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海报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剧照
第四季中,麦瑟尔夫人(瑞秋·布罗斯纳安饰)再一次回到原点。不仅是她塌方的演艺事业,还有生活的居所。
失掉巡演合约的麦瑟尔夫人买回旧寓所的钱,是问乔尔(迈克尔·泽根饰)的父亲借的。丢掉工作以后,她没钱还债,又不肯拿封口费,不接暖场及任何不能自由说话的演出。在种种挫败之后,麦瑟尔夫人的骄傲却有增无减,因为她仍然不用担心真正的阶级下坠。《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海报
虽然父亲在她的鼓舞下辞掉教授的职位,家中财务状况一落千丈,她还有乔尔一家的照拂,能够继续扎根在富裕的中产阶级社区。因此,不要以为这一季里的麦瑟尔夫人终将尝到做一个普通人,被失业和欠债的恐惧逼迫的滋味。她并没有。
在美国的影视剧中,阶级下滑仍然是禁忌,或至少令人不快的存在,很少真的发生。语言的功用在这一季里更加放大,大到可以阻止这种下滑。生活中,麦瑟尔夫人巧舌如簧地说服各位供应商为她提高赊账额度,维持住稀薄的现金流。工作场所,她凭妙语连珠在台前幕后如鱼得水,使观众和酒水增加,人人都爱光彩照人的麦瑟尔夫人。
牢固的社会地位既是她的托底,也是她的束缚,这是这部剧成功的基础。一季又一季,我们已经看惯了麦瑟尔夫人的挣扎和原地打转。她很有脱口秀艺人的天赋,擅长在日常中发现可笑之处。但她一直未能跳出出身和教育为她划定的圈子,所以她的事业总是一有起色就被打回原点。前几季里,可以将之归因于环境。到了这一季,个性成为主要的因素。
在买回公寓这件事上,麦瑟尔夫人显得不太诚实。中产阶级要面子,麦瑟尔夫人邀请无家可归的父母同住,双方在“对外宣称房子是谁买的”一事上产生分歧:大家都想让体面的邻居们知晓,房子是自己买的。而实际上,这家人谁都没钱买下房子,钱是乔尔的父亲出的。
麦瑟尔夫人为自己划定的职业标准,既不切实际,又有点双标。她坚决不肯接暖场演出,托尼·班奈特的也不接。杰奎琳·肯尼迪的慈善活动她秒接,会上第一个段子的马屁拍得很凶,谄媚到令人汗颜。第二个段子以她不小心当了第三者为素材,虽然在满屋贵妇中显得很出位,但作为笑话却很烂。就这么一个平庸的段子,还把杰奎琳·肯尼迪和贵妇们弄哭了。
兰尼·布鲁斯(卢克·科比饰)对她恨铁不成钢,麦瑟尔夫人则坚称“我有自己的计划”。“不要计划,工作,不停地工作。”布鲁斯的价值观,和另一部关于女喜剧人的《绝望写手》(Hacks)中的黛博拉(珍·斯玛特饰)如出一辙。黛博拉对工作机会的饥渴程度,又和本剧中的资深女喜剧人苏菲·莱农(简·林奇饰)一致。
拥有上帝视角和时间优势的观众,可以轻易地看出麦瑟尔夫人的局限。在阶级保卫战和职业生涯中,她选择留在自己的局限中,除了让笑话更加破格,并不想真的不破不立。麦瑟尔夫人总是给自己设立互相矛盾的目标:有经济独立的愿望,但离婚后不想离开住惯了的社区和公寓,情愿走上依赖前夫一家的老路;想成为职业喜剧人,不断告诉别人“我很好笑”,却对工作挑挑拣拣,美其名曰“我的操守”。
顺便,编剧也让我们看见另外两位喜剧人的局限。兰尼·布鲁斯嘲笑麦瑟尔夫人寓所的家庭生活氛围,声称自己放荡不羁的灵魂对这里有本能的排斥。苏菲·莱农的好莱坞大明星作派很有残酷女王的魅力,但她只擅长拿自己和圈内人开刀,段子的质量如同麦瑟尔夫人的吐槽:老套而做作。
喜剧人的局限不是这部剧的缺点。《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讲的就是局限:年代的局限,阶级的局限,性别的局限,职业的局限,婚姻的局限,宗教的局限……故事发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简直就是个被局限所分隔的世界。时代精神催生艳丽的服装,秾丽色彩把所有被分隔的房间融为一体。空气中洋溢着梦幻的气息,暗示所有人都能美梦成真,有情人终成眷属,美国梦触手可及。
但有一点,让这一季的麦瑟尔夫人不尽如人意。虽然剧的设定是喜剧,一个个房间却是真实存在的,因此角色不应每遇困阻,都能像飞人一样毫发无损地越过壁垒。
有些情况下是可以的。在几乎无人出席的室友葬礼上,苏西(艾利克斯·布诺斯町饰)可以用打破习俗的勇气和高超的演讲本领,把悼词讲给满满一屋子人听,而不用承担任何后果。被街坊妇女威胁时,亚伯·怀斯曼(托尼·夏尔赫布饰)可以打破犹太教和基督教之间的禁忌,惊魂未定地逃到家后“净化”一下就好。乔尔交了华裔女友,万分担心家人因为宗教和族裔问题反对,没想到父亲轻易地接受了(尽管碰巧发作了心脏病)。这些都是喜剧范畴内认可的解决之道——角色只管尽情地犯规,最后总能得到无限宽容的接纳。
但如果所有尖锐的矛盾,编剧都选择蜻蜓点水地掠过,就会索然无味。这一季中,麦瑟尔夫人的新工作地,是一间地下脱衣舞俱乐部。这里任用环肥燕瘦个个不同的脱衣舞女郎,跳风趣幽默的舞。台下,她们比那个的年代家庭妇女更具家庭妇女气质,比所有喜剧中呆傻的妇女更呆傻,完全颠覆传统认知中风月女郎的印象。
麦瑟尔夫人为这间脱衣舞俱乐部撒上的魔法粉末,让经理和舞女皆良善。随着她的到来,这里女客渐多,插着纸伞的果味饮料畅销。男客们毫不猥琐,很大度地接受了麦瑟尔夫人嘲讽性别之差的段子。
这种表现方式,如同文学青年把妓院想象成等待拯救的纯洁女子聚集地,因为想象过于浪漫而终将落空。这间俱乐部充满家庭的温情,但是不能激起性欲。脱衣舞是个幌子,这里可以是快乐的餐厅,也可以是团结的学生社团。难道编剧以为,剥离女性的性吸引力,为她们的职业做“无害化”处理,就更能凸显麦瑟尔夫人的神奇吗?一个爱用两性关系/差异做素材的女性喜剧人,凭自己的力量把脱衣舞俱乐部变成圣洁天堂,是一件很荒诞的事。
到这一季的时候,麦瑟尔夫人已经不再神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比她更密集高质地吐出妙语。尽管她明亮,富有活力,永远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般不知疲倦,她就像这间匪夷所思的脱衣舞俱乐部,梦幻场景接连不断,但是缺乏真实的质感。
麦瑟尔夫人的活力,原本建立在她推石头的过程。石头滚过禁忌,发出声响;段子打破陈见,激发笑声的同时也刺到人的痛处。但现在,石头已很少滚过禁忌,段子也愈发油腻。这部剧拍到现在,以麦瑟尔的女性喜剧人角色为原点,各色边缘人士都已先后登场。少数族裔登场,同性恋登场,黑帮登场。它想涉猎的女性自我已经觉醒,更广泛的自我实现也开始在麦瑟尔夫人的周围人身上一一发生。
最后,反而只剩下麦瑟尔夫人,尴尬地处于没有性欲(看样子她不会再爱上一个人),野心囿于自尊和模棱两可的标准而空悬的境地。她和兰尼·布鲁斯的酒店性爱场面非常糟糕,好像两个在导演指挥下的演员不得不演,还演得毫无火花。还有比麦瑟尔夫人要求对方时刻记住自己是个好笑的喜剧演员更扫兴的前置条件吗?她越是希望自己以“好笑”被别人敬慕,她就越难以变得真正有趣。
因为一个有趣的人,不仅会把生活当作素材,还会认真地体验生活本身。麦瑟尔夫人努力去做前者,没能做到后者。最后一季应该会拍她职业精神的觉醒。但如果还是这样企图掠过生活的所有沟壑,让麦瑟尔夫人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用承担任何后果,那么即使她最终大获成功,这部剧却会以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