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若琳
粉丝一个一个有序上楼,这是公司安排的流程,要有秩序,只能合影,不能拍视频。当然,绝对不能肢体接触。
丁真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对着镜头浅笑。12月6日,这是丁真的第一场粉丝见面会,地点就在他的家乡——四川省甘孜州理塘县。
在见面会前,丁真偶尔站在帘子后面,把自己藏起来。公司领导杜冬假装狂热的粉丝搂住他的手臂,逗得丁真大笑起来,露出那火遍网络的招牌笑容。
那时候,丁真还有空隙扯扯帘绳、发呆、原地溜达、回微信;杜冬也会过来和他嬉戏打闹、陪他认字念诗,气氛轻松。
丁真和杜冬时代周报记者摄
中午1点多,等着见丁真的人越来越多,所有工作人员包括丁真都还没有吃午饭。工作人员开始同意让多位粉丝一起上楼,到后来,不仅仅是外地游客,不少当地人也拖家带口地过来和丁真合影。
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杜冬喊道:“结束了结束了,不然太累了。”
活动并未因此结束,闻风而来的粉丝源源不断,很多人在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门口逗留,有男粉丝过来商量:“我们来了好几天了,明天就走了,让我们见一面吧!”
但杜冬不同意,理由是同意了就会停不下来,男粉丝冲着他嚷嚷,“怎么这么没人情味!”
12月6日中午,闻讯而来的粉丝们时代周报记者摄
再后来,旅游团的人群也来了,与工作人员软磨硬泡,公司最后决定让全部在场粉丝和丁真拍大合照。拍完照,丁真迅速被公司年龄最大、最稳重的员工护送上车。
丁真人生中的第一场粉丝见面会就这样结束了,在车上,他用藏语跟家人聊天。
公司领导:我也不太了解他
这个20岁藏族少年经历了奇幻的一个月。
11月初,丁真意外因为一个短视频走红,继而签约国企、成为当地旅游形象代言人。拍宣传片、引发各地文旅官博“抢人大战”,媒体争相报道、央视直播,他成为了全中国最火的素人。
流量更让人吃惊,连日来,丁真每天都“住在热搜上”,杜冬不得不去找微博沟通,能不能降降热度?对方回应,没办法,这是大数据。
网络热度汹涌而来,但落到理塘县的丁真面前,却显得有点平静。说不好汉语的丁真,用语言不通的天然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大部分窥探,时代周报记者遇到了一位无法对话的采访对象。
“说实话我也不太了解他,等不那么忙了,要好好和他聊,光是聊还不够,要到他那个村子里去住一阵子。”杜冬对时代周报记者说道。
杜冬是丁真的领导,是四川省甘孜州理塘县文旅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简称“理塘文旅”)总经理。理塘文旅是理塘县国资委下属国有公司,丁真签约理塘文旅即是签约国企,工资每月3500元,有五险一金,公司同时还代理他的著作权、肖像权,但直播间打赏等收入公司不收取。
与丁真的签约,让杜冬管理的公司也火了,作为总经理,杜冬随后也被“扒”了一遍,他的过往经历,他写的书,他和妻子的爱情故事,甚至他曾经单恋过理塘姑娘。网友称他为“最强经纪人”、“宝藏中年男孩”。
在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杜冬的多日,几乎找不到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一遍一遍地向来访者介绍丁真签约的过程、团队的现状、理塘的文旅规划等。
杜冬语速很快,说累了,就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说话,挠着头发说话,再冲一杯速溶咖啡继续说话。
“以前求着大家来都不愿意,现在怎么可能拒绝不说?”杜冬反问时代周报记者。
杜冬及其团队时代周报记者摄
摄影师:一切和泡面无关
此前,来到甘孜州的游客,去到理塘的不算多。
到这里有两种方式,要么飞到稻城亚丁机场,落地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4411米,还要再坐两小时的车才能到理塘;要么从成都出发,开车晃晃悠悠10个多小时才到。
“理塘是世界高城,海拔4000多米,外地人高反得厉害,夜里睡不好,有游客睡到半夜受不了就走,我遇到过这样的乘客。”当地一位出租车司机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
丁真所在的村子更偏僻。
从理塘县城出发,朝着格聂神山的方向,一路走山路。爬坡,直到最高近4800米海拔后,又蜿蜒下山,冬季路面结冰,非本地司机没有胆量驾驶。
12月8日,时代周报记者去往丁真的家,路上人烟稀少,三个多小时后,格聂镇下则通村在时代周报记者面前徐徐出现,这里海拔约3800米。
这是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小村子,在山坡上一眼望得到全部房屋的小村子,也是离格聂神山最近的小村子,但很难将这里与一位顶级网络红人联系起来。
格聂镇下则通村时代周报记者摄
“那里是世外桃源。”最早把丁真拍火了的摄影师胡波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里早就是网红村,不仅仅是丁真和他那长得像香港明星郑伊健的舅舅。
“你不认识我吗?”时代周报记者偶遇一村里小伙,他开口便问,似乎对面的我理所应当认识他一样。
加上好友,时代周报记者发现对方在抖音有4000多个粉丝,晚上经常开直播,直播间里点赞打赏的数据还不错,他把记者当成了前来探访自己的粉丝。
“你会拍照吗?胡波我认识,他也有拍我。我准备这周末到县里再拍一组照片。”他身上的羽绒服有些脏旧,言语间充满自信。被问及为什么这里会是网红村,他说“那肯定是我们自己有魅力嘛!”
村里住了100多号人,村里的人都认识丁真。
外界盛传最广的段子是,胡波本来要拍丁真的弟弟尼玛,尼玛不在,刚好丁真买泡面回来,于是被胡波拍下,没想到一拍成名。
不过胡波早就对外澄清,一切和泡面无关。
他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无非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拍摄,那一天吃完午饭,他带着丁真到路上简单拍了一段,全程丁真非常配合。为此胡波特地把拍摄花絮发上抖音,否认了偶遇的说法。
胡波之前力捧的是丁真的舅舅,并收获了几十万的点赞。村里的小伙也都认识胡波,他在村里住了个把月时间,被他拍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丁真爆火之后,19岁的同村少年小北(化名)有些后悔,因为胡波说过要拍他,但他拒绝了。
“你会拍照吗?要和我拍照吗?可以发抖音吗?”他也问时代周报记者,这和第一个小伙的对话十分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粉丝不多。
“这都是命,是丁真的命运。”小北如此评价丁真的走红。
当村里其他人是小网红的时候,小北不为所动,但这次丁真的声量不一般,小北心动了,也开始尝试经营自己的抖音。
在村里的小伙看来,自己与丁真之间的距离,也许只差一个偶然的短视频。
同村少年:和他不怎么熟,他要放牛
和丁真不一样的是,村里的其他藏族小伙汉语说得不错,和粉丝交流毫无障碍。
丁真有没有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成为一个并不确切的答案。
12月7日,县政府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这里都是双语教育。
“可以肯定的是丁真的藏语不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项,你看我,也学过英语,但我也不会说英语嘛。”那名工作人员举例。
事实上,在丁真粉丝见面会上,丁真朗读了帘上的藏语诗歌。
小北则告诉了时代周报记者丁真的经历。
十几年前,他们要上小学只能到县里,那时候的路没有如今修得好,路程远不止三小时,因此只能寄宿,一个星期或者十几天才能回一次村里。
小北上完四年级辍学回家。在他看来,家里有牛成为部分同龄人没有上学的重要原因。
理塘的大部分藏民看天吃饭,挖虫草、捡松茸,而有牛的牧民经济来源相对稳定。但放牛的活又十分重要,白天要清点数量不能走散,晚上还要防备野狼来袭击牛群,毕竟一头牛能卖出差不多1万元。如果去上学,少了一个劳动力,对家庭影响很大。
据多方信源,丁真家里大约有70—90头牦牛。他也曾口述,以前自己每天的任务就是放牦牛,早上放出去,晚上收回来。
“我和他不怎么熟,他要放牛。”小北认为,丁真的确没有习得汉语的环境,他看上去也不爱说话。
《丁真的世界》中其放牛的场景图片来源:时差岛
同事:过半人离岗去考公务员
在杜冬看来,与其说签约丁真是理塘文旅争取过来的,不如说是等来的。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怎么说服,就是等。”杜冬复述签约丁真的过程,整个大家族开了三天的会,最后同意签约。
杜冬当着一大家子人,带上翻译,合同逐字逐字念给他们听,还让人把全程录影下来。“录下来比较好,对丁真也是一种保护。”杜冬说。
3500元一个月的国企员工工资,对丁真的流量来说,完全称不上是“变现”,因此丁真被网友夸赞淳朴。
但如若了解理塘本地人和当地藏民之后,丁真及其家人的选择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时代周报记者在当地采访的那几天,正好是考公务员的日子。理塘文旅二十多名员工,有三分之二的人离岗去考公务员,杜冬抓耳挠腮,最忙的时候,团队的人不够用。
理塘文旅副总经理高小平是理塘本地人,毕业于西南财经大学,同时也是体制内的公务员。“我们大学班上,只有我考了公务员,其他人都去了企业,我是异类。”本科毕业考上公务员后,他又继续出去读了几年全日制研究生,但父母依然强烈希望他回家乡,于是他硕士毕业后回来继续工作,去年被抽调来文旅公司。
“在我们这里,考公务员是所有读过书的年轻人的愿望。”高小平强调。
没怎么读过书的小北却想出去走走,他不想在村里生活,也不想在理塘县城工作,最想去的是成都,但他的父母始终不放心。
“我一定要想办法出去,不能一辈子只是挖虫草、捡松茸。”小北说自己一个月的零花钱大约有400元左右,其中有90元用于支付自己200G的手机流量。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他完成了与广阔世界的连接。
理塘:该做的都做了,用尽了全力
年轻人想要出去,而理塘县正在想办法让更多人来这里。
12月7日,理塘县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副局长邓建军向时代周报记者展示了今年理塘的文旅数据,截至11月,今年理塘县共接待游客151.2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6.6亿元。其中,十一国庆黄金周期间,共接待游客66802人,入境车辆达47481台次,同比增长158.1%。
数据发生在丁真走红之前,另一位副局长毕雪松补充,这比去年同期翻了一倍。
在这背后,是当地花了1亿多元打造的千户藏寨,投入3亿元打造了包括藏巴拉花海旅游景区、格聂景区、扎嘎山景区等A级景区工作。
举办赛马比赛、最美康巴汉子选拔、汽摩赛事;主办山地旅游节。该做的都做了,理塘用尽了全力。
杜冬的团队则更“文青”一些。理塘文旅请来了国内外专家和设计师,在古街的核心区域,打造了藏地第一微博物馆小镇,10个微博物馆的周边,咖啡馆、音乐餐吧点缀其中。
时代周报记者摄
杜冬还希望打造一个共享空间计划,他最大的愿望,是所有有志于推动文旅事业的人才,都可以来到理塘。
虽然看上去做得足够多,但杜冬还是觉得效率不够。从2018年被聘请到理塘,他认为两年的时间,原本还可以比这做更多。
“来到这里以后,我就教会了团队两件事情,一个是喝咖啡,一个是使用笔记本电脑。这两件事情可以让他们随时随地工作。”杜冬坦言自己并不是特别温柔的管理者,团队里的员工总是被他骂哭,但他又得去安慰。
丁真的爆红出现在冬季,刚好是理塘旅游的淡季。
这让杜冬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应付丁真的各种合作事务已占去他所有的工作时间,原先的文旅规划被迫落下进度,淡季是件好事,起码多了一些缓冲时间。
不过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依然面临考验。
12月7日,携程相关负责人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近期已收到许多需求,希望携程可以定制打造一条丁真的世界同款旅游路线。
携程网数据显示,截止11月30日的一周内,甘孜跟团游产品预订报名人数增长了66%。截止至12月7日,相比上一周,携程理塘酒店预订量上涨近80%,甘孜州团队游预订量上涨近60%。
这对今年2月正式脱贫摘帽的理塘来说,实在是个不容错过的机遇。
12月7日,理塘县奔戈乡托仁村第一书记土登格绒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他已收到部分旅游团关于定制文化体验旅游的合作意向,“结合康巴汉子的热度,已经有旅游团要和我们合作藏族婚礼的项目了。”
疑问:丁真会Say No吗?
丁真效应仍在持续。
12月9日晚,“丁真小马珍珠发长文”上了沸搜,针对两天来舆论对丁真外形的争议,丁真的小马珍珠微博发了长文回应。
一匹小马当然不会发文章,围绕丁真的社交账户矩阵,是杜冬及其团队在工作。
这些天来忙疯了的杜冬,日常快乐来源就是网友给丁真和他的小马珍珠做的表情包。
吃饭的时候,杜冬捧着手机哈哈大笑起来,并向时代周报记者展示了他收藏的各种搞笑表情包。不过,他对自己和团队运营的账号并不十分满意。
“不行,更新频率远远不够,但我们都太忙了。”杜冬说道。
近来,杜冬团队里的核心成员手机响个不停。
多个地方台春晚邀约丁真参加、某知名手机品牌希望丁真代言试用、国内某两家顶级时尚杂志要来拍摄丁真、知名学府邀请丁真与大学生交流、想借着丁真的热度参与公益的企业不断来访。
12月8日晚上,杜冬和团队筛选梳理了约60个“靠谱”的合作,需要先整理资料提交到县政府里的主管单位,才能最终确定能不能合作。
晚上8点半,他坐下来,泡了一杯速溶咖啡;10点半,又泡了一杯;11点,吃了一桶泡面。
同日,成都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的消息传来,杜冬让丁真戴着口罩自拍一张发微博,提醒大家防范疫情。
从晚上8点多到10点多,丁真自拍了数张照片,效果都不甚理想。不是灯光不好,就是发型不对,要么就是怕背景暴露了丁真的住处。
杜冬让时代周报记者帮忙参谋一下,“女生来帮忙选选,毕竟丁真的女粉丝最多。”他说。
最后大家选了一张还不错的,赶紧发了,虽然还能看到丁真自己梳的刘海上有明显的梳子印,但大家安慰自己,不经雕琢也是丁真的特点。
丁真的微博
“你给他安排的工作,丁真会Say No吗?”时代周报记者问杜冬。
“有时候他会笑嘻嘻地撒娇,暂时还不怎么拒绝。”杜冬边说边模仿丁真的表情。
“丁真是最有选择权的,所有的顶级资源都在向他倾斜,他可以选择做自己最想成为的人。比如说,他想要学骑马的话,可以有最好的老师来教他。”杜冬已经在开始期待,五年后的丁真会是什么样子。
深夜11点半,时代周报记者离开,那间全透明的仓央书房里,杜冬和他的团队依然在加班。第二天凌晨2点,杜冬发了一条朋友圈,他和小伙伴还没有离开。
深夜的仓央书房时代周报记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