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11月28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本报记者尹平平
“不要和蛋壳解约!解约就没有依据和他们维权了!”11月25日中午,王红玉拖着行李箱,从位于东城区朝阳门内大街8号朝阳首府商业楼2层的蛋壳公寓总部走出来时,冲着仍在排队维权的人群反复高喊。
▲11月24日,上门维权的房东和租户在蛋壳公寓总部所在商业楼外,看蛋壳公寓贴出来的维权指导。照片均由本报记者尹平平拍摄
王红玉当天上午刚出差回京,没回家就来到蛋壳公寓总部维权。此前十天,她在重庆出差。出差期间,她通过蛋壳公寓租住在朝阳区石佛营某居民区的房子,被房东断水断电。那时,王红玉的妈妈还住在房子里,王红玉为此报警3次。
▲11月24日,警察(左一)在蛋壳公寓总部维持秩序,鼓励情绪激动的维权房东拨打12345市长热线反映问题。
据在蛋壳公寓总部现场维护治安的警察介绍,自11月初起,到此维权的人络绎不绝。既有像王红玉这样的租户,分明付了房租,却遭房东驱赶;也有很多房东,已月余未收到房租。成立于2015年的蛋壳公寓在全国13个城市共有40万间左右的房源,此次“爆雷”所涉人数可想而知。
王红玉的喊声,引起人群一阵骚动。记者追上去向她了解详情后,跟她一起回到她租住的房子。
▲11月24日,一名房东在蛋壳公寓总部所在商业楼外,看蛋壳公寓贴出来的维权指导。
租户:人住在里面,房门被房东拆了
王红玉租的房子是一户两居室中的一间,另一间的租户已经搬走。客厅里空荡荡的,临窗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小书桌和两个旅行箱,地上孤零零插着一个电饭煲。王红玉的房间也很简单,一张双人床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衣柜里挂着时髦的衣服,桌上摆着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多数北漂女孩的房间差不多。
▲11月25日,王红玉房门上贴着她和房东彼此告知对方的内容。
王红玉的老家在黑龙江佳木斯,这是她本科毕业后来京工作的第3年。今年6月,她与蛋壳公寓签租房合同时,已将一整年的租金3.9万余元付给蛋壳公寓,合同到期日是2021年6月10日。签合同时王红玉并不知道房东是什么人,搬来才发现房东马璐就住在她隔壁。
今年国庆假期过后,王红玉的妈妈从老家来京陪女儿。女儿出差她就独守空屋,帮女儿看家。
“她不在的时候,我都不敢出门,只好每天早晨天没亮,趁隔壁房东家的人没起床,下楼买点菜、扔垃圾。”王红玉的妈妈说了没两句就哭起来,“我害怕我一出门,他们就来换锁,我再也进不来。我怕得一宿一宿失眠,一天只吃一顿饭。”
近两年前,马璐将该套房源委托给蛋壳公寓出租。根据合同,蛋壳公寓应按月付给她房租,但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了。
王红玉告诉记者,她知道房东和自己都是受害者。她想跟房东商量一下,能否让自己住到明年3月份前后搬走,但马璐坚持让她当晚离开。王红玉叫来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帮忙调解。马璐的女儿和王红玉的妈妈分别拨打了110,东风派出所的6名警察也来到现场。
▲11月25日,王红玉客厅书桌上放着她的维权工具《民法典》和她写给房东的告知书。
王红玉举起准备好的《民法典》,翻出折角页,想要与马璐理论,自己在合同期内仍可以居住,但马璐不予理睬。
“搬走!什么话也别说了!你给了多少钱也没给到我手里啊,你给蛋壳了你找蛋壳去!这是我的房,你就得给我走!”马璐的态度明确,嗓门很大,“她要是不走,我能不能换锁卸门?这是我的房子,房门也是我的!”马璐问在场的警察。
见警察没能迅速给出明确答复,马璐干脆说:“就卸!我的房!我的门!我有权卸!”
话音刚落,从隔壁出来一个男人,用一把手钻,不到2分钟,就把房门卸下来,马璐把房门搬进隔壁,闭门锁户,再不与任何人沟通。
面对着房门处的空洞,王红玉的眼泪止不住流。一改往日精致的妆容,王红玉用纸巾擦眼泪把人中都擦脱皮了。虽然她紧咬着嘴唇,但在楼道里都能听见她的哭声。此前她一直梗着脖子站着与马璐母女对垒,此刻她实在累了,瘫在客厅的书桌上呜咽,仿佛一只瘦弱的猫。
警察劝王红玉和妈妈尽快找个宾馆落脚,避免再和房东一家产生正面冲突:“哪怕先住一两晚。现在大家都有情绪,万一他们再来,气头上动起手来发生危险,你报警都不一定来得及,我们接警过来还有几分钟呢。你才25岁,你还有好几个25岁要过呢。”
▲11月25日,王红玉担心与房东沟通时产生冲突,提前在厕所安置手机录像,以便为自己日后维权取证。
“我不走!我做错什么了?他们想要伤害我,就让他们来吧!我不会还手的,我会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王红玉把《民法典》抱在怀里。
居委会工作人员也应和:“错在蛋壳,业主也是受害者,你们都是受害者,何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呢!”
“谢谢叔叔,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你们回吧。我不走,我有分寸。”王红玉不听。
警察见劝不动,只能嘱咐王红玉的妈妈帮她收拾行李,并把厨房里的刀具收拾好,以免冲突起来有人控制不住情绪发生危险。
王红玉告诉记者,一旦她离开这个房子,房东就可能把门安上,把锁换掉,她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么一闹,她接下来也不想再留在北京了,但离开前,这是她最后的阵地堡垒。
11月25日的夜里,北京市的气温最低降至零下3摄氏度。没有门,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王红玉坚守的“阵地堡垒”。
▲11月25日,来蛋壳公寓总部维权的房东们。
房东:同样被蛋壳坑钱,大家都是受害者
并非所有房东都会如此强硬地轰租户。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清楚租户和自己都是受害者。
90后北漂权论,今年元旦将自己的房委托给蛋壳公寓出租,现在也已一个多月没收到房租。住在他房里的3位租户,都和他是差不多大的同龄人。权论很理解他们的苦处,不想让他们为难。权论主动提出与他们分担损失,双方另签直租合同:权论今年内为租户免租,如果想继续住,明年在租户与蛋壳公寓签订的合同期内仍打八折。租户们也都愿意接受。
▲11月25日,来蛋壳公寓总部维权的房东中,有很多是中老年人,其中不乏拄着拐杖行动不便的老人。
与权论不同,绝大多数到蛋壳公寓总部维权的房东,都是中老年人。记者在现场看到,多位老年人是拄着拐杖来的。老人当中不时会有人因排队时间太久,捂着胸口蹲下。一位连续一周每天早晨七八点就从海淀区赶来的大妈告诉记者,其中有一天她晕倒了,可她一缓过来,就又过来排队维权。“说实话,我来了这么多天,什么问题也没给解决。但是我不来这儿我去哪儿啊?我不找他们找谁啊!”
一位老太太告诉记者,自己屋里住着三个男青年,开门见到是她,关上门扭头就走,一句话都不和她说。“我也想跟他们商量一下,他们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啊!我又不可能天天守在房门口。而且我一个孤老太太,跟仨大小伙子较劲,我也害怕。”
▲11月25日,来蛋壳总部维权的马老太太哭着离开。
67岁的马老太太离开蛋壳公寓总部时,是抹着眼泪走的。她告诉记者,自己的老伴同时罹患了胃癌和膀胱癌。给老伴治病用光了家里的积蓄。为了同时照顾老伴和接送孙子上下学,她把自家房子交给蛋壳公寓出租,用租金加退休金,在孙子学校附近租了房。现在她拿不到蛋壳公寓付的房租,无力再交自己的这份房租。
▲11月25日,来蛋壳公寓总部维权的人们。
“蛋壳这事儿,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向着租户的,说他们可怜,说他们被坑了钱。我们房东不可怜吗?我们也被坑了钱啊!”一个大爷对记者说,“您说我们上了岁数的人,要是有闲钱,至于把房租出去吗?让我们这些靠房子养老的人,该怎么办啊?”
从蛋壳公寓讨回自己的各项损失,似乎已成奢望,房东们多数只希望能够迅速和蛋壳公寓解约,把房收回来。蛋壳公寓的工作人员告诉房东,根据合同,解约的前提必须是租户离开,否则无法解约,让房东们想办法跟租户协调。
员工:自己也被欠薪,还劝租户解约
在蛋壳公寓总部所在商业楼一层,挂着蛋壳公寓工牌的多位年轻人,负责引导维权的人们排队,至于各方遇到的具体问题,他们多无法回答。其中有人向记者表示,自己本月或连同上月的工资都没领到。“我们也在等说法。它要是真倒闭破产发不出钱来,我就当在这里做奉献吧!”另有人介绍说,此前承包蛋壳公寓的装修和保洁等业务的公司工作人员,也都曾来此讨要欠款。
▲11月24日,蛋壳公寓总部办公区域显得非常凌乱,空着大量工位。多位员工告诉记者,自己已一个多月没领到工资。
记者进到蛋壳公寓总部办公区域看到,现场相当凌乱,绝大多数工位都空着,有的工位上胡乱堆着几件大衣。下午四点左右,有位工作人员干脆拒绝了找她咨询的租户:“我已经解释了一天了,实在站不住,也说不动话了。放过我吧!”
记者采访得知,租户们最普遍的问题是:房东已轰人,合约内预付的房租能不能退,或租金贷为什么还要还?
据了解,当初签合同时,租户们多在蛋壳公寓营销人员的极力推介引导下,一次付清全年房租,或申请租金贷按月付房租,因为二者均有相当力度的优惠。但针对租约尚未到期,就无法居住的情况,蛋壳公寓目前无力退款;向蛋壳公寓租户发放租金贷的微众银行,仍要租户们按月还贷款。如果不按时还贷款,将会影响租户的征信记录。
▲11月24日,自称是微众银行工作人员的青年(左一、左二),在蛋壳公寓总部协同为上门维权的租户答疑。
记者在蛋壳公寓总部办公区现场的一间办公室里,见到3位自称是微众银行工作人员的人。其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表示,他们于11月16日代表微众银行进驻蛋壳公寓总部协同调解。他告诉记者,银行于11月16日起出台政策,针对被房东强制搬离的租户,可提供截至明年3月31日的征信保护:此间不还贷款,不计利息和逾期。但是明年3月31日之后,是否仍需还贷,该工作人员表示现在无从得知。
至于微众银行提供的征信保护能否切实起到保护作用,租户们也并不确定。一名北京大学的在读硕士研究生,曾在实习期间租过蛋壳公寓的房子,他对记者说,自己继续读书需申请一笔助学贷款,担心租金贷影响他的助学贷款难以获批。还有考虑买房的租户告诉记者,她担心因为背负租金贷而无法申请购房贷款。
▲11月25日,来蛋壳总部维权的租户从2层排到1层。
记者以租户的身份,多次向蛋壳公寓的不同工作人员咨询:如果房租合同远未到期,但房东屡次赶人,该如何处理。几位蛋壳公寓的工作人员都建议与公司解约,等待公司重振雄风之日,把该退还的押金和剩余租金等返还。但那一天何时能够到来,谁也无法回答。而一旦租户解约,就立刻要从现在住房中搬走。有租户向记者表示,自己实在无处可去,也没钱另租,离开租的房子,就要流落街头,还背着债。
记者拨通了北京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委员会房屋租赁处的电话,接线的工作人员表示,“目前我们只能做到督促蛋壳去履行职责。”其他相关纠纷,他建议咨询房屋所在地街道和属地住建委、市场监管局进行协调。至于此前有媒体报道的北京市住建委已经成立了针对蛋壳公寓相关专案组等情况,这名工作人员表示并不知道。(文中王红玉、马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