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因查缉私烟爆发的二二八事件,造成无数民众伤亡。其后长达38年的戒严,让许多政治受难家庭终生活在白色恐怖阴影下。随着档案数据解密,过往噤声的历史正逐步被重新理解。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保密局台湾站之下设置多处据点,每个据点另设通讯组、学运组、工运组、侦查组等各式单位,配置保密通讯员、义务通讯员、通用人,也会接触地方网民搜情。获取情报后,经由层层传递,往南京本部发送。数据源│林正慧图片美化│林洵安
保密局「二二八事件报告书」陈述,通讯员许德辉化名高登进做渗透。他除了进行反间、搜集情资,也刻意煽动民众情绪,强化对立。后来许德辉趁机举报忠义服务队成员携带武器、攻击政府,造成多数学生被捕罹难。数据源│林正慧
各地的二二八处委会,是由地方仕绅或知识分子领导,希望透过和平谈判化解冲突,最终许多成员皆被清算罹难。在黄妈典一案中,被捕的名单里可见渗透其中的特务。数据源│林正慧
特务的转职出路遍及政商界、文教界、公职。例如,陈恺曾担任多届台北市议员,1960年转战省议员,顺利当选。比对情治身分在职纪录也可发现,国声日报社分社主任、全民日报记者是他从事特务时的「掩职」身分。数据源│林正慧原始数据│〈陈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国史馆藏,入藏登录号:1290000640098A。
特务群体是较为冷门的研究领域,但对理解战后台湾的政治与历史,意义重大。尽管研究仍看不见尽头,但林正慧深信:事实的力量隐藏在档案中,等待我们的追寻。摄影│林洵安
据《研之有物》(采访编辑:陈韦聿美术编辑:林洵安):战后的台湾,曾存在一群效忠于党国的特务。他们使用各种秘密手段,扮演威权统治者的耳目,也经常是国家暴力的执行者。然而,过往这些特务隐身在机密数据与化名背后,后人难以知道,当时的秘密组织扮演什么角色?对近代台湾的历史命运,是否产生关键影响?研之有物邀请中研院台湾史研究所林正慧助研究员,带领读者打开档案柜,一步步揭开战后台湾特务群体的神秘面纱。
人人心中都有个小「警总」?
说起「特务」,你或许联想到《007》、《不可能的任务里》的硬汉英雄。但回到真实世界,当国家机器恣意滥权,情治机关不受监督的行动很可能造成社会集体恐惧,留下难以平抚的历史伤痕。
从二二八事件到白色恐怖年代,情治人员的身影犹如鬼魅,现身受难者的噩梦里长年作祟,最终却只在案卷上留下一个化名,再无线索。所幸,在这场对局里,历史学者并非毫无胜算。
长时间参与档案解读的林正慧,透过数据的交叉比对、归纳分析,已能破解部分神秘化名,辨识出情治组织与人员的真实身分。过往,「人人心中都有个小『警总』」是人们口中的情治机关代称,但林正慧提到在二二八事件中,「保密局台湾站」其实扮演了关键角色。
「除了广布网民去搜集情报,他们还渗透许多民间组织,反间、策动、影响舆情。」她以「保密局台湾站」档案为核心,逐步译码这些不为人知的特务,直接或间接推动了哪些历史事件。
特务头子领军,情报战线网罗台湾
时间回到1945年9月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刚落幕不久,一艘前往台湾接运战俘的美国军舰在基隆港缓缓靠岸。船上有两位自称为上校的中国人,但真实身分其实是国民政府「军统局」的特务──显然在正式接管台湾以前,情治系统已率先登岛,布建情报网络。
军统局的全名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最初为1930年代初期成立的「特务处」。对日战争期间,这个神秘组织由传奇人物戴笠领导,逐渐发展为蒋介石政权最庞大的特务谍报机关,执行情报搜集、暗杀、反间等各项秘密任务,同时防范敌方间谍的潜伏渗透。
当时的台湾作为「敌方」领地,以及日军展开南进的据点,自然也是重点侦查目标。1941年,军统局开始对台展开情报侦搜,设立专门的单位与训练班,招募地缘关系相近的闽人、粤人成为特务,但尚未取得很好的进展。
待到二战结束,军统局才正式抵台设立台湾站。然而,在战后初期,台湾还有许多不同系统的特务组织,比如中统局(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警总(警备总司令部)调查室与第二处、宪兵第四团特高组......等等。这些情报单位互不相谋、甚至互相掣肘,形成了复杂的情报体系。
台湾保密局成立,吸收在地特务
1946年8月,由于舆论在战后大力疾呼「取消特务统治」,蒋介石不得不将军统局缩编为「保密局」,移转出军事国安、警察等业务,只专责各党派的党政情报工作。
保密局台湾站也由林顶立担任首任站长,展开情侦业务。然而,台湾才刚刚脱离日本统治,特务机关是如何进行组织运作?又如何布建台湾在地的情报系统?
从口述数据显示,初期因为毫无地方网络基础,运作相当艰困。因此,除了陆续渡海来台的情报人员,情治组织也开始吸收在地成员,特务群体的队伍日益壮大。
当中代表性的例子是许德辉。他原本是地方角头流氓,进入特务系统后,便持续运用地方关系,秘密吸纳各式社会人士,潜伏安插在不同行业角落,比如酒家、茶室的工作者。后来在二二八事件,许德辉也扮演非常关键的「间谍」角色。
二二八事件中的情报传递
林正慧提到,当时台湾的特务以情报搜集为主。以保密局为例,在台湾本岛多县市、澎湖都设立「组」,组之下则有「通讯员」、「运用人」(类似俗称的网民)等基层特务。他们搜集的情资,透过组、站乃至于南京保密局本部,一层一层往上呈送。筛选后的「重要」情报,最终传递到蒋介石眼前,成为决策参考。
从这个角度来说,特务组织在台湾近代史上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特别是1947年爆发的二二八事件。根据已揭密的档案,特务系统对当时台湾局势的危急性,或许有夸大的嫌疑,包含在军队抵达台湾当日,便立即回报「情况万分紧急,有随时失陷可能」。他们上呈的报告,很可能影响了中央政府派兵镇压,以及后续一连串「清乡」的决定。
档案内容也显示,台湾站的通讯员布下天罗地网,全面监控。不只在二二八当下,事件趋平息的中后期仍强力搜集「叛乱」情报,四处举报有嫌疑的逆党分子;不同派系的特务系统,也趁机整肃异己,相互斗争、争夺资源。情报网罗之密集激烈,甚至还会发生「互相踩线」,举报到不同情治系统的「自家人」!
特务不只情搜,更是推波助澜的「反间者」
在二二八这场历史性的灾难,特务的角色远远超过传递情报或罗织罪名。他们同时参与了搜查逮捕、秘密处决,以及「清乡」等浮滥捕杀的行动。从口述数据显示,保密局站长林顶立便曾率领一千多名人员,公然抢劫、威吓殴打,还进行逮捕处决等行动。
不过,最让林正慧印象深刻的,是特务在二二八事件使用的反间、分化手段,甚至趁机构陷诬告。
许德辉便是著名案例。当时,这名保密局特务渗透混入台北的「二二八处理委员会」(以下简称「处委会」),随时上报人员、行动的情资,而且刻意煽动参与者的情绪,制造动乱。
他在现场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吾辈已决定玉碎作为牺牲」、「如渠不幸身死,希望市民做为后盾」,激起民众高涨的情绪。根据当时的新闻报导,「现场喊声满堂,鼓掌不绝」,许德辉宛若义愤填膺的群众领袖,不顾自身安危领队向行政公署讨回公道。
后来,他毛遂自荐担任忠义服务队总队长。许德辉先向上级诬陷这些学生四处劫掠、暴力破坏,获陈仪许可取得武器后,便以「预防不测」理由要队员配戴。之后,他再暗中举报队员携带武器,意图攻击国军!最终,多数学生不幸被捕罹难。
讽刺的是,保存在档案中的「反间工作报告书」,清楚揭露了许德辉的真实身份,以及他陈述自己潜伏于处委会,趁机兴风作浪的意图。
间谍就在你身边
另一个令人慨叹的故事,则是同时期发生在南部的黄妈典案。作为嘉义朴子的地方仕绅,黄妈典因为领导当地处委会遭到清算枪决,组织许多成员亦被逮捕系狱。然而,后来解密的档案数据明确揭示了一位与他关系亲近的同党友人,竟然是警备总部所吸收的「运用人」!
「看了档案后会觉得很可怕。」林正慧感慨地说。
"类似的故事在在显示,当时情治单位对民间组织的渗透程度,已经让人难以分辨孰为敌友。"绵密的布线侦防,并不仅止于二二八事件。林正慧指出,从高雄市政府警察局留存的一批档案,可以看到特务机关长期监视的黑名单。由于二二八发生于1947年2月28日,在传统记事为丁亥年、癸卯月戊寅日,情治单位遂把二二八关联者以「戊寅份子」、「丁亥份子」记录,不时派人前往盯哨,甚至连旁系亲属也经常被「查水表」。
即便到了解严后的1990年代,这些「老大哥式」的监控也仍未完全结束。
「退休」后的特务们去了哪?
除了解开二二八事件中的情治组织、化名之谜,林正慧也考察比对大量档案,循线追索事件落幕后,这些特务们去了哪?做了什么?是否仍以不同身分潜伏,扮演威权领袖的耳目?
她将曾参与二二八事件的特务整理成一份名单,搜集各种史料,为每个名字建构「履历」──包括这些特务的掩职与转职。「掩职」指的是在职期间台面上的公开职务,藉此掩护特务身分;「转职」则是他们脱离情治机关以后的生涯发展。
林正慧表示,常见的掩职,一是县市政府、省政府的各层级公务员,战后情治人员普遍会以政府机关来掩职。另一大宗则是媒体业,这或许是因为记者调查访问的工作性质与情报员相近,方便掩护任务。例如:1947年林顶立筹办的《全民日报》,旗下许多记者都是保密局的通讯员。换句话说,整家报社几可看成是情治单位的掩体。
特务群体的转职,则显得相当多元,举凡国大代表、县市首长、议员、警察局长、报社发行人、戏院老板、宗教领袖,各行各业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你会忽然发现,这些人就存在我们的生活周遭。」林正慧指着林顶立的名字说道:「1972年的报纸还把他列入『最有影响力的280位台湾企业领袖』,谁会想到他在二二八事件里是这样一个重要角色?」
转型正义的漫漫长路,真相是第一步
从不同的视角出发,特务的生命史可能呈现不一样的面貌。情报工作之外,他们也拥有自己的人际网络与家庭关系,亲友的回忆与口述,可能透露人性化的另一面。但所有这些故事,与这群人的特务身分并不相斥。
“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战后台湾的特务群体,我会说他们是「协助国家暴力的暗黑力量」。”
林正慧感慨地吐露心中感触。
她认为,从二二八与白色恐怖的诸多案例,特务所使用的刑求逼供、罗织罪名等迫害手段,已远远超出了合理正当范围。某些情治人员也不仅仅只是执行工具人,扮演「平庸的邪恶」角色,而是有意图地主动操纵局势,从中牟取个人和组织利益。尤其在二二八事件,特务的构陷无辜、煽动群众,都很难以「维护国家稳定」之名,为他们辩护开脱。
这是一段同时牵涉加害者与受害者的故事,面对「转型正义」的责任与真相,历史研究或许还要走上更长的一段路,才能适切地响应。但逐步揭开档案中隐匿的人物与事件,是漫漫长路的第一哩。
「真相本身会展现更大的力量!」林正慧乐观地说:「当更多的事实出现,共识才能凝聚。我相信,这会是大家继续一起往前的重要动力。」
本文转载自《研之有物》,一个串联您与中央研究院的科普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