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男波杰克被打败了。过去追上他的现在,睡梦中一次次开个不休的故人派对这次动了真格。黑门被打开,他的父亲母亲老友们一个个华丽跃入或失足跌入黑门,听不到任何回响。种种迹象表明,快要轮到他了。不会再有梦醒,不会再有惆怅与悔恨。黑门不通往任何地方,喧闹的派对不存在于人间。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依恋人世的脑子里,现实中这些人绝无可能合坐长桌,和马男一起谈谈生死。
《马男波杰克》(BoJack Horseman)最终季的倒数第二集,老了很多的马形男子波杰克经历了一场濒死体验,个体的虚无到达极致。在阴阳两隔的恐惧和人世温情并存的乌有之地,时间“最后一次”给了波杰克一个突破时间的机会,聚会的人群则给了自己打开心门,在聚光灯下谢幕演出的机会。
动画的自由让迷幻体验在流畅变形中臻于极致。这一集中的波杰克在半清醒半迷糊间,首先经历一屋子宾客抓“鸟”的荒诞场面。
他们上蹿下跳要捕捉的并非一只鸟形之鸟,而是一只和剧中人物一样长着鸟头的“鸟女士”。在动物形人类与人形人类无差别共存的《马男波杰克》世界,这样的混淆暗示马男在这一集将参加的派对或有蹊跷。
故事的叙述者总是对梦境和它们的集大成者——濒死体验着迷。波杰克在这一集里的体验混合梦中的种种切肤体验,迷茫、无助、吐露真心、强烈的生之向往。马赛克剥落,一开始由“鸟女士”暗示的真相在波杰克母亲的幽暗大宅中逐渐清晰。
这部剧一直是语言的盛宴。主角马男波杰克是个生活在好莱坞的过气电视明星,身边形色人等包括歌星、经纪人、编剧、明星……这些在好莱坞站稳脚跟的聪明大脑尤擅讽刺与疯狂。他们的语言就像法国贵族的礼数,漂亮的长句子里镶满隐喻和双关,每个梗下面都埋着一颗诱人采撷的樱桃。
听完猪形女记者佩奇洋洋自得的话语轰炸后,她的同事替观众发声:“我到底做了什么才必须承受这样的长句子!”
但生死公平,对机敏言语和浅言陋句一视同仁。长餐桌的故人派对上,人人争相发言,倾吐自己对“生命意义”的看法。词语和句子在这样的讨论中毫无用处,人人都知道时间不多,必须直面主题。对死人来说,为自己的生命寻找意义是最后一次抓住生命的机会。
意义是什么,是付出,帮助别人,还是为世界留下遗产?但是有区别吗?波杰克的父亲对他说:“这些人花费时间,试图行善或帮助别人或自我成就,而我什么都没做。那又怎样,我还是来到了这里,和他们一样。”
充满魅力的颓丧者,洞彻的瘾君子,自私的多情男,愚蠢的失败者,这样的波杰克不是世间独有。往事追上来时,我们发现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马)。
波杰克接着问他的父亲:“如果给你机会重来一次,你行事会有何不同?”
父亲答:“我不会像从前那么在意……从前,我实在太在意你和你的母亲。”
这一集波杰克以怪诞的方式与故人话别后,紧接着的最后一集中,他和黛安、凯罗琳公主亦将分别。他们没有被生死隔阻,但是个人境遇、物理距离、工作关系改变后,个人驶向不同道路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一切将无可挽回。
伤感的结尾是必然的。如果没有告别,波杰克的故事永远无法完结。但剧如人生,总要在某个时候结束。不过,这部以“丧”闻名的作品,到最后已散开了阴霾。
自我厌恶的波杰克,临门一脚时望着自己漂浮泳池的躯体,发现还不想死。认为必须写出回忆录,否则从前的痛苦将毫无意义的黛安,终于调转笔头去写快乐剧本。凯罗琳公主对千辛万苦领养来的豪猪小宝贝手足无措,后来也放宽了心,开始以项目养成的态度对待女儿。容易满足的托德和花生酱先生,并非看不见无处不在的阴暗。人的乐观天性和世间的黑暗不总是能相融,搞不好就像花生酱先生般抑郁,或是像托德,要是没有超级好运气的屡屡眷顾,便不知会流落何方。但他们活下来的所有人,都似乎找到平静生活下去的办法。
波杰克和他的父亲、萨拉·林恩,包括这一季中他在戒断所认识的女生,都像重重镜像映出彼此。他们身处超级变幻的环境,置身镁光灯下汲取它的光和热,代价是须接受大众的多变。女记者佩奇对萨拉·林恩之死锲而不舍的追踪把波杰克送上风口浪尖。两期访谈节目让他这个过气明星再次得到一夕被热爱,一夕被唾弃的极致体验。
如此躁动不安,无因可循的动荡外部生活,虽是波杰克和他的朋友们身处好莱坞所致,与屏幕前普通观众的生活亦很有相似之处。它是现代生活的无情缩影,大众舆论乃至大众本身不仅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外部所在,还是向生活伸出无数黑手的怪物。
为什么死的是萨拉·林恩,不是马男波杰克?为什么无论对人生抱何种理念的人,不分信仰和善恶,最后都会从那扇黑门掉落?
从一开始就弥漫的虚无主义,到最后一刻依然还在。如果说波杰克和他的伙伴们有任何进步,也不是“明天会更好”或“我们将永远彼此陪伴”的许诺。波杰克是个大黑洞,他的伙伴和家人各有令他们自己都难以忍受的缺陷。观剧时,我们一边享受他们的妙语连珠和洞若观火,一边舔食他们的痛苦当咸味冰激凌。
但到了最后,波杰克望着泳池中自己可笑身影的画面,却成为无望人生的最后希望。波杰克大黑洞,在吸收和释放那么多毒汁之后,吐出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伫立黑洞边。这是波杰克自己的身影,他终于敢望向黑洞,从前无法认清或不曾出口的话现在都敢了。
“成瘾就是成瘾,不要说什么这不是你的错。又没有人用刀逼着你让你喝酒。”在戒断所,面对医生的安慰,波杰克说了真话。现代文明的陈词滥调让人生气,它总想用虚假的安慰粉饰人类固有的缺陷。
但努力并非毫无意义。马形钱普医生的高级戒断所虽然虚伪滑稽,规律的生活毕竟让波杰克成功戒断,才有了之后那场与故人的超级派对,让他能清醒诚恳地和身边人告别。
谢谢这匹马和他的朋友们,告诉我们只要没死,就还得继续临渊而立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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