不懂的制度。
但奇怪的是,中上层代理们却发现越来越挣不到钱了,底层代理就更不用说了。李艳坚称自己能够看得懂制度表的变化,她说,实际上“大同小异”,但白眉认为,其实很多人并不会算制度奖励。
她认识一位“董事长”级别的代理,他会把公司发的制度表格拿来,自己再做一份详细的、直观的制度图给底下的代理。但被其上级发现之后,上级生气地教训他不能做得这么“容易懂”。
她说,公司变更制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明面上你看着涨了,那个阶段是你看着是可以完成,实则完成不了;而降工资的地方是你恰恰努力一点就可以完成的”。
让她失望的,还在于公司一些坑害经销商的行为。最早,TST线下线上产品不一样,线下实体店的产品,线上是不能卖的,如果线上想卖线下产品,就必须花钱交保证金获得授权,后来总公司为了多抢代理抢业绩,这些规矩逐渐乱套。
另外,一开始只有TST的代理商才能逐级招代理,赚到奖金和提成,但是根据后来的制度,公司能够跨级招代理,这就意味着TST底下千千万万的代理花钱努力推广,最后客户都流到了总公司手上。因为不管代理再怎么推广,客户都会觉得总公司比较有权威,于是优先选择总公司渠道。
这大概也是李艳发现产品越来越不好卖,代理越来越不好招的原因。
令白眉和其他代理愤愤不平的是,一般做微商的人为了平摊成本,都会选择代理多个品牌,但TST明确规定不能做第二品牌。2019年,为了更好地巩固自己打下的江山,TST总公司开始做起了“庭嗨购”等综合网络商场,包下代理们的衣食住行,用来垄断底下代理的利益。
她经常被上级要求去到各个地方给团队讲课,讲课的内容,无非是公司制度的优越性以及热血沸腾的成功案例,功能就是继续给下级打鸡血。
上面的代理,才有资格进大哥办公室参观。
她发现了一种奇怪的魔力,只要在台上,一开始讲制度,她就非常擅长一点点去夸张,甚至无法控制地渲染。但一旦下了台,她心里就开始承受着真与假的撕裂。
课程结束后,她还得私底下提醒代理们要适当考虑一些问题:“这个东西好和坏你要自己去衡量。”有人感到奇怪,“为什么你上课讲的东西跟不上课讲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对于这些,她无法直说,“说得太明白,会影响她们的信心”,她感觉到“特别难熬”,几乎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10分讲,7分骗,心里不舒服、不得劲的”。
事实上,她自己也经常会有“沸腾”时刻。虽然她不屑于一套“你看,谁谁那么丑还赚得那么多,你怎么就不行”的鸡血,但她还是不免想:“怎么人家都能做得比我好,赚得比我多?”但是睡前冷静考虑之后,她还是知道这些无非是公司的炒作。
回想起来,白眉说:“我跟所有人都犯了一个错,我们之所以坚持这么久,就是不甘心,因为组建了这么多人的团队,很不容易,但是我不走,又赚不到钱,时间越久,就会慢慢地赔钱。很多人就是这种原因,赚不到钱还不想走,想跟着明星混。”
2018年,因为与上级发生了严重矛盾,她被上级警告。她听说过另一位“董事长”的结局,是因为被举报做第二品牌,被上级指责不知感恩,于是,他底下的14万会员被冻结,“优化”到了上级那边。
那一次过后,她对公司的制度感到绝望,彻底离开TST。
最令她难受的是,她离开后,上级不断抹黑她的人品,到处宣称其有道德问题。类似的遭遇,不是白眉一个人的。还有很多人,甚至是小代理商,在离开这个平台后,都会遭受上级的人格侮辱和人身攻击。
TST宣传PPT。
怎么可能是传销?
在和越来越多TST代理们交流过后,李艳生气地发现,当初她花3万元加上的大哥的微信,其实只是助理的微信。
2019年开始,在不断借钱投入TST后,李艳发现自己的金钱漏洞越来越大了,各种催收纷至沓来,甚至亲戚朋友也接到了催收电话,她的生活彻底陷入了混乱。
因为欠钱的事情,丈夫开始频繁和她争吵,最终走到了协议离婚这一步。为了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她放弃了房产,净身出户。
回想起这几年做TST,她觉得每天都不是很开心,“压力很大,没有人帮忙”。她的生活,嵌着孩子的生活,在TST营造的美丽目标中搅成一团。因为TST,她欠了朋友各种钱,于是也不敢再多联系,“没钱的人,没有朋友”,何况现在亲友都知道她做过传销。
于是张庭鼓励大家:看见孩子,压力就少了一半。
2021年,她被查出了抑郁症,想着自己背这么多债,还要养两个孩子,还没有房子可以住,想着想着就一整夜睡不着。她想,还好有两个女儿,这是她一天中唯一开心的事情。
在彻底醒悟之后,李艳经常在朋友圈发自己被骗以及TST涉传销的事情,但在她朋友圈的代理们眼里,她就是一个“恶魔”。
今年4月,在铺天盖地的TST涉传销新闻中,还有很大部分代理在朋友圈发消息支持林瑞阳和张庭,也有代理对这样的新闻见怪不怪,她们淡定地说:“这样的新闻太多了,都是抹黑公司的,树大招风,大哥生意做太大了。”
也有人说,成为代理是不用交钱的,而且大哥从来都不鼓励大家囤货。大哥一方面在台上告诉大家不用囤货,但制度上,却千方百计让人囤货。上级为了让下级囤货,也会使用洗脑的方式让人消费。
不少代理仍为公司声援。
李艳说,自己做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能从TST里赚钱的,“她们都在跟着一唱一和,朋友圈发年薪百万,实际上亏了好多万,下面的小代理都赚不了钱的”。“她们都在装。”李艳总结道。
李艳所在的TST家族群里,似乎一切照旧,没有人说公司出事的事情。也许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官方说明”。
就连白眉自己,也感到困惑。她不理解的是,她后来所接触的微商,也都是金字塔模式,“如果是这样,那很多微商都可能涉及传销”。
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江苏法德东恒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蓝天彬律师表示,传销分为经营性传销和诈骗性传销。两者的区别在于,诈骗性传销主要是拉人头、收人头费,不依赖真实的商品销售提成,而是靠拉人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而经营性传销还是以销售商品为目的,为提成依据。蓝天彬表示:“目前来看,达尔威公司属于经营性传销。”
对于这一点,反传销专家李旭说,互联网传销的确较难辨认。仅就TST来说,这么多年来,它的制度一改再改,要调查清楚,涉及到互联网技术壁垒,更对税务的调查提出了新的挑战。
早在2021年12月24日,石家庄市裕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为了调查TST庭秘密的案件,出动了将近400人次,成立了17个人的专案组,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而一位高校法律系资深教授张教授也认为,TST庭秘密案件的调查涉及到审计问题,审计本身工作量便极大;其次,案件的时间跨度长、涉及的地域广、人数多,并不是能立即完成的任务。
但本质上,如何区分真正的微商、社交电商、新零售和传销,李旭认为,要看三点,即是否满足拉人头、交纳入门费和团队计酬的金字塔结构。
虽然白眉指出,从一开始TST就强调代理的利益,只和下级有关系,和下级的下级没有关系。但根据李旭透露,会员成为创始人并设立公司,且该公司业绩月度绩效考核达标,则给予辅导该会员的上一级会员(须也是创始人身份)创始人推广激励奖金。与旧制度的差异为推广服务费基数调整为直系下属,比例增高至6%。
TST的灵活调整制度,目的之一便是淡化层级关系,把各层级的提成换成了统一业绩达到了多少再分配提成,实际还是多层计酬的方式。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陈欣教授认为,林瑞阳、张庭夫妇是找了专业人士去设计TST庭秘密的经营模式,来规避相关法律法规。白眉也曾在创始人群里收到一张图片,那是从“韩国人”那里流传过来的,此前公司与韩国企业合作过,之后对方对TST的“制度”很感兴趣,但就算他们也研究不明白。
TST的制度,一变再变。
今年2月,李艳被高利贷催债,终于顶不住压力与TST公司联系,要求公司赔偿她的损失。经过协商,公司负责人“海燕姐”同意给她一笔3万元的赔偿,不过当时李艳急于还贷款,便答应写了欠条。
同时,一位客服不断试图套近乎、安抚她。在TST,有一个客服专门处理类似的纠纷,这些客服们,“服务”的并非卖产品的客户,而是每一个代理商。一旦“不听话”的代理商出现纠纷投诉,这些客服便习惯性地卖惨、打太极,以图息事宁人。
但对李艳来说,维权之路几乎没有希望。李旭表示,参与传销是违法活动,权益不受法律保护,就像赌博被查处时赌资都要没收一样,所以被骗的钱很难要回来。一旦头目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被警方抓了,非法获利的资金不但要没收充公,还要判刑并处罚金。
谈话间隙,李艳自言自语:“普通人根本没办法对付大企业,可能过两天整改了,又重新开张,只有我们这些人要一辈子为它的伤害买单。”
2022年4月19日,在湖北保康县市监局认定TST涉传销后,TST庭秘密官方微博发出一封律师函:上海达尔威接受并配合相关部门的合法调查,TST之所以一直不发声是出于自觉遵守相关法律法规的要求。
截至发稿日前,TST庭秘密App仍可正常使用,在淘宝上,不少代理仍在直播带货。
只不过,一位代理在TST“工厂”直播发货的时候,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评论区里,全都是劝她早点醒悟的人——“不是传销吗?怎么还能直播?”
未标记图片为采访对象提供。
文中李艳、白眉、洪婷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