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KA女子电竞俱乐部
记者|周姝祺
深夜11点，蕾米莉亚还在直播。她从下午六点钟开始，到晚上零点结束。每天按时按刻打卡的六个小时直播时长，是她作为一名英雄联盟女子电竞职业选手的所有工作。
上一次蕾米莉亚作为职业选手踏入英雄联盟女子赛场已经是2018年的事情了。那年香港举办了SHERO世界英雄联盟女子邀请赛，蕾米莉亚所在的KA女子电竞俱乐部进入了决赛，但最后不敌韩国队，获得亚军。
彼时蕾米莉亚对未来的职业发展充满期待，她没有想到第一次参加世界赛就会是最后一次。2018年，中国女子电竞赛事一落千丈，能叫得上名字的第三方赛事几乎没有，这也直接影响到靠比赛运营的女子电竞俱乐部的生存。
从最火热时期有超过130多支女子战队，到现在KA成为国内英雄联盟女子战队的独苗，女子电竞俱乐部的衰退也不过三年的时间。现在又一个三年过去了，情况没有好转。
电子竞技产业素来被认为是朝阳产业。2019年中国电竞整体市场规模突破1000亿元，预计今年这个数字将达到1600亿。但这份庞大的市场蛋糕是属于男子电竞，与之对比，女子电竞长期处在一种萧条的状态。
蕾米莉亚虽然仍被称作英雄联盟女子职业选手，但她的伙伴只有了射手小月儿和中单芬达，一支可以打比赛的五人战队都没凑齐，战队名存实亡。但她还坚守在职业赛场，用热爱发电，在困境挣扎。
梦起梦碎：她们的女子电竞梦
蕾米莉亚从2016年底开始打职业到现在，已经快五年了，但她作为一名英雄联盟的普通玩家，早在S1时期就有了接触。
走上职业化的道路是机缘巧合。蕾米莉亚大学毕业后，听从父母的安排从事了一份文职工作。后来经朋友介绍，和一些战队有过联系和沟通，她当时的段位在二区是超凡大师，但是打职业一定要在一区艾欧尼亚获得高分段。
英雄联盟里，艾欧尼亚被公认为是最强的游戏服务区，集结了各路职业选手和专业主播，上分的难度远高于其他区服。蕾米莉亚在一区重新开始练号，虽然只打到了钻石，但是达到了VG战队女子分部的试训要求。
去VG战队线下试训的时候，蕾米莉亚是背着父母，直到试训通过需要签合同时，她才不得不跟父母透露。
“我都想了很久，然后我才敢跟我妈妈说，妈妈我想去打职业，然后她就很惊讶，什么叫打职业？”
蕾米莉亚的父母还以为她遇到了传销，但在她再三说服以及拍摄了基地的照片后，她还是如愿地加入了VG战队，每个月工资能有四五千。
蕾米莉亚今年参加的英雄联盟3+2混合赛制比赛。图片来源：KA女子电竞俱乐部
满怀憧憬的蕾米莉亚加入VG后，没有等来上场比赛的机会。2017年底，VG女子战队悄然解散，她辗转到了一家不知名的女子电竞俱乐部，打中单位。她的第一场比赛是在当时最具含金量的英雄联盟女子赛事之一——京东游戏妹子杯。
蕾米莉亚踏上赛场时无比激动，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和其他战队选手在游戏里对线，打团。她用的是当时的版本英雄维克多，虽然不熟练但是也打出了优势，最后赢下了自己的首场比赛。
好景不长，这家俱乐部没有经营多久也解散了。蕾米莉亚又经朋友介绍到了ABG女子电竞俱乐部。这一次，她和队友打入了EWG国际电竞女子大奖赛八强。
但是，同样因为资金问题，俱乐部当时已经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俱乐部老板问蕾米莉亚，这次比赛要不要换队员，冲入前三或许还能想办法拿到赞助，再撑一段时间。蕾米莉亚直接说，“要不算了，已经不是换不换人的问题了，就到这里就好，及时止损。”
据她透露，当时已经有别的俱乐部挖队员，大家的心都散了。“当时我还哭了，问她们真的要走吗，她们说什么都要走。”最终战队将八强的名额让出给其他俱乐部，就地解散。
兜兜转转，蕾米莉亚对打比赛已经心灰意冷。她想过要不就此放弃，女子电竞或许真的没有出路。但出于对冠军的渴望，2018年蕾米莉亚参加了KA俱乐部的试训，从中单转为辅助，想要在职业赛场上再拼搏一把。无奈的是，2018年后，国内所有英雄联盟女子赛事全部停办，蕾米莉亚的比赛之路戛然而止。
KA获得SHERO世界英雄联盟女子邀请赛亚军，这也是蕾米莉亚最后一次和其他四名队友一起登上领奖台。图片来源：KA女子电竞俱乐部
和她经历类似的是KA俱乐部绝地求生分部的芮芮。她喜欢守望先锋，17岁那年加入了家乡武汉的一个小俱乐部，但是没有女子赛事可以打。2018年绝地求生在国内爆火，芮芮来到了LGD绝地求生女子战队，开启正式的职业比赛生涯。
据芮芮介绍，当年国内最火的绝地求生女子赛事是由盖奇电竞、神游电竞和九游电竞联合举办的绝地求生女子职业邀请赛（PGIG），并且这是国内唯一获得授权的纯女子绝地求生赛事。
但是因为招商的困难，PGIG只举办了一年。没有比赛可打的俱乐部纷纷解散了自己的女子战队。LGD女子战队由于二次认证问题，在那一年也解散了，芮芮随后来到了KA。
KA是少有的还保留了绝地求生女子分部的俱乐部，并且是唯二参加过国内绝地求生次级联赛PDL的纯女子战队。2019年芮芮和队友在PDL赛场上的第一场比赛，就击败了同组的其他男队，成功“吃鸡”。
需要注意的是，和英雄联盟不同，绝地求生在国内的发展比较困难。自2018年爆火后，游戏的热度持续下降，联赛的关注度也不高。过去一个PCL（绝地求生甲级联赛）的名额可以卖到快200万，而现在只要25万。
另外，不同于LPL英雄联盟职业联赛只有16支战队，PCL共有24支队伍参赛，在去年改革前，队伍数量甚至达到48支。因此，联盟对每一支战队的补贴很低，不少战队为了谋生，选择开直播吸引关注度，但是流量汇聚的也只是联盟里的顶级战队而已。
男子战队都难以存活，更不用说少有人关注的女子战队。2020年3月，PDL线上赛开赛，芮芮在武汉。受疫情影响她不能赶到上海，设备也没办法寄到武汉，她无法参加比赛，她的三位队友拼尽全力也没能取得好成绩。这场比赛之后，KA的绝地求生分部宣布解散，只有芮芮还留在基地。
没有比赛后，芮芮正在转型成为FPS游戏瓦罗兰特的选手和解说。即使她内心还渴望上场打比赛，但是内心也清楚机会非常渺茫。她说，到了24岁，以后就不会再干电竞这条路了。
芮芮担任游戏瓦罗兰特解说。图片来源：KA女子电竞俱乐部
大起大落：消失的女子电竞赛事
在国内，女子电竞比赛长期以来都没有像男子电竞一样，有官方扶持的专业赛事。
以现在最火热的英雄联盟为例，在比赛最火热的2015年到2017年这三年间，知名度和含金量比较高的女子赛事也只有三个，京东游戏妹子杯、NTF未来人类杯女子超级联赛和EWG国际电竞女子大奖赛。前两个比赛在2017年停赛，后一个在2018年也没有了声音。
“因为大家发现做不下去了。”KA女子电竞俱乐部COO周婕说，“大家会面临一个问题，第三方赛事招商很困难。”
通常来说，电竞比赛主办方分为第一方赛事和第三方赛事。前者是由游戏研发商或者运营商举办的赛事，比如腾讯和拳头公司，是通俗意义上的官方；后者则是游戏研发商或运营商以外的组织举办的赛事，可以是政府部门、品牌方或者体育公司。
比如NTF未来人类杯女子超级联赛主办方是未来人类（Terrans Force）、江苏省电子竞技协会和苏州市电子竞技协会，未来人类是一家专注笔记本电脑制造的科技企业。
KA在2017年NTF未来人类杯女子超级联赛上获得冠军。图片来源：KA女子电竞俱乐部
和官方赛事相比，第三方赛事无论男女，关注度都不高。女子电竞比赛更受制于宣传面的狭窄，也没有联赛机制，加上场地和设备成本的压力，让主办方收效甚微。拉不到赞助，看不到回报，赛事只会越来越少。
“一开始找赞助商好找，因为大家都喜欢拿LPL的数据说话，但是放到你自己的比赛有吗？”周婕表示，“头部游戏头部流量已经占据了百分之八九十，剩下的可能就10%的人会关注一下，但是没有用。”
周婕提到，最开始女子电竞比赛为了提高受众的关注度，都会拿颜值来炒作。她参加过2015年首届龙珠直播电竞女神邀请赛，这也是国内首个英雄联盟线下女子赛。这个比赛的选手水平参差不齐，有实力强劲的队伍，也有颜值高但水平不行的队伍。
为了调动观众注意力和参与度，这个比赛添加了大量综艺元素。比赛开始前，观众可以根据颜值或者选手的才艺展示投票给喜欢的战队，比赛中被淘汰的队伍也可以用才艺表演拉票，最后根据票数，选出两只队伍复活晋级比赛。这和现在强调的“电子竞技，菜是原罪”截然不同。
此外，记者发现当时女子电竞赛事的报道中，都会额外强调队员的颜值高低和身材。周婕透露，那时，电竞传统女队的定义就是长得好看，游戏会玩，为了引起注意，有些公司甚至会花钱让选手整容。
但颜值带来的效益只是一时。因为本身实力上的差距，女子职业比赛和男子顶级联赛相比，精彩程度和可观赏性并不高，难以吸引观众的投入。当头部比赛占据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后，第三方女子赛事能分到的注意力微乎其微，想要打造明星选手，源源不断吸引注意力更是难上加难，现在能被人记住名字的女子职业选手也只有Miss、小苍等人。
周婕表示，女子电竞想要发展，最关键的还是官方的支持。但是第三方赛事的试水，让它们看不到女子电竞带来的收益。“现在的市场它已经能够赚到足够的钱了，它不需要再做一个女子方向了。”
潮涨潮退：女子电竞俱乐部的生存考验
没有比赛，对俱乐部来说，等于河流失去了源头的活水。
据界面职场了解，女子电竞比赛兴盛的时候，成立的女子战队最多超过130支，不少俱乐部将女子赛事看成下一个可以发展的“蓝海”。但是，这些战队很多都不是专业化运营，有比赛通知了，临时招选手组建队伍，比赛结束了，队伍也就解散了。
周婕透露，俱乐部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投资赞助，但并不是每一家都能够给“金主爸爸”讲得出“故事”。不少俱乐部因为战绩不佳导致在业内打不开知名度，得不到赞助商的青睐，最终陷入“成绩差-没关注-没赞助-没钱发展”的恶性循环之中。
“目前国内电子竞技俱乐部达到上千家，但头部俱乐部不超过10家。仅少数头部俱乐部能勉强自负盈亏或盈利，中下游俱乐部基本处于亏损状态。”一名业内人士表示。
如果说比赛成绩差在拉赞助的时候还可以“修饰”，但是没有比赛意味着连可以夸大的“故事”都没有。不少女子电竞俱乐部在比赛结束后，因为发不出给队员的工资，只能倒闭，蕾米莉亚和芮芮都遭遇过这样的经历。
为了谋生，俱乐部必须学会运营，拓展收入来源渠道。KA女子电竞俱乐部在2016年提出了“电竞泛娱乐”的概念，并设置了电竞艺人分部。
在周婕看来，俱乐部就像是一个经纪公司，负责人就像是经纪人，她要带领旗下的选手，获得更广泛的知名度，并且和其他俱乐部区分开来。在战队有比赛的时候，努力打出成绩；当比赛没有了，想要继续获得粉丝的支持，只能靠不断露出吸引关注。
在电竞艺人分部，KA在培养游戏官方解说和直播艺人。比如今年一月初，KA旗下电竞艺人小溪成为火影忍者的官方解说，并在虎牙直播首秀时达到了近百万的热度；电竞艺人小玉容貌姣好，在今年一月初参与了一部有电竞元素的电影拍摄。
小溪在火影忍者解说台上。图片来源：KA女子电竞俱乐部
“破圈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们选择去拍电影，参加综艺节目。”周婕表示，现在一些分部的艺人也没有了比赛，很多选手只能另谋出路。“就是‘活’着，先‘活’着你才会有后面，不然的话你都‘死’了，还谈什么后面（比赛）呢。”
如梦方醒：女子电竞的未来在何方
作为女子电竞职业选手，蕾米莉亚她们要学习的第一课是和偏见共处。
长期以来，女生被认为是打游戏不如男生，而电子竞技奉行的原则是实力至上。因此，很多人都认为女生无法参加电竞比赛本质上是因为实力水准没有达到，更有甚者，认为女性选手是在用“性别偏见”来掩盖自己技术水平不行的事实，是“田园女权”。
蕾米莉亚和芮芮对这样的看法已经习以为常。蕾米莉亚在排位时，明明自己的表现没有问题，其他队员发生状况也会怪罪在她的身上，只因为她是女生；芮芮在和男队一起比赛时，一些男队会故意在她们固定跳伞点蹲守，因为女队更好拿捏上分，但很多次这些男队都被反杀。
不过，她们并不否认打游戏时男女之间的生理差距。蕾米莉亚表示男子电竞职业选手的反应速度和操作会比女选手更快一些，而走位和意识两者之间没有差距。
“比如打团战的时候，男孩子打游戏会更果断一些，就跟打仗一样，说打就打了，女孩子会想的更多，才会决定这波团打不打。”
周婕认为，女子职业选手和顶尖的男选手相比，肯定会存在差距。女子比赛本身不如男子比赛成规模，成体系，女性职业选手也没有接受过同样的实战锻炼。在她看来，女子电竞没有能够发展起来，不是因为实力菜，而是和“环境有非常大的关系，现在市场还不足以撑起女子电竞而已”。
此外，女性职业选手的基数也要远远小于男性选手。打得好的女玩家不会选择职业化的道路，做直播、搞代练赚到的钱要远高于打职业，并且没有太大的压力。这也造成俱乐部招募选手的困难，一些实力并不出色的选手也会被选中。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英雄联盟和绝地求生两项游戏上专业女子赛事已经几近于无，王者荣耀的官方赛事却在前两年兴盛起来。
2019年3月24日的腾讯新文创生态大会上，TGA腾讯电竞运动会宣布将涉足《王者荣耀》项目的女子电竞领域。不到5个月时间，首档王者荣耀美少女养成电竞赛《荣耀美少女》上线。该节目邀请了45位《王者荣耀》游戏女玩家，通过综艺的方式来呈现电竞的内核。
《荣耀美少女》第二季总冠军。图片来源：荣耀美少女
腾讯互动娱乐市场部总监、《王者荣耀》品牌负责人张雅缇接受采访表示，团队并没有将这档节目往职业女子赛事的方向去做。
“当时的想法是，我们需要有一个跟电竞相关，但是服务女性用户或者是女性市场的一个项目”，张雅缇透露说，目前的这档节目仍会带有更强的综艺属性。至于职业女子赛事，团队仍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但《荣耀美少女》的出现，给不少女子俱乐部一剂强心针，曝光度比前两年默默无闻的状况好了很多。TGA王者荣耀赛事的举办，让不少电竞人将目光再度投向女子电竞产业，有了官方的保驾护航，赛事运转的稳定性也大大增强。
3月1日，KA女子电竞俱乐部的基地又一次热闹起来。度过春节假期，俱乐部各游戏分部的成员回归基地，开始日常的训练和直播。
王者荣耀分部的成员正在和其他俱乐部的男队约训练赛。对抗路选手团子自高中开始打王者荣耀以来，一直渴望在职业赛场上有所建树，TGA是她等待两年后得到的最好机会。
“好多俱乐部都在开始组建，越来越多的女队都在今年过年的时候都发展起来了，女队变多，打职业的女孩子也变多了。”团子说，“赛事在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蕾米莉亚看着了王者荣耀分部的队友在热闹地打着训练赛，内心说不出的羡慕。她过去也有过这么紧张和充实时光，现在每晚下播后她都会觉得空虚，不知道该做什么。
但是她还是和队友坚持在职业道路上，一起看比赛，研究版本，研究比赛套路，拓宽英雄池，“万一有比赛还可以再上呢？”蕾米莉亚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