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档阵营中，有一部历时五年打造的视效大片《刺杀小说家》备受期待；在前年春节档，开启中国科幻大片元年的《流浪地球》曾取得近47亿票房的好成绩；而在2020年暑期档，耗时7年打造的神话史诗巨制《封神三部曲》终于要揭开面纱。
这三部电影，代表了目前中国电影在视效制作、流程工业化方面的最高水准。
本期新浪潮论坛，我们邀请到了路阳、郭帆、乌尔善导演，以及国内顶尖特效公司MORE VFX的特效总监徐建，与他们共同聊一聊电影特效制作难度等级、幻想大片的审美体系、中国与好莱坞大片间的差距、工业化标准建立的必要性、国内特效人才培养等话题，展望了中国式大片的未来。
《刺杀小说家》实现国产特效突破，导演阐释“赤发鬼”为何要做两年
论坛开始，路阳导演首先分享了此次《刺杀小说家》攻克的技术难题：主创100%都是国内团队，首次在一部国产电影里，集合了动作捕捉、面部捕捉、虚拟拍摄、虚实结合等特效流程。
《刺杀小说家》特效总监徐建此前曾参与过《绣春刀2》和《流浪地球》的特效制作。作为资深特效专家，他也表示《刺杀小说家》实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经验，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资源集中在一个项目里，前期筹备了一年时间，每天各部门都要一起开会。
乌尔善导演表示，涉及到幻想题材，虚拟拍摄、动捕、面捕是无法避免的，已经成为基本配置。如果中国电影想在科幻、奇幻等类型片上有所发展，就一定要去学习和掌握这样的技术。《封神三部曲》从写剧本到第一部上映整整7年时间，中间请来了《指环王》制片人来中国传授经验、试拍，克服了很大技术难题。现在《刺杀小说家》是一个很重要的突破，就是中国电影人自己开始掌握了这些技术、应用到电影里了。
《刺杀小说家》里有一个重磅角色——赤发鬼，这个数字角色花费了两年时间才制作完成。
路阳表示，赤发鬼是原著小说里很吸引他的一个角色，赤发鬼的设计和构成，确实花了很长时间：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呈现他？找什么样的演员表演他？
徐建补充说明为什么赤发鬼难做：“他有四只手、两个脚，骨骼就和常人不一样，把骨头设计合理了，他的运动才能符合人的基本常识。包括脊柱是一条还是两条、肩胛骨是四个还是两个？手臂怎么长？之前我们也做过这样类人角色，一直在尝试、一直在推翻、一直在摸索。”
《刺杀小说家》赤发鬼
郭帆和乌尔善导演顺便科普了电影特效制作的难度等级：最难的就是数字角色，在好莱坞算S级特效，类似《金刚》里的金刚、《猩球崛起》里的凯撒，完成这些角色不仅需要技术支持，也需要美学建立。它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它有怎样的情感？
并且，好莱坞有很多细分特效公司，有人做骨骼、有人做皮肤、有人做肌肉，而国内全部要一起做，所以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去摸索。“所以特别希望观众朋友支持国产幻想影片，因为背后的视效团队、视效人员是非常艰辛地去尝试新技术，只有大家的支持，才能够让我们一步一步做下去。”郭帆说。
数字角色之后，才是天崩地裂、海啸、千军万马等大场面特效，最后是数字场景，它们的难度都比做一个栩栩如生的数字角色简单。
《金刚：骷髅岛》
《猩球崛起3》
中国的幻想大片，必须要有中国式的“原创审美”
提到“大片”一词，不管是科幻大片还是奇幻大片，很多观众会自然而然想到好莱坞，而中国幻想大片、视效大片的历史还很短。在论坛上，三位导演都强调了“原创审美”的重要性。
郭帆导演举例说，如果中国人去演漫威，或者西方人来演西游记，看上去肯定会很有违和感。而解决违和感、形成认同感，需要一个时间过程。“我们当时做《流浪地球》的时候做了好多套方案，其实并不知道哪套方案是对的，所以我们会尝试性地选择。上映之后还在总结，哪些是容易被观众接受的，哪些是不容易接受的。解决违和感最理想的状态是，我们看到这个形象、这个角色，或者这套颜色的搭配，会让我们产生某种共情感。”
《流浪地球》吴京
路阳导演也表示，“做视效电影，确实很多观众会马上想到好莱坞电影。首先我们不是要从美学上和需求上去模仿，我们要讲中国的故事，要做好莱坞做不了的内容，我们不可能在好莱坞很强大的地方和他们比较。好莱坞也做东方题材，但我们看到的都是皮毛，它有东方的元素和样子，但非常表面，它的骨子里不可能是东方的。”
想做符合中国人审美、弘扬中国文化的视效大片，不是说要严格按照历史记载，而是要找到和当今时代的联结点。比如《刺杀小说家》的美术设定参考了北魏时期，但是还不够，还选取了一些唐代、汉代甚至东南亚的元素，但整体感觉是中国的。
《刺杀小说家》董子健古装
乌尔善导演的《封神三部曲》里也有大量的神怪、坐骑等数字角色，尤其雷震子，会是华语电影在视效上最难的角色。这些角色的前期概念设计必须由中国的艺术家来完成，“只有中国人知道它长什么样，给美国最好的概念设计师是想象不出来的，因为文化和我们不一样。
我觉得未来中国的幻想电影，都会涉及到这两个层面，第一是要符合我们情感需求和审美判断，同时技术上又是先进的，这两个层面都需要解决。中国的原创审美，一定是需要中国的艺术家来完成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开放给全世界的艺术家给我们做技术支持。”
路阳导演还表示，其实特效不仅会运用在幻想大片里，像《罗马》这样制作精良的文艺片也是可以大量使用的，未来电影人要打开思路。而技术最终会影响内容创作，比如虚拟拍摄、高帧率的出现，都会改变传统的视听语言呈现方式。
《封神三部曲》第一部预告截图，李雪健饰演的姬昌抱着雷震子
好莱坞百年工业化经验值得学习，但中国也有弯道超车机会
乌尔善、郭帆、路阳三位导演几年前都曾到好莱坞大制品厂参观学习，在感叹好莱坞百年工业所积累下来的标准流程之专业、成熟之外，也意识到“工业化”的建立对于中国电影产业发展多么至关重要。
“工业化不是抽象的、泛泛的。对电影来说我觉得就三方面：创作方面、制作方面、科技方面。‘工业化’就是把所有经验变成可以量化、重复、延展的工作方法，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能适用。”乌尔善导演说。
《封神三部曲》拍摄地的奠基仪式
乌尔善去过三次好莱坞，每次听好莱坞主创团队讲解制作流程，发现都大同小异，他们已经形成一套非常规范、标准的工序。这套程序能够协调资源，保障资源分配合理性及工作周期，建立一套标准的工作程序，从创作阶段开始，包括发行、上映，都有一套科学经验。“这是他们一百年的电影工业、电影生产形成的一套规范操作，我觉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学习。”
筹备《封神三部曲》期间，《指环王》制片人将《指环王》拍摄期间每天的通告单、预算表格分享给中国的剧组，上面从各部门开工时间、三餐时间、每一部分的预算比例等等都有，事无巨细。《封神三部曲》跟《指环王》三部曲制作体量、难度都非常接近，所以这份内部资料对《封神三部曲》帮助很大。
乌尔善和《封神三部曲》剧组成员看沙盘模型
路阳导演也称，好莱坞岗位划分十分详细，的确很先进。但中国电影市场化才20年时间，发展非常迅速，不能照搬好莱坞的模式。而且他印象中的好莱坞是有一股骄傲或者说傲慢的，比如路阳去参观那次，他们有一整栋楼做声音，能做到每个混音室的效果都是完全一样的；对方还声称从不用后期配音，都是同期声。但后来才知道，他们也是在“忽悠”，大片完全用同期声是不可能的。
况且很多前沿技术，中国其实早就有了，比如好莱坞做动作捕捉的底层技术也是从中国采购的，但以前国产片不用，原因一是买不起——是的，中国的公司买不起中国的技术，第二是以前的电影没有这么多特效需求，空有技术，不知道该怎么跟电影做结合。
新浪潮论坛现场的路阳导演
郭帆导演则反思了《流浪地球》在工业化上的欠缺之处：“现在回过头看，还是作坊状态。”他举了几个细节例子，比如美术组的资料文件夹都是随便命名，“上海啊上海”、“1234”这样，后期调取困难；剧本没有统一的字号、字体、行间距；场号、场景、时间、人物名称不规范，导致没法在软件中形成一个数据库，等等。
去年郭帆跟电影学院成立了一个工业化实验室，本来满怀信心，但接触下来发现，国内电影创作工业化基础太薄弱了。“我们的创作标准大概有40几个，好多还是胶片时代的。好莱坞有800多个行业标准，还以每年50个新标准的速度递增。”
但是郭帆也展望了一些乐观的方面，比如国内5G技术、3D打印技术等发展飞快，需要创作者开动脑筋，去思考怎么应用到电影里，这样中国电影就能更快地实现工业化，甚至弯道超车。
新浪潮论坛现场的郭帆导演
徐建补充郭帆的观点，他表示国内工业化发展不足的问题不只存在于电影行业。
“因为中国没有经过工业革命的漫长时期，西方在几百年的时间里慢慢积累工业化的标准和流程，而我们是从一个农业化为主的时期快速迭代到现代社会，各行各业对于工业标准规范化这个事没有那么重视。
做标准是需要投入的，投入的目的，是为了让未来的工作更有效率，但如果没有这么大量的需求，就做这一次，下次就不做了，那么这个投入是没有必要的。所以只有产生更大的需求量，才能有所谓工业化的提升。”
新浪潮论坛现场的徐建
特效技术能让演员饰演任何物体，真正的好演员会乐于挑战
《刺杀小说家》的若干主演这次都尝试了动捕、面捕等新技术。尤其是郭京飞，他饰演了两个角色，第一个角色要特效化妆成一个老者，第二个角色干脆是——一件衣服。这件衣服能说话，能变形，甚至能打斗。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就是在中国电影工业化的浪潮之下，演员也要学习如何与视效技术部门打配合，表演不再是演员一个人的创作。
比如董子健要和赤发鬼打斗，他在片场面对的只是一个代表赤发鬼视线位置的球，演员必须建立强大的想象力和信念感，与特效部门的配合也涉及到大量工作；雷佳音自己饰演了现实世界的部分，而他进入幻想中的异世界以后，一些动作戏是由动作演员来完成表演、提炼出数据的；
再比如，赤发鬼只有一个眼珠，身体结构与人类不同，那么如何把演员的细微表情“翻译”到赤发鬼的面部，也需要后期部门一块一块肌肉去研究。
《刺杀小说家》赤发鬼
路阳笑称，他邀请郭京飞时内心很忐忑，“衣服”这个角色需要一个台词有渗透力、有魅力，表演节奏有创造性的好演员来演，话剧演员非常合适，但是这个角色不会露脸，不知道郭京飞能不能接受，好在郭京飞答应了。
乌尔善提到，有了特效技术以后，演员就可以去饰演与他本人毫无关联、毫不相像的角色了，比如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在《霍比特人》里演了一条龙。“这跟其它的舞台剧等表演是完全不一样的，真正好的演员一定会挑战一些非人类、一些怪物、一些奇特的东西，无论是一辆汽车、一张桌子，还是一个飞船，或者是一个外星生物……都可以。这对真正的好演员来说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霍比特人》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饰演的史矛革龙
以前的特效化妆、动画片配音其实本质上都是同理，都能让演员拓展自己的角色空间和表演维度，展现强大的诠释能力。
郭帆则展望道，希望未来在教育层面上，也能让孩子从小就接触到面部捕捉、虚拟角色，可能会激发他们的表演兴趣，并且增加把视听语言也作为一门语言的表达能力。
《刺杀小说家》拍摄动作捕捉场景
国内特效人才流失严重，被游戏公司高薪挖走
一部视效大片至少需要数百人的特效团队，那么团队该怎样搭建？人才如何培养？
在团队配备上，三位导演有着不同的选择方向。乌尔善导演为《封神三部曲》专门成立了一家特效公司“魅思”，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做全流程把控——先是成立魅思在北京的公司，同时为方便好莱坞团队成立了在洛杉矶的公司，中国的概念设计艺术家做好概念、把资料进行数据化之后，交给洛杉矶做最复杂的数字角色场景；
再然后根据特效的难易程度、擅长与否等，分包给加拿大、澳大利亚、法国、印度等国外公司，全球一共8个国家的团队都参与到此次《封神三部曲》的特效制作中。
《封神三部曲》第一部截图
郭帆导演主要合作的是国内的MORE VFX，《流浪地球》里75%的特效都是国内团队做的。
路阳导演则干脆组建了100%国内团队。他表示很享受小伙伴们一起克服困难，“升级打怪”的成长过程。因为这部电影要做三年，有海量沟通过程，国内团队交流会更便捷一些。
但同时，路阳和徐建遗憾地表示，国内的电影特效人才正在快速流失，特效公司基本赚不到钱，很难维持下去。
徐建讲到，特效需要技术和艺术素养都具备的高素质人才，但国内很多艺术院校相关专业的分数线都很低，很多学生简单学习下软件就毕业工作了，行业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更令人无奈的一个现实是，影视特效公司的需求与游戏特效部门高度重叠，大量人才都被游戏公司高薪挖走，“基本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了”。
徐建朋友圈感叹
路阳讲述：“我跟一个朋友讨论，说到人才流失问题，他是做游戏行业的，他说你们电影行业的商业模式有问题。我说钱少，商业模式就有问题吗？行业就不该发展吗？不是这样算的。每个行业各有各的价值，电影行业的价值非常独特，在本行业之外，还拉动了很多GDP，创造了精神价值，人不能只靠物质活着。”
乌尔善也呼吁，“希望有质量的幻想电影能够成功，赚了钱才能把钱结算给视效公司，让每个视效人才获得与才华匹配的荣誉感和收入，他们才会稳定地留在这个行业，才能进一步发展。”
新浪潮论坛现场的乌尔善
路阳、郭帆、乌尔善三位导演有着迥异的成长路径，最终却都借助中国电影产业蓬勃发展的东风，迈入了视效大片领域。视效大片不是说只倚重形式和技术，而是要在把故事做扎实的基础之上，再去锦上添花。
就像郭帆导演说的，“电影最重要的是情感，观众不会因为看特效而泪流满面，所以做好角色、做好情感是最首要的任务。”因此，《流浪地球》上映已经两年了，他依旧在耐心地打磨续集的剧本。
视效大片意味着更漫长的制作周期、更前置的项目规划。郭帆导演还有一部监制的科幻片，名叫《宇宙探索编辑部》，会是一部小成本硬科幻，带有伪纪录片喜剧色彩，近期将发布一支很有意思的预告片。
郭帆监制作品《宇宙探索编辑部》预告海报
乌尔善导演一口气连拍了《封神三部曲》，拍摄时长18个月，然后做第一部的后期，今年暑期档会上映第一部，然后国庆档第二部。乌尔善透露，《刺杀小说家》映前会有《封神三部曲》的贴片预告，正式宣布定档。
路阳导演接下来已经有数个项目在筹备计划中，有的暂时还不能公布。对于《绣春刀3》，他表示一定会拍，只不过会先拍其他几个项目，而《绣春刀3》他“一直惦记着”。
（何小沁/文王远宏/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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