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界面新闻
作者 Craig Mod
翻译郑蓉
从2009年到2013年,我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在电子设备上看的。那之后我就不再看电子书了。你可以把我这四年间如此虔诚专一的屏幕阅读视作一种实验。因为我感到有一种责任,不是对某个人或是某件具体的东西的责任,而是对于“书籍”这个概念感到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责任。我想要弄明白书籍的定义边界是如何变化的,以及这个定义是如何受到技术的影响的。专心致志于用屏幕阅读似乎是一种最好的实验方式。
到了2009年,已经没有人能够对Kindle阅读器视若无睹了。第一代Kindle于2007年发布,这个最初的版本当时令人感到十分新奇。第一代Kindle尺寸大而笨重,配有一个独立分开的键盘,界面布局不对称,只适合习惯用右手的人使用。它刚出现时就是一个非常奇怪但又非常吸引眼球的东西,它独特的视界和低调的米黄色让人联想起1960年代的科幻未来主义,这样的外表看上去与它的专利图纸上的设计完全相似(通常情况下,专利图纸只是最终生产出来的产品的一个抽象概念)。让人感觉它似乎是由时光机器带来的,或是通过虫洞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它不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东西,但又是采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技术创造出来的。
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是有情有可原的:第一代Kindle的各种元素,包括它的形状、设计和理念,都可以让人追溯至70年前。它让人联想起美国发明家范内瓦·布什(Vannevar Bush)在他的一篇名为《诚如所思》(As We May Think)的文章中所写的麦克斯储存器(Memex,一种为协助人类思考及管理信息而设计的透过电子计算机储存与检索大量信息的数据库系统——译注),这篇文章于1945年发表在《大西洋月刊》上,在当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它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预言:“世界上所有的书都可以被放进一部台式机里。”Kindle几乎就是早期计算机领域的先驱艾伦·凯(Alan Kay)设计的主要供儿童使用的学习电脑Dynabook的翻版。1968年,艾伦·凯绘制了这台设备的草图,并用纸板制作出了它的模型。Kindle还继承了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975年出版的短篇小说《沙之书》的幻想理念,这篇小说表达了让书籍变得无穷无尽的愿望。Kindle是关于互文性和超文本概念的独立运用版本,这一概念由特德·尼尔森(Ted Nelson)在1974年首次提出,后来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英国计算机科学家,万维网之父——译注)在1990年代实现了这一理念。
Kindle电子书是以上各种理念和想法的总和,甚至超出了所有的想法。我对它爱不释手。
我们对媒介的消费方式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其中最大的变化可以部分通过价值主张来解释。举个例子,阅读纸质报纸能够体验到它的质地和气味,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发现,甚至还可以将它用作苍蝇拍。而在网站上阅读数字报刊也可以体验它的各种特性,诸如即时性、普遍可访问性、网络化以及可共享性。那么,纸质报纸一定优于数字报刊吗?但是纸质报纸订阅量的急剧下降表明以上的推断并不成立。在我们读者的眼中,数字报刊在即时性和快速更新上的价值远大于大张的印刷报纸的价值。
花岗岩石板、木材、蜡、丝绸、纸张、金属字体、古腾堡印刷、曼努提乌斯八开版本、企鹅出版社的平装书、桌面出版软件、数字的字体、按需印刷、电子自动编排等等,无论是材料还是形式,“书”的进化道路不时受到历史上或大或小的技术变革所影响。Kindle电子书的进化和发展也经历了类似的情况。
2006年6月,美国专利商标局为Kindle申请专利。
Kindle点燃了人们的想象力。它在外表和使用的感觉上与我们所见过的所有电脑都不同。因为它的设计灵感来源于纸张,但它又采用了数码技术,所以手持Kindle阅读时,会给人一种神奇的感觉。它也是科幻电影《银河系漫游指南》的现实版本。我们用电脑进行阅读时,通常都需要后背挺直地端正坐好,与文本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当我们用Kindle来阅读的时候则大不一样,我们可以随意地用手拿着它,采用各种舒服的姿势。因为Kindle可以全球联网,而且拥有一个随时可调用的巨大的图书库作为支持,它很少令我们感觉它的容量有限。2007年发布的第一代Kindle已经向我们隐隐预示了,未来它将成为一种通用的图书容器。
以前曾经有过尝试将艾伦·凯的Dynabook设想变成现实的努力,例如2004年索尼公司推出LIBRIé等等,一直以来这些尝试都因其平台上的图书资源太少而没有获得成功。而亚马逊公司制造的这种电子图书馆则完全没有受到限制,只需要一键购买就可以阅读各种想看的书籍。而且,这种电子书的技术已经取得了更重大的进步:电池体积更小,处理器速度更快,电子墨水显示器分辨率更高。2007年,在一家公司的赞助下,所有零散的部件都组装到了一起,实现了很多年以前的技术预言。于是那些原本极其热衷于各种手抄本的极客们(包括我自己),都被电子书古怪的外表和独有的潜力给迷住了。
装载文字的“容器”是非常重要的。它们塑造了文本故事的呈现状态,也塑造了读者阅读故事时的体验。如果选择了合适的书籍装订、布面装帧、裁切尺寸、纸张质地、页边距安排和印刷油墨,是可以大大增强读者与文字之间的联系的。如果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么文字的载体就可能成为阻碍读者亲近文字的隔阂。
图片来源:Craig Mod
在过去的15年里,我接触过两个特别让我为之心动的“文字容器”。第一个是一本名为《城市秘密》(City Secrets)的关于意大利城市罗马的旅游指南。我是在大学的书店里发现的这本书,当时我19岁。这本书外面以铁锈色的布面装帧,接触到皮肤时有一种粗糙的质感,封面上的黑色烫金字体闪闪发光,还印有一个小小的钥匙图案。这本书体积很小,但是裁剪的尺寸并不符合标准,书的长度比宽度多出很多,不过它很容易折叠,很方便就可以放进我的夹克口袋里,因为它的封面是用一种弹性很好的纸板做成的,在随意折叠它的时候令人感觉很放心。这本书的个头和它布质的书皮让我感觉它就像是我的一个称心如意的旅行伙伴:能够承受各种蹂躏,可以被我拖去世界的各个角落,可以囤积多年,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翻出来使用。
无论我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或某处的帐篷里,又或是在旅行的火车上,我都会用Kindle来阅读和做笔记。这似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用户体验,但是其荒谬之处却是令人十分愉悦的。
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我见过一些做工精良而且有一定年头的书籍,例如用牛皮做书皮的《陆路穿越亚洲》(Overland Through Asia),这本书由一家位于美国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Hartford)的出版公司出版,我在一个叫做书仓(The Book Barn)的书店里尘土飞扬的书架上找到了它。不过,直到我遇到《城市秘密》,我才算真的见到了一本耗费那么多心思去精心制作的当代书籍。它的硬皮封面上的字体非常优雅清晰,十分养眼。书的排版注重突出功能性,书中的地图对比度清晰,非常完美。尽管当时的我并没有条件去罗马旅游,我还是毫不犹豫立刻买下了它。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我写作、出版,也设计了十几本书,《城市秘密》一直摆在我的书架上,成为了在我心中为我指引方向的那颗闪亮的北极星,它影响了我对每一本纸质书的看法。
而另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文字容器”,当然是Kindle。
在屏幕阅读的那几年,我发现Kindle能够颠覆性地消除一个人从想要一本书到拥有一本书之间的欲望距离,因为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完成购买。旅行时,无论我身处多么荒凉偏僻的位置,旧版本Kindle那个被称作Whispernet的3G上网技术的允许用户不受限制地上网下载书籍和期刊,让我能够在旅行伙伴向我推荐某本书的时候立刻将书买到手。
夜晚,无论我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或某处的帐篷里,又或是在旅行的火车上,我都会用Kindle来阅读和做笔记。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妙的用户体验,富有感知价值,在些许荒唐另类的同时又令人感觉十分愉悦。最重要的是,以这些方式来使用这种电子设备,令人感觉像是对未来的书籍和阅读进行的一种投资。我自掏腰包买的每一本电子书都是一种支持:是的,——买电子书!我记的每一个笔记,画的每一道下划线,都是对一个巨大的读者知识库做出的贡献,总有一天这些知识会以一种美丽、有趣或未知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这种信任的后面隐含着我的一个信念——我相信亚马逊公司将会不断创新,而且会以不可预测、充满意义和令人愉快的方式将用户的体验向前推进。就是这种信念,这种相信亚马逊将会教那些守旧的人使用新玩意的想法,促使我不断地购买、阅读和沉溺于其中。
新出现的技术很容易被否决。因此,对于处于萌芽阶段的新兴产品来说,乐观和信心是至关重要的。你必须对事物的发展走向怀有信心,而不是只关注它目前的状态。这种乐观主义和看待事物的哲学使我能够宽容地忽略掉Kindle最初阶段的许多缺陷,尤其是它的软件设计方面的缺陷。从使用的第一天起,我就对Kindle的字体排版和界面布局感到不满意,但那时我认为这些缺陷和失误会很快得到纠正。我用Kindle做的读书笔记好像都被困在了亚马逊独设的生态系统之中,但那时我认为他们最终会为要求更高的读者做出更好的界面布局或导出选项。
尽管软件并不完美,但那四年确实标志着Kindle硬件革新的顶峰,后续发布的每个版本都对上一代的产品进行了重大改进。Kindle的体积变得更小,也更加轻盈,分辨率也提高了,而且背光式屏幕也比以前更加灵敏。翻页按钮(这是最重要的,也可以说是唯一重要的按钮)的触感得到了改善。电池的续航时间更长,而且设备的价格也更便宜了。如此便宜的价格促使“世界读者”(Worldreader)这类非盈利组织在非洲成立并且开始建设数字图书馆。Kindle的硬件设计团队似乎正在努力钻研,试图造出柏拉图式的理想的全球通用阅读容器。
如果堆积在床头柜上那些没读过的书籍被称为埋葬了美好愿望的墓地,那么我们的Kindle里的未读书籍清单就更像是一个希望它能够自动瞬间消逝的黑洞。
第一代Kindle
但是在过去的这两年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不再对Kindle那么忠心耿耿。起初变化是一点点慢慢发生的,后来事情就变得无可否认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购买电子书了。就在几个月前,当我盘点我的全部图书(包括数字图书和纸质书)时,我才意识到这个事实。我继续贪婪地获取纸质书,尤其是文学小说类。我长期居住在纽约和东京两地,每去一次纽约,我知道自己又会从书店或朋友那里弄回十几本或更多的书。至于礼尚往来的礼物,无论馈赠与人还是从朋友处得到,我最喜欢的仍然是纸质书。我发现自己总是无法抵挡麦克纳利·杰克逊书店(McNally Jackson)和三世书店(Three Lives& Company)前台展桌上摆放的推荐书籍的诱惑。
但是,非常讽刺的是,我并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在读电子书上。每天,我都花好几个小时在苹果手机上浏览各类新闻、博客和随笔文章。那些短篇到中篇长度的文章感觉与智能手机的大小、分辨率和用例(use cases,软件工程或系统工程中对系统如何反应外界请求的描述,是一种通过用户的使用场景来获取需求的技术——译注)非常适配,许多在线出版商(例如本网站)通过漂亮的字体编排和巧妙的界面布局将文章呈现给读者,而且这些精心编排的文章可以在任何一台终端(电脑、平板电脑或智能手机)上同样完美呈现。智能手机还允许我们动动手指就能分享文章。短篇至中篇长度的文章以及视频在我们的智能手机之间可以轻松转发传送,这也是风险投资家向诸如Vox、Vice和Buzzfeed等纽约数字出版业新宠投入数亿美元的部分原因。智能手机加上开放的互联网,为大规模传播新闻创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容器。
但是电子书又如何呢?是什么原因让我无意识中又回归了纸质书的怀抱呢?
一本书一旦被读者购回家,它就会进入了这样的例行程序:翻阅、标注、折角、磨损。最重要的是,它会被主人一再重读。一本书只读一遍,只能获得基本了解,而反复多次阅读才能理解其中深意,使书和主人成为深交的知己。读者与书的关系不是以小时或分钟来衡量的,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年年岁岁的相知与相伴。
作为一名数字图书的消费者,我感到轻松写意;但作为一名读者,我就深感沮丧。使用Kindle时所有消费部分的体验都非常完美:庞大的书库、实时的获取、加上合理的价格(也许因为曾经太过合理,因此最近更新的价格略有上涨)。人们很容易忘记,亚马逊不仅削减出版商的利润,它还为互联网提供了巨大的动力:为世界上许多最大的公司托管文件和提供服务器。仅这一项业务就为亚马逊增加了至少接近20亿美元的利润,因此,亚马逊为电子书业务建立了无缝高效的营销渠道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一本书一旦经过这种高效的渠道进入了读者手中的电子设备,那种曾经的新鲜感顿时成了过眼云烟。
例如,打开一本制作精美的纸质书籍需要多个步骤。《飞鸟大会》(The Conference of the Birds)这本书由法拉赫·本赫比哈尼(Farah Behbehani)设计,2009年由泰晤士与哈德逊出版社(Thames andHudson)出版,是一本吸引读者进入文本阅读的大师级典范作品。
图片来源:Craig Mod
这本实体的纸质书——由一棵曾经枝繁叶茂如今被砍倒的树木制成,包裹在宝蓝色的布质书衣之中——需要双手才能将它轻轻捧起。书本从书套里轻松滑出来,书页被翻开时,犹如一条幸运的小路展现在读者眼前,循着它可以去到复杂精细的扉页。醒目的副标题,采用多页压痕模切技术做出精美的图案,再将你引向目录页。本赫比哈尼运用了装帧印刷的所有技术来制作这本书,创造出了一个值得收藏的珍本。读到第一章正文的时候,你已经被它深深迷住不能自拔。
打开Kindle电子书则与此形成了一种对比,电子书没有装帧,通常也没有封面。有时你直接进入了第一章正文,有时你发现自己只是跋涉于一本书的前置部分。诚然,打开《飞鸟大会》这样的纸质书时,每一个步骤都会令你充满喜悦——为眼前所看到的喜悦,同时也充满喜悦地期待尚未看见的。而打开Kindle电子书则只会让你感觉懊恼,因为通常你必须不停地滑动或点击,前后翻动十几页,以确保自己没有错过什么内容。
Kindle的产业生态系统使我们在买书时实现一键购买,毫不费力。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很容易就忘记了自己曾经买过些什么书。不幸的是,Kindle的界面又让我们很难去密切关注那些日益扩大的数字图书馆,因为上面只有一个个小得难以看清的图书封面,而且我们一次最多只能看到十几本书的书名。在Kindle上从第一页列表中删除的书名将不复存在。相比之下,当你站在实体书架前,数百本整齐的书籍立刻尽入眼帘,它们全都摆放在你面前伸手可及的架子上。我发现,置身于我的实体图书馆中寻找灵感或参考资料,要比在数字图书馆中容易得多,因为我的一本本书全都在那儿等着我,它们非常容易查找,它们也都欢迎我回来。
如果堆积在床头柜上那些没读过的书籍被称为埋葬了美好愿望的墓地,那么我们的Kindle里的未读书籍清单就更像是一个希望它能够自动瞬间消逝的黑洞。
但是它不应该被视作一个黑洞,尤其是在近十年发生的变化之后。除了改进了电子书的封面外观和数字图书馆的浏览界面,Kindle还能让我们记起曾经有过的购书经历:它会提醒我们关注那些买了但从来没读过的书,还有那些我们曾经满怀激情地读过,而且应该再次重读的书。做出了这些改进之后,Kindle在面对那些无法连接网络的纸质书时是胜券在握的。多亏了应用内阅读统计数据(in-app reading statistics)的帮忙,Kindle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放不下手中正在捧读的书,因为我们沉浸于作家创作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直至夜深。而且还是工作日的深夜,第二天绝对不是可以休息的什么节假日。Kindle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被手中的书本迷倒,像着了魔一样地废寝忘食一直读下去,好像想要一口气吞下一顿文字大餐。Kindle知道其他人对某个故事并不那么感兴趣,但我们非常感兴趣,因此我们与某类文本之间的特殊关系,Kindle凭直觉就能感知到。它对我们非常了解,因此它能够根据我们的喜好轻松地安排某类书籍出现在我们面前,比如给我们发一封简单的邮件。Kindle知道如何培养我们养成回归某类书籍和重读这类书籍的习惯。它可以将一本书从我们注意力的外围边缘带回到核心地带,就像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说的那样,让它“进入到血液循环”中去。不过目前它还未能完全做到。
重读一本书不仅是重温文本内容,更是重温过去的自我。身处书海之中,重读能够使我们回忆起过去的自己,这种感受可能会令人害怕,也可能令人陶醉。有一些应用,如Timehop等,能够提供浏览旧照和回看推文等服务,这类服务出人意料地唤醒了人们尘封的记忆。这种对记忆的唤醒能够做到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它使我们不断地去衡量和评判自己。一条重新出现的推文肯定能够引起情感的共鸣,但在某本书中你曾经读到的一段话更能带来百倍的感动。
电子书在设计方面还没有做到尽善尽美。直到最近,Kindle在iOS系统中呈现文本时仍然缺乏在行尾的单词处显示连字符的能力,而产品已经推出近5年了,这虽是一个“小问题”,但早在几年前就应该解决。在更深层的可用性和设计方面,Kindle还存在着许多问题,亚马逊却对此采取长期忽视的态度,作为一名设计师兼读者,我感到十分担忧。
丰富却封闭的Kindle生态系统
亚马逊在电子书市场有效地赢得了垄断地位(从很多方面来看,这是值得的),但似乎也因此失去了进行大胆探索的动力。更糟糕的是,数字图书生态系统赖以建立的技术集合——数字图书的堆栈(stack)基本上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将外部的创新者全都拒之门外。
要了解数字图书生态系统的封闭状态是如何伤害设计师和读者的,我们可以对比看看印刷图书的生态系统是何等开放兼容。这一对比令我们深受刺激。“开放性”意味着出版商和设计师在出版制作书籍的大多数环节和步骤中都不会受到某个单一选项的约束,没有人能够单独拥有一本书的任何一个组成部分。举例说明,一个基本的实体书的“堆栈”可以拥有包括用于写作的文本编辑器TextEdit、用于排版布局的InDesign和用于设定字体的OpenType等一系列软件,还拥有印刷厂、造纸商和配送中心,直至最后储存和销售这些纸质书的书店。
由于桌面出版软件和按需印刷的存在,加上亚马逊的发行配送服务,使得实体书的生产制作流程变得非常普及和易于实现。这是过去20年里出版业最重大的转变之一。今天,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位独立的出版商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设计,制作出一本高质量的纸质书,并使其在全球发行。这种可行性与开放性的结合在排版印刷、装订材料和纸张的选择上给了设计师很大的自由,像《城市秘密》和《飞鸟大会》这些有着独特有趣的设计的书籍就是目前开放的出版生态系统的直接产物。作为出版商,麦克斯维尼公司(McSweeney’s)充分利用了目前书籍出版制作方面的一切有利条件,对于一本书的外表能够或应该做成什么样子、应该如何包装以及应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阅读等问题,他们都进行了不懈的研究和拓展。他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些,是因为现在这个行业的基本条件允许他们这样做。
我们读者是这个开放的纸质书出版系统的最大受益者。当我们购买了一本纸质书,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它:剪掉书页、烧掉它来取暖或是送给朋友等等。因为读者和书籍之间的所有权契约是不言而喻的,双方的这种关系完全独立,不需要依赖于任何第三方而存在,而且这本实际存在的书籍也成为了读书人阅读体验的真实纪念品。一本纸质书是不会因为某个软件的被损坏或未得到妥善维护而消失的。实际上,书籍与读者之间的这种长期的信任完全根植于纸质书的基本特性之中。
当代的电子出版书库基本上处于一种封闭状态。作为读者,如果我们购买了亚马逊的Kindle或是苹果公司的ibooks里的电子书,对于使用何种软件来阅读我们是无法控制的,至于我们的阅读笔记以及从我们的阅读数据中挑选出来的其他元信息会发生些什么样的变化,我们也是无法控制的。2009年我去徒步旅行时在帐篷里记下的那些笔记,如今还保存在Kindle系统中的某个地方,我可以通过在Kindle上搜索相关书籍或是登陆其网站来重新整理它们,但他们的网站自6年前推出以来就没有进行过重大的更新。可我的这些笔记并不是作为一种简单的文本文件存在的,你无法轻松地在其他设备或电脑上轻松地搜索到它们。我也不能确定未来它们是否仍然能够继续存在,因为亚马逊也在改变着它的电子书生态系统的运作方式。
在这个封闭的电子书生态系统中工作的设计师,他们在字体选择和版面设计上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亚马逊和苹果公司集多种角色于一身,他们既是造纸商、排版者和印刷厂,也是装订商和分销商,如果他们无法制作出一种你喜欢的纸张模板,情况就太糟糕了。数字图书的设计水准取决于他们的思路和眼界。
数码技术所拥有的潜能在于:它可以改变实体物质笨重和孤立存在的特性,使它们变得轻便而且易于移动与携带。我们难以对实体物质进行大规模的复制,而处于一种开放环境之中的数字产品是可以毫不费力地被复制出来的。实体物质的性质基本是无法改变的,数字产品则具有极大的可塑性。实体物质是孤立存在的,数字产品则可以通过网络形成互通。数字版权管理条例(DRM)对电子图书造成的伤害最大,因为它对许多电子阅读书库都设定了封闭性的授权限制,该条例几乎破坏了数字领域所有潜在的价值主张(value proposition)。DRM条例人为地将实体图书笨重和孤立存在的特性强加给了电子图书,而电子图书原本应该是轻松自在地生存于网络上的东西。DRM条例限制了我们作为读者应该拥有的权利,拜它所赐,我们感觉只是在网络上租借了电子图书,而无法做到对书籍的真正拥有。
那些我一遍又一遍反复阅读的书,那些伴随了我一生岁月的书,塞满了我墙上的书架。桑德拉·西斯内罗斯(Sandra Cisneros)的《芒果街上的房子》我读了差不多20年,它不断地让我重温那种对童年时光诚实而朴素的描述及其带来的温暖的阅读感受。这么多年过去了,宝拉·福克斯(Paula Fox)的《最冷的冬天》(The Coldest Winter)仍然赋予我极大的勇气,让我更大胆更努力地跨越万水千山继续旅行。实体书是写满阅读回忆的最原始的纪念物,是穿越时间与空间的图腾。实体书上承载着无法简单衡量的情感价值,这种情感正是人与书之间的开放关系所衍生的产物。
我们的硬件越来越强大,各种终端的屏幕也具有了越来越多的功能,但我们的读书软件却基本上停止了改进和发展。
随着更开放的数字阅读生态系统的出现,许多在数字阅读方面的担忧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如果没有数字版权管理条例(DRM),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复制和备份我们的图书。那样即使亚马逊停止支持Kindle(就像索尼停止支持LIBRIé、雅虎停止支持Geocities一样,也如其他无数的大公司停止支持自己旗下曾经自认为超级无敌的数字产品和社区一样),我们仍然可以确定,我们的电子书籍和阅读数据还是可供读取和访问的。如果有一个合适的API(一种应用程序编程接口,允许一个经过授权的应用程序对另一个应用程序中的数据进行读取和操作),那么除亚马逊和苹果以外的创业公司就可以加入到电子阅读市场中来,并为我们的电子图书提供更美观、更高效或更具创新性的阅读容器。这样大公司就可以专注于做好他们擅长的诸如支付和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业务。
实体书上承载着无法简单衡量的情感价值,这种情感正是人与书之间的开放关系所衍生的产物
就我的个人观点来看,这些细节问题看上去虽然微不足道无关紧要,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慢慢蚕食和侵蚀掉人们对电子阅读的信任感,或许还会将人们推回印刷书籍的怀抱,让人们重回那个虽然古老但成熟健全、充满可靠性和乐趣的环境中去。与印刷书籍相反,现在的数字图书生态系统则让人感觉似乎不久即将夭折,总之全然没有了五、六年前各类数字产品刚出现时的那股崭新而且强大的劲头,那时Kindle刚刚起步,iPad也才新近发布。当我们的硬件越来越强大,各种终端的屏幕也具有了越来越多的功能之时,我们的读书软件却基本上停止了改进和发展。在那四年我使用Kindle最多的高峰时期,我发现了电子书在字体排版和用户体验方面有许多的缺陷,但这些缺陷一直持续到今天,没有做出任何改进。
换句话说,数字图书和它们生活于其中的生态系统其实就是各种软件,当数字出版行业在积极发展和改进软件的过程中能够将用户的最大利益放在首位时,人们就会觉得这样开发出来的软件最有生命力而且最值得信赖。严格来说,开放数字图书书库并不是必需的,但对整个电子书市场确实会有帮助。
去年8月初,我参观了布雷特·维克多(Bret Victor)位于旧金山的通信设计集团研究实验室。实验室图书馆远处的一面墙边立着一排10英尺高的木制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关于计算机历史、编程和界面的手册,还有为数众多的小说以及各种非小说类书籍。
布雷特站在我的身后,说:“请看。”他将一小束绿色的激光射向了其中的一本书,那本书的书脊(纸质书的书脊)马上被照亮了,而且那本书也被投影到了书架上方的一大片狭长的空白墙壁上。随后,那本书的全部内容就被某台隐藏着的投影仪一页一页地呈现在了白色的墙上。一群隐形的摄像镜头追踪着激光光束的所到之处。布雷特拿着一个iPad,当他用激光指向墙壁上被投影出来的不同页面时,这些页面全都分别出现在他手中设备的屏幕上。当他在iPad上一页页地滑动时,墙上投影出来的相应页面也会随即放大。这种方法可以让人同时从宏观和微观两种角度去读同一本书:既能看到整本书最重要的整体结构,又能读到书中某个段落的详细细节。必须说的是,那些书页的页边距确实留得漂亮。
下一步,布雷特说,他将要把所有的书全部扫描,然后给它们编好索引。很快,你就可以往电脑里输入任何搜索词,而相关的实体书籍就会亮起来,然后它们已被扫描过的相关书页就会投影出现在上方的那面墙上。但是这一切必须在你自己扫描好页面,拥有这些数据,而且将其放进一个开放且可塑的格式之中才可能得以实现。看起来,一个灵活的数据源似乎就是推进这类试验的唯一途径。
布雷特的神奇的书架让我想起了艾伦·凯的一句话。1968年,他在向一群孩子解释他设计的Dynabook的概念时说:“我想做到你用一本书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但必须是以动态的形式。”神奇书架所具有的趣味性让人觉得它在精神上已经与艾伦·凯的目标达成了一致。数字书和纸质书之间架起的神奇的桥梁让人感觉奇妙的同时也感觉非常新鲜,而且还具有出乎意料的预见性,就像一条丰富的矿脉,值得继续挖掘。
神奇书架使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为数字图书感到由衷的高兴,它也清楚地提醒我:媒介的柔韧和可塑性会引发各种相关的实验。当媒介被锁得太紧、太过死板时,就像一个房间,里面大部分的空气被耗尽,沉闷乏味之余,各种探索也会因此停止。而在纸质书与数字图书之间的交集地带,仍然存在着大量的探索空间。
这些探索将在什么地方发生?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印刷书籍之所以经久不衰,而且还将继续保持下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我们与最有意义的书籍之间的关系是长久而且富有深意的。在我们能够信任数字阅读平台之前,在数字阅读的价值主张变得更加清晰之前,在我们使用电子书记下的笔记和数据更容易获取和使用之前,纸质书还将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负责起我们主要的图书阅读任务。
那么,我到底去过罗马没有?答案是,还没有。但是如果有一天真的成行,我一定会借助谷歌地图的帮助,还会带上我那本精致的布面小书。
本文作者Craig Mod的作品曾在《纽约客》和《The Message》等杂志上发表。今年他出版了第一本日文文集,目前住在纽约和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