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2018底爆发互联网裁员潮后,大批互联网人或被裁员、被失业,或因各种原因主动离职或离开互联网行业。这次大面积的职场“阵痛”给互联网人带来了哪些变化?我们试图从这些个体的故事里管窥一斑。
互联网裁员潮亲历者:那些阵痛、挣扎与去向
作者| 姚心璐 编辑| 罗丽娟
最低薪资,能接受多少?王磊心理盘算了一会,最后把这一“底线”定在了“原有薪资的70%”。
2019年初,作为刚经历了互联网裁员潮的失业人员,王磊开始投递简历找新工作。但他很快发现,若想拿到前东家能提供的高薪,几乎已不可能。因此,他不得不放低了姿态,“如果是实力雄厚的公司、合适的团队,可以接受‘降薪’。”王磊对全天候科技表示。
这并非互联网人的一贯风格,近年来,互联网行业一直以涨薪快、跳槽加薪幅度高著称。直到2018年初,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一份报告中依然显示,互联网行业薪酬涨幅居各行业之首,其75分位值为年薪37.8万元,平均涨幅18%,并且在2017年,反超生物医药,成为仅次于金融服务的第二高薪行业。
然而,2018年底,对于那些刚刚离职、被离职的互联网人来说,这些光鲜都已成为历史。
互联网正在降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受到了变化。知乎上有人调侃说,以前形容互联网人爱跳槽,见面语是“你怎么还在这家公司”,到了2018年底,彼此的问候语变成“你还能呆在这家公司吗”?
无论过往如何,2019年的春季,对于这些亲历裁员潮的互联网人来说,更重要的是阵痛、挣扎过后,如何安放自己——继续留在互联网寻找新工作还是彻底换个行业?我们试图从这些个体的故事里寻找答案。
一入网贷深似海,再也不想追风口
“都说乱世出英雄,回头来看,能出几个英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景彦坐在新公司的咖啡吧里。这是一家咨询公司,离上海金融中心陆家嘴不远,主要为企业提供上市相关的咨询服务,咖啡吧由此命名为“上市咖”,装潢古色古香,与景彦此前所在的互联网公司风格迥异。
在此之前,景彦是一名十年资历的互联网人,从“鼠标+水泥”模式走到今天,她形容自己“是在互联网企业中成长起来的”。在互联网行业的最后两年,她任职于一家P2P公司。与许多耳熟能详的P2P暴雷故事一样,她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公司暴雷、老板跑路、员工全体离职”的全套流程。
当初选择P2P,她自然是看中了互金的“风口”——彼时很多人找工作的理论是进入风口行业,快速成长后在合适的时机离开、寻找下一个风口,甚至有人认为,职业发展是否顺利,全看能否“找对风口”。
如今,景彦对风口心有余悸,“今天可能是这个企业风生水起,明天就不知道了,各领风骚一两年。”她形容自己“已经跟着潮水起伏了太久”,目前只想找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这并不是指铁饭碗,但至少要离开风口行业。”
前东家暴雷两周后,在朋友介绍下,景彦来到现在的公司做财经公关。经过两、三个月的适应期,她对新工作的热情渐涨,“之前做了十年甲方,对工作内容很熟练了,可以说是在吃老本,现在身份换过来,工作方法、思路都不一样,是一种新的成长。”
张宇辰没有景彦幸运,在经历了与景彦高度相似的公司暴雷全流程后,一夜之间,他的工作与存款双双落空,打击之下,足足过了一个月,他才开始寻找新工作,不料却遭遇“再失业”。
从“暴雷”公司离开后,张宇辰找上了另一位此前也在P2P行业做市场营销的朋友,集合了手头上积累下来的广告渠道投放资源,开始做起了“乙方”工作室,为P2P平台与渠道搭桥。
但失算的是,在暴雷影响下,大多平台已经停止接收P2P广告,少数能够投放的渠道,实际转化率也少得可怜。极度负面的环境下,张宇辰的工作室仅仅存在了一个月,便宣告解散。
再度“失业”时,张宇辰曾将目光投向了更多的行业,例如在线教育、电商等。此时已到2018年底,整体互联网行业的裁员潮正在扩散,市场上人才济济、一职难求。少数能够进入面试的岗位,亦无法提供张宇辰预期中的薪水,P2P原有的高薪,反而成了他重寻方向的桎梏。“在线教育看了、电商也看了,我心里的底线是原有薪水的8成,但能找到的岗位,仅有6、7成。”
兜兜转转,张宇辰又回到了P2P,在一家朋友的公司供职。是否会担心重蹈覆辙?他解释说,新平台有一定的合规性,也有一定基础。踟蹰了一会,他承认,“还是会有担心”。新公司并非他理想中的久留之地,如果有机会,他想再去试试保险公司。
春节回家的火车上,他听周边乘客闲聊,骂P2P是骗子公司,他没有说话。“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隔壁人转头过来问他,张宇辰笑笑:“市场营销。”他省去了前面的定语“P2P”。
从消费金融到供应链金融:不再一味求快
大学毕业至今,王磊已经在互联网行业工作了八年。
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趣店负责大白汽车的某个区域运营,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他离开了趣店。在此前几个月中,很多人因为不同原因,离开了这家备受争议的公司。
但他没有想过要离开互联网行业。“大部分人都不会愿意直接离开自己的原行业,”他说,毕竟,这意味着多年积累的资源和经验或将付诸东流。
更何况,在离职初期,他仍相当看好互联网金融,尤其是消费金融的未来。在第一次采访时,王磊正在找工作,他对互金行业的看法是,虽然现金贷的形式不容乐观,但是消费分期,尤其是分期商城、汽车金融,是近年来颇有前景的领域。
他把大白汽车失败的主因归咎于“起步太晚”。大白汽车展店超过100家时,同业已经拥有几千家门店,占据了市场60%份额,“分到的粥太少,成本是固定的,结果只能是亏损”。
不过,这一看法在王磊找工作的过程中悄然变化。时隔三周,王磊在一家传统汽车公司履新后再提起这一话题时表示,可能由于年轻人消费观念转变等原因,以分期为主的消费金融,已经过了2014、15年的高峰期,正在走下坡路。
他观察到的新趋势是,互金领域中来自传统公司的玩家正在增多,这或是他的新机会。王磊的新岗位属于这家汽车公司的互金部门,但与此前熟悉的ToC消费金融不同,如今整个部门业务线偏向ToB,主要为其产业链中的其他公司授信,提供信用金融。
在趣店工作的几年,他一直坚信,互联网的宗旨就是“快、快、快”。为了抢夺市场份额,产品上线是最重要的,在可能存在bug、尚不完善时,抢先推出产品,其余问题,之后再加班加点修复。但新工作给了王磊另一个视角。
“产业互联网不同,需要比拼的是对行业的积累;并不需要以快为核心,更重要的是产品的完善。”王磊说,以他的新公司为例,由于在行业中发展超过二十年,竞争壁垒高度完善,“纯互联网公司很难进来抢蛋糕”。
挥别OTA,重回传统旅游业
过去一年多,在一家OTA平台工作的姜猛一直在“骑驴找马”。对公司发展不满意是主要原因,例如,他对公司的企业文化不算欣赏,以他多年在传统旅游业工作的经验来看,OTA的互联网基因扎实,对旅游却理解不深。
“我感觉他们并不确定要做什么,所以这个试试,那个也试试。”姜猛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段时期,公司决定设立线下门店,于是投入成本租赁、装修,结果因为短期效益不好,“突然有一天,决定切掉门店业务,有些店当时刚刚装修完,直接就砍掉,前期的投入全都白费了。”
不仅如此,互联网行业变化的速度,也在姜猛的意料之外。加入公司后不久,他就赶上了行业大事件——携程收购去哪儿,整个OTA行业的“战国时代”随之结束。不久后,姜猛供职的OTA公司发展受限、亏损问题愈加凸显,从2017年开始,公司先后进行了两次大规模裁员,此外,陆陆续续的小规模裁员,从未停止。“上周走两个,这周再走三个,会给公司其他员工带来什么感觉?”姜猛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说“人心惶惶”。
在加入OTA行业之前,姜猛在传统旅行社已经工作近10年。与许多同行相似,在2014年前后,他突然感受到了“互联网旅行社”的冲击,在他负责的分销业务上,OTA公司总是能曝出比他更低的价格。“这不正常,”姜猛回忆说,他熟知行业规则,深知自己所在的公司因为扎根广州多年,议价权颇高,一直是“业内最低价”,这些互联网公司如何做到更低价?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OTA价格战最疯狂的几年。在传统旅行社寄希望每单有所盈利时,OTA的策略是单单补贴,红包、满减、现金返赠,层出不穷,营收和亏损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在当时的增长环境下,OTA快速扩张, “OTA公司在传统旅游业挖人,需求很大,价格给得很高,至少是原来的两倍。”姜猛的一位上司也去了一家在当时小有名气、势头迅猛的OTA公司,他向姜猛发出邀约,希望老下属来一起奋斗。
2015年,姜猛带着对新事物的好奇,成为了一名“互联网人”。然而这次变动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仅仅一年多,他就开始筹划离开。
作为中层管理者,市场上供姜猛跳槽的理想职位不算太多,一来二去,就等到了2018年底,一家外资传统度假公司向他伸出橄榄枝。虽然和他目前的方向略有不同,但薪资、层级都称得上满意,对方催得紧,姜猛很快完成了辞职程序。他的互联网职业生涯,停留在了2018年。
姜猛承认,在考虑未来方向时,也并未完全排斥OTA公司的选项,但总体来看,他并不看好“互联网旅行社”的生意。尽管在他加入OTA行业之前,去哪儿创始人曾预言线下旅行业“将不再存在”,然而数年过去,旅游行业的线上渗透率尚不足20%,几家OTA巨头纷纷开设线下门店发展。“传统旅游业一定有自己的空间,尤其是度假这种非标产品。”姜猛这样判断。
巧合的是,他刚刚离职,前东家又完成了一轮裁员。“还不如再等两个星期,赶上裁员了,还能拿到n+1。”拿到新Offer的姜猛心态变得轻松,至于对新工作的期望,他把曾经的工作经历比作“贫民窟”,“现在只要有房子住,都是好的”。
程序员:动荡的工作和下调的预期
去今日头条面试的那天,李兵满是期待。
这是一次不错的机会,岗位和薪资都符合他的期待。面试当天,他与未来可能成为同事的小组成员也有一些接触,“是比较满意的公司模式”,而且在行业内,美团员工离职去今日头条也相当普遍。可惜,希望最终落空,李兵分析,或许是与对方的技术需求方向不匹配。
几周以前,李兵还是美团到店综合部的一名前端程序员,在去年冬天那场波及美团众多部门的裁员中,他所在的部门首当其冲。“两周裁了两批,大概20%。”他不清楚其他部门的裁员比例,不过,在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许多美团员工都发现周围的工位少了人。
程序员的世界中,并没有太多选择,“技能决定了你很难离开这个行业。”在李兵眼里,从事市场、销售、运营的互联网人选择余地更大,而像他这样的程序员,无论是跳槽或是裁员,都是在互联网公司中来回切换。
只是这次跳槽,没有程序员们习以为常的“跳槽、加薪、升职称”组合。尽管裁员消息满天飞的时候,脉脉上曾有人发文称,“被离职”之后,在新的“大厂”拿到了翻倍的薪水,但这样的故事终究是少数,也并没有发生在李兵身上。
被今日头条拒绝后,李兵最终在一家在线教育公司履新,这也是近期资本寒冬中融资相对较多的一个领域。只是,这份工作能够为李兵提供的薪水“与之前肯定是有一些差距的”。
另一个落差是在技术层面。入职月余,李兵发现,与美团已经足够完善的技术架构相比,新公司存在明显的差距,“其架构缺乏系统性,层次不分明,修修补补成为现在的样子,效率很低。”
但李兵选择乐观对待此事。他提到,在美团,自己好比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只需按照既定的规则做事,无需太多其他能力;但在新公司,需要他去改善、重建这些冗余的代码,对自己也是一种新的锻练。
裁员潮下,少数程序员动了逃离互联网的心思。“初级开发是最容易被裁掉的。”葛雷说,尽管他不属于“被离职”的范畴,但也在为自己寻找其他出路。
葛雷是杭州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的程序员,2018年底,公司进行了多轮“变相裁员”,一个月内考核三次,淘汰未达标者。他记得,前一年公司鼎盛时,总共有220多名员工,在这一批裁员后,已不足150人。
危机感始终伴随着葛雷,在他办公的杭州某创业园中,“小微互联网企业只活一两年”的例子相当常见。当行业环境不好时,数百人规模的“中型创业公司”也难以幸免。直到2018年底,葛雷发现,创业园中许多公司都已消失不见了,办公楼里冷冷清清。
“现在这份工作的安全感太低了,”不仅葛雷这么想,最近他了解到有同事正在考虑转行做老师,而他则更眼馋销售的工作,“(销售)比较自由、也好赚钱。”但也有朋友提醒他,眼下做销售并非一个理想的选择,朋友称,2017年时销售每月的提成能达到底薪的1—2倍,如今收入几乎只有底薪。
最终,葛雷选择先留任,“现在这个时候,程序员的工资还能稍微保证一点”。
降温的互联网
对于从业者和求职者来说,如今互联网行业不那么性感了。
这一迹象可能在一两年前已经显现。从2017年起,互联网的月活用户、广告收入等多个方面,陆续出现增长放缓。QuestMobile发布的《中国移动互联网2018年度大报告》显示,中国移动互联网月活用户增长速度,由2017年的17.1%下降至4.2%。
不过,对于大多数互联网人来说,直到2018年底那场波及甚广的裁员潮来袭,才切身体会到行业巨变对他们的影响。
有人将2018年底的互联网寒冬称为“退潮”——经过多年热钱追捧,疯狂烧钱、迅速扩张的诸多弊病,在这个资金不那么充裕的冬天,突然如礁石露出水面,无数互联网从业者首当其冲,迎来了职业生涯中的一次阵痛。
在过去几年,互联网人往往被视为“高薪”和“未来”的代名词,不仅对刚刚毕业的学生充满吸引力,对其他传统行业从业者也充满诱惑,鲜少有人对行业过热、快速扩张、不断变化这些现象提出质疑,或是思考。
在2018年到来的这个行业冬天,一切被按下了减速键,被裁、离职、找工作,不安构成他们的职场底色。
在这场2018底爆发的互联网职场大变动中,有人是因为公司“暴雷”,有人是因为项目失败或业务调整,还有人是在这个寒冬中看不到前景,主动离开。
无论原因如何,他们都经历了职场的变化和焦虑。这些变化也让他们思考,在“互联网”的光环之下,这个行业究竟是否适合自己。
积极一点看,这场变动未必是坏事。“互联网过热的时候,钱和人都源源不断地涌进来,这本来就不太正常,”在李兵看来,“现在开始缩编、降温,会挤出一些泡沫,而留下来的人,是对互联网、对技术真的有能力和热爱的,这样反而使整个行业和人才结构回归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