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伟亮
元宇宙这场带有显著资本主导、权力重塑特征的科技整合和数字社会跃进,背后的公共性是个很大的问题。在这个由资本执牛耳的宇宙设想里不仅有对老年人口、农村人口、边缘人群、底层人群的抛离使之成为废弃数据、冗余字节的问题,而且即使对位居中心的青年人口——联想到随着EDG的夺冠众多“一般学校”、边缘大学里的孩子们的忘乎所以和过激举动——都磨刀霍霍,我想还是谨防“元宇宙”是一场以自由为名的新的收割和心智统治。
元宇宙是媒介发展的远景,最高规格地回答了媒介将要带人类去哪里的问题。
媒介发展要把人类带到哪里呢?
虽说物理世界、现实世界的结构很复杂,但我觉得抽象一下其实也就三层,一层是时空关系,第二层是自我关系,还有一层是社会关系。
在打破时空关系方面,媒介所起到的作用,是功不可没的,最早的一个划时代的发明其实是电报,从电报诞生之后,物理世界的时空才不再成为一个固态的定型化的阻隔而被打破,开始出现与物理世界不同的“平行的宇宙”。
美国传播学者彼得斯当年说道:“另一个平衡的宇宙像变戏法一样地出现了;人的复制品栖居在这里,它们遵循的规律与血肉之躯遵循的规律迥然不同。……虽然蒸汽机动力使铁路和汽船的人货运输大大加快,然而人体还是跟不上快速的声觉、图像和视觉表现。我们的身体会疲劳,承受力有限,然而我们的形象一旦记录下来,就可以通过媒介而流通,没有什么确定的限制,且能够跨越空间和时间的荒园。”
也就是沿着这条路线从电报、电话、广播、电视一直到信息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虚拟现实技术,时空都变的瞬时化同步化同质化,这其实完成的是物理世界虚拟化的第1步。
互联网云
脑机接口,表面上是人与机器的关系,实质上是人与自我的关系(或者我们传播学里讲的内在传播),它的发展引起的是人文主义的丧失(因为人文主义的根基也就是人的独特性不复存在)。这是第2步:人的生物性的虚拟化,内在世界的虚拟化。
马斯克(Elon Musk)旗下的脑机接口公司 Neuralink举行发布会,展示了最新的可穿戴设备 LINK V0.9和手术机器人,并通过现场的三只小猪和实时神经元活动演示,展示了 Neuralink脑机接口技术的实际应用过程。
以区块链为代表的去中心化的新技术开启的是第3步,也就是人类社会关系的虚拟化,货币的可编程-经济的可编程-社会治理的可编程是预计的发展路线。而到时候,如果我们的时空感和社会关系都已经依赖于链上或者网上来确定标准了,真实世界成为虚拟世界的附庸是顺理成章的。
区块链
总结一下:人类社会走向彻底的虚拟和抽象的三个关节,媒介技术对于时空的打破,代表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的扭转(背后是物理性超越,是历史的丧失),而人机接口技术是人的生物性的超越,是人文主义的丧失,再加上区块链所必然走向的社会关系的全面的链上存在(最后是物理社会关系自足性的丧失)。这样一来,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其标准都依赖于网上或者链上来制定。作为前沿媒介技术的集大成者,到了元宇宙,虚拟世界就摆脱了作为人的复制品、作为另一个平衡的宇宙的地位,物理世界成为元宇宙的附属,元宇宙(正如其译名所展示的:它是第一宇宙,是虚拟的成了现实,现实的成了虚拟)的自我成为真我,线下世界/链下世界的我成为肉身的剩余。
所以,元宇宙所展示的对于人类世界物理性、生物性、社会关系的全面虚拟化以及“两个世界”的此消彼长,是当今媒介发展的未来延长线,这一点在愿景和远景层面是真切的,不是虚幻的。
但是,尽管有疫情强化了人的线上生存和虚拟交互的现实因素,在以脸书改名为标志和高潮的当下这股元宇宙热潮里,资本催熟的急迫气息也是显而易见的,甚至直接可以说是一场“数字社会大跃进”。
元宇宙会在一夜之间走进千家万户,这是资本刻意营造的一个虚假繁荣或者炒作假象。因为在底层技术上无论是虚拟现实技术还是5G通信的渗透率,都远远无法实现对人类世界的全面虚拟化。可以说,目前的元宇宙尽管是真实的远景,但远远不到行业成熟的地步,带有明显的概念和资金炒作“催熟”的印记。
元宇宙的热潮,“功夫在诗外”。
第一,站在脸书(现在的Meta)这类社交媒体巨头的角度,他们对于元宇宙的热情和野心背后,是沿着“披着媒体外衣的公权力”的路线超越民族国家,成为真正拥有治权和主权的“帝国”的热望。
脸书改名Meta
《巨富:全球超级新贵的崛起及其他人的没落》这本书里讲到过前1%富豪群体移居地外星球的幻想(“如果欧洲危机加剧,而奥巴马总统在接下来的11个月里忙着竞选而不是管理国家的话,那么我们可能需要一个逃离计划。在当下的紧急关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昨天宣布开普勒太空望远镜发现了一颗至今与地球最为类似的新行星——‘开普勒-22b’……那些偏好财政纪律、小政府和低税负的人也许可以考虑搬到那里开始新生活。”)以及在国际海域打造脱离国家法律管辖的人工岛屿的尝试,元宇宙其实是这部分人群逃离民族国家、建立资本“绿洲”的最新的路线。
区别于比特币和区块链那种基于对中心化机制和政府的不信任生发的右翼无政府主义的尝试,这种元宇宙的热望从一开始就是巨头精英对于新社会形态和权力形态的顶层设计。
第二,在催熟元宇宙的操作上,肉眼可见的资本的强烈冲动、资本的迫不及待背后是资本内卷的危机。
虽然中美元首视频会晤上我们讲地球足够大,容得下中美各自和共同发展,但问题就在于对于美国来说这个世界不够大了,他找不到新的疆域了:从西进运动的对地理疆界的开拓到对安全疆界再到对技术疆界的开疆拓土,一旦这种拓展新疆界的熵减运动停止,美国的民主政治就玩不转了,就岌岌可危摇摇欲坠了。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扎克伯格的“元宇宙”还是马斯克的“火星殖民”,其实是同一个逻辑的尝试(在“元宇宙与智能全媒体发展”研讨会上,中央财经大学金融学博士、元宇宙投资人吴桐表达了近似的观点)。
自我增值的强烈需要、避免社会危机的强烈需要,都让元宇宙这个貌似能开启全新社会想象的大风口成为资本逃避内卷的选择。
第三,元宇宙的眼花缭乱背后,貌似信心满满,其实在科技上还是不够自信,仍然是肉眼可见的科技的停滞,因为无论是网络和算力技术、人工智能技术、区块链技术还是显示技术都没有真正的创新,元宇宙只是一个巨大的综合,我觉得,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全球科技陷入内卷、底层创新陷入停顿,所以资本才只能尝试以新的综合的方式打开新的西进运动的闸门。
第四,聚焦到智能媒体的发展上,元宇宙代表着对“两个世界”关系逆转、物理世界成为虚拟世界附庸的终极设想,媒体逻辑的终极改变与之相匹配,也会发生从工具客体到“去客体化”、去“中介物”的转变。媒介(客体)与人(主体)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我们总说智能媒体和智能传播,我觉得,“去客体化”正是对“智能传播”中“智能”二字真实含义的贴切注解。
今天,智能媒介往“主体化”方向跃进,倚重数据进行高效信息控制的算法技术以对人的某些心智层面的耦合,吹响了媒介“客体”翻身为“主体”的处于进行时态的媒介进化号角。
与客体的主体化偏向相对应的,则是人作为主体的客体化偏向,主体的客体化,是人的数据化和模型化:人不再主要被视为生物上的、社会上的和人文上的人,而是大数据中的一个字节。不是人在使用媒体,是媒体在使用人。
在这个意义上,元宇宙这场带有显著资本主导、权力重塑特征的科技整合和数字社会跃进,背后的公共性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是一个公共性完全成疑的元宇宙帝国:在这个由资本执牛耳的宇宙设想里不仅有对老年人口、农村人口、边缘人群、底层人群的抛离使之成为废弃数据、冗余字节的问题,而且即使对位居中心的青年人口——联想到随着EDG的夺冠众多“一般学校”、边缘大学里的孩子们的忘乎所以和过激举动——都磨刀霍霍,我想还是谨防“元宇宙”是一场以自由为名的新的收割和心智统治。
(根据2021年11月21日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智能全媒体委员会“智能传播”系列研讨第1期发言稿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