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晓玲
洛阳某工厂里一个数控技工,下班后喜欢直播“铁杵磨成针”,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一晚上说的话比在工厂里一周都多。内蒙古草原上,28岁的杨文静养的狼已超过30头,她会对付咬人的狼,能徒手掰住狼嘴驯服它们……
抖音、快手、微视、火山、西瓜,视频直播时代来临后,“随手拍”“随手播”变得越来越普遍,各种短视频平台纷纷涌现。当平台上的日活用户达到数亿人次后,就不仅仅是商业应用那么简单,还成了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引起人类学家的关注与研究。尤其是那些展现真实生活的短视频,尽管经常会被嘲笑“土味”十足,但它们却让“原乡”“村寨”“部落”等属于传统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概念发生了变化,人类学家们开始正视小小手机屏幕里的“赛博部落”。
正如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朱靖江在《快手人类学》中说,尊重每一种文化的原生态并且投身其中,才能获得一个开放的、全面的世界认识。
短视频平台:千差万别的“影像农贸市场”
朱靖江说,人类学界对于“田野调查”有种宗教式的信仰,但随着全球化、工业化与信息化浪潮的不断冲刷,这一原本指向“原乡”“村寨”“部落”的概念,变得越来越多义且激进,从工厂车间、打工小学、写字楼办公室,到脱口秀剧场、娱乐业饭圈,人类学的田野最终伸展到了互联网上的虚拟社区。特别是当移动短视频风靡中国城乡之后,以快手为代表的UGC影像生产系统,更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直观的“影像有机体”,迫使人类学者关注且参与其中。
《快手人类学》就是一本将快手上各种网友的真实状态与几位人类学者的研究、评论结合起来的书。这本书最初打算取名《快手社会学》,后来更改了书名,因为人类学有从底层出发的学术传统,与快手上网友的活跃状况非常接近。
2020年夏天,朱靖江在快手上注册了账号,正式投入对短视频的参与和观察。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另一个身份是纪录片导演的他,陆续上传了18个短视频,收获了37个粉丝,8个点赞,最高一次观看量是265次。虽然没有成为“网红”,但朱靖江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名单纯的旁观者,而是真正投身短视频的创作者。与做研究相比,他更喜欢浏览各种视频,借此了解更加广阔的中国社会,关注了诸如“手工耿”“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3锅儿”这样的网红,以及以挖虫草和松茸为主要生计来源的藏族妇女、皮影艺人、和尚道士等普通网友。
朱靖江说,从主张“在野与守望”的人类学文化立场出发,快手影像世界为人类学界提供了参与、观察和学术研究的空间。之前,那些网友因为语言差异、身体状况、教育水平、出身条件、谋生能力、族群归属等重重局限,被迫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但借由网络,他们可以主动展示自己千差万别的生活。短视频平台也不能以“演艺”“网红”“潮流”“土味”等标签化的定语来简单概括,海量的视频中展现出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以及千差万别的生活方式,是一个“白菜、土豆、鲜花饼皆可上市的影像农贸市场”。
快手和抖音并不等于真实的中国社会
人类学家认为,这些短视频的出现,让经典的人类学观察方法遭遇变革。从过去强调“看见”、在场的参与式观察,变成大众刷屏时代的实时“被看见”,研究对象从现实转化到虚拟的网络空间。
新研究面临的挑战也显而易见,比如短视频表达很碎片化,网友的影像文本在民族志意义上被认为不够“深描”,很难承载文化描述的复杂性。较早从事互联网人类学研究的英国学者罗伯特·V。库兹奈特在《如何研究网络人群和社区:网络民族志方法实践指导》中就提出这样的问题:“网络民族志是不完整的民族志?”
此外,以今日头条和抖音等为代表的头部App为了迎合用户趣味,会利用算法推送大量雷同信息,让用户陷入所谓“信息茧房”。于是,学者也面临如何打破“茧房”,保证研究客观准确性的问题。“我会强调线上和线下的交叉式调查,既看影像要表现什么样的价值观,或者什么样的文化状态,同时深入到现场,去看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实生活,以及真实生活和他们所呈现出来的短视频影像之间的差异性或者张力。对我来说,短视频不是研究的终点,而是一个媒介。”朱靖江说。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佟新认为,通过人工智能算法,其内容推送确实会呈现无限复制的状况,但类似推送也为社群的形成提供了基础,新的社群和新的社会关系不断被链接起来。佟新提到,有“失独”家长在网上表达了对意外坠楼去世的儿子的怀念后,获得了2万多个粉丝,其中一些网友同样也是失独家庭,他们通过网络留言,彼此相互鼓励,也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研究短视频时,朱靖江只看网友自己制作的“野生”“土味”的表达,“之前我们对中国社会的了解,很多都是通过记者这样的中介代理人的采访来呈现,获得的信息是二手的,日常生活中很多部分会被有意无意过滤掉。现在这些普通人主动用自己的方式把他们的生活场景,或者觉得有意思、有价值、有趣的东西直接呈现出来,这些表达确实会‘泥沙俱下’,但也更有活力和多样性。”
截至2021年第一季度,快手日活用户达2.95亿,上面活跃着大量三四线城市和农村地区网友。虽然快手认为用户代表着中国最广大、最主流的人群,但朱靖江提醒,不能把快手或者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和真实的中国社会等同,因为绝大多数人还是不会在这些平台发声,只是从大众日常文化交流来说,短视频平台确实提供了让人认识社会文化多样性的可能。
短视频打破“匿性别”
短视频兴起后,各大平台都涌现了很多网红主播,让众多草根女性出名。长期关注女性劳动者形象塑造的佟新认为,短视频打破了传统互联网“匿性别”的特点,为她提供了观察和思考性别言说的新领域。
佟新说,传统女性劳动者的形象以顺从的、听话的、任劳任怨的车间打工妹为主,她们多被描述为家务劳动的主要责任者,公共领域中的有偿劳动也以辅助者居多。但在短视频平台上,很多女性劳动者自己发布的视频打破了这种传统观点。她关注的网友有在海边生活的“赶海女”,大潮退去后她们跪爬在泥泞的海滩上拾泥螺;70后女焊工虽然做了奶奶,但整个人状态很年轻,娴熟地展示着自己的焊接技能;还有各种各样的“卡嫂”,有的一个人开卡车,有的夫妻轮流开,能驾驭的大卡车可达10米甚至更长。
佟新注意到,尽管这些普通底层女性的视频中展示了谋生的艰辛,但她们的笑容中始终有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从性别凝视的理论看,这些女性劳动者不再是由男人定义、观看和凝视的被动对象,她们是自我日常生活的主体,是视频内容的创作者和生活意义的赋予者。”
借助短视频,两性关系中最具冲突性一面也会快速传播。最为典型的事件就是2020年9月,网红拉姆和往常一样在家中用抖音直播时,前夫突然闯进来,将准备好的汽油全部泼到拉姆身上并点燃打火机,网友看到熊熊烈火中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如何被活活摧毁,场面非常惨烈。
佟新说,网络视频中确实会看到反映男性暴力的情形,也能感受到人们的愤怒和对男性暴力的谴责,但同时一种新型的两性伙伴关系和支持关系也借助互联网传播开来,而且这种性别实践之前是存在的,只不过没有作为一种主流文化被展现出来。
粉丝达167万的幼儿园老师“山羊哥哥”就在打破社会对男性的刻板印象。现实中,幼儿园教师99%都是女性,但通过“山羊哥哥”的视频,能感受到一位男老师对这个职业的热爱。尽管他所在的幼儿园硬件设施很一般,孩子数量也不算多,但身材微胖的他教孩子跳舞时肢体动作非常夸张,笑得非常灿烂,有网友看了视频后评论说,“这个男老师的笑容好让人治愈”。
“山羊哥哥”上传的视频中,还有很多和妻子合作教学,一起和幼儿跳舞的片段。佟新认为,当男性去除了霸道气质和紧张感,成为女性强有力的支持者,就会有种美好的性别关系出现,“这种关系不再是男人支配女人,也不再是女人顺从于男人,而是共同奋斗、相互支持和享受生活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