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沈周绘《夜坐图》(局部),沈周喜欢在夜深人静时读书思考,而清代张英在家训中认为应“俭于夜坐”,经常夜坐扰乱作息。
《校正重刊官板宋朝文鉴》收录的《训俭示康》,该篇是中国家训史上的名篇。
明代仇英绘《独乐园图》(局部),独乐园是司马光在洛阳的家宅,据史料记载,独乐园“卑小”,不是豪华的别墅,与司马光的俭约契合。(资料图片)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这是古人从史册上得到的宝贵经验。古人治家,每每将“尚俭”放在关键位置,尚俭不仅意味着在经济上减少家庭开支,更重要的是,尚俭有助于培养一个人的美德,也就是古人说的“俭以养德”。
“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
园林,是古代文人的精神家园。园林可奢可俭,北宋史学大家司马光在洛阳城中建造的独乐园,在历史上颇有名气。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有一部《洛阳名园记》,其中说独乐园“卑小,不可与它园班”,“其曰‘读书堂’者,数十椽屋;‘浇花亭’者,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曰‘见山台’者,高不过寻丈;曰‘钓鱼庵’、曰‘采药圃’者,又特结竹杪落蕃蔓草为之尔”。司马光为这七处园林景观各题诗一首,以表达自己对董仲舒、陶渊明、白居易等七位古人的敬意,这些诗“颇行于世”,所以独乐园之所以出名,之所以为人羡慕,“不在于园耳”。
司马光的独乐园已不复存在,倒是可以通过仇英《独乐园图》想象一番。独乐园的“卑小”映照出司马光的俭约。在独乐园中,司马光与他的助手通力合作,完成了《资治通鉴》这部皇皇巨著。司马光游心于史册,熟知历史上成败兴亡之教训,他的历史智慧投注到治家时,后人能够发现他尤为强调的是尚俭这一点。
司马光留下了三部家训著作,分别是《家范》《居家杂仪》《训俭示康》,其中《训俭示康》传播极广,是中国家训史上的名篇。
在这篇写给儿子司马康的家书中,开篇即云“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尚俭是家风。司马光自述“吾性不喜华靡”,小时候有大人给他穿上华美的衣服,他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脱下。宋代考中功名者,有簪花之礼,以示荣光,司马光独不戴花,最后还是在同年的说服下才戴花。司马光说自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
司马光痛感当时社会上弥漫着奢侈的风气,当时士大夫家请人吃饭,酒须是用宫廷秘法酿造的,菜肴须是远方来的稀罕之物,器皿要摆满桌面,若不如此,反而会被别人嘲笑吝啬。司马光对儿子表示,纵使无力改变这样的流俗,也不能推波助澜。
接下来,司马光讲了三位本朝大臣的尚俭故事教育儿子。其中一位张知白在宋仁宗时以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即宰相,张知白虽为相,但吃穿用度却和刚入仕时担任河阳节度判官一样俭约,他的亲戚却生出了忧虑,担心外人将张知白视为汉武帝时的公孙弘,此人生活节俭,但为人阴险,建议他不妨跟随时尚,稍宽用度。
张知白不以为然,说“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司马光很推崇张知白的这番话,称赞他为“大贤”。
司马光在这封家书的最后一个部分,接连举了七个古今人物的故事或言论,说明“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他告诫儿子不仅要自己做到节俭,更希望将节俭的家风传给你的儿子。
倘若说《训俭示康》是司马光的言教,那么平素司马光的俭约则是身教,言教要与身教结合在一起才有说服力,而身教的真实也让言教更为深刻。
“凡日用奉养,一以节省为本”
诸葛亮曾向蜀后主刘禅交代自己平生所有之物:“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
所谓“治生”,义同“谋生”,即是经营管理自己或家庭的产业。诸葛亮“不别治生”,以俭治家、以廉传家,铸就一段世间美谈。
虽然古代士大夫耻于言利,但个人之生存、家庭之发展都不能不涉及经济。治生之道,实是一门大学问。南宋叶梦得曾著《石林治生家训要略》,学者认为这是“中国传统家训发展史上第一次专门就‘治生’问题对家人进行教化的家训著作。”
叶梦得是南宋著名词人。他经历了两宋之交的一系列变故,国仇家恨萦绕胸中,他的词风也有了巨大的改变,南渡之前,叶梦得的词婉约清丽,南渡之后,叶梦得的词中能见到“英雄气”“狂气”“逸气”。
叶梦得晚年与友人练习射箭,因为病痛他无法再挽弓,他落寞写道:“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作为主战派,他渴望收复中原,然而年老体衰,无法在战场上报效国家,他转而将精力投入治家中,他说“每念兵革未息,烽警日传,危坐终日,百虑关心,国而忘家,何暇他计?第治国当自齐家始,教孝即所以教忠。”
在《石林治生家训要略》中,叶梦得首先谈到的是人人都要治生,“人不治生,是苦其生也,是拂其生也”,人如果不治生,会使自己的生命受苦,是对不起自己的生命。
治生有“治民之生”和“治己之生”,大禹治水、后稷教民耕种,都是“治民之生”,让百姓受益。叶梦得反对将“治民之生”与“治己之生”对立,不同意圣贤只“治民之生”而不“治己之生”,而是认为“民之生急欲治之,岂己之生而不欲治乎”,圣贤亦不能不重视自己的生计问题,否则这样的人绝成不了圣贤。
古代社会将职业划分为士农工商四类,叶梦得认为士农工商各有各的治生之道,站在士大夫的立场上,他认为士当作表率,“效古人体天地、育万物之志,今一生不能治,何云丈夫哉!”
在治生之道上,叶梦得言简意赅地提出了四个要——要勤、要俭、要耐久、要和气。
叶梦得说治生要勤,要如箭在弦上、鹰击长空一样,“顷刻不可迟也”,如果今天的事拖到明天做,长此以往,“家道日耗矣”,“且如芒种不种田,安能望有秋之多获?勤之不得不讲也”。
治生还要俭,叶梦得将节俭视为“守家第一法”,“凡日用奉养,一以节省为本,不可过多。宁使家有赢余,毋使仓有告匮”,崇俭必拒奢,“奢侈之人,神气必耗,欲念炽而意气自满,贫穷至而廉耻不顾”。
至于耐久说的是治生不能急功近利,要先定规模,再踏实去做;和气说的是治生难免与人发生矛盾,不要锱铢必较,甚至对簿公堂,当以和为贵、以礼自处,让人一分。
叶梦得的治生家训别开生面,反映了在宋代工商业发展的情形下士大夫观念上的转变,此后,治生家训不断发展,越来越深入到细节层面,但尚俭戒奢、以义制利是不变的核心。
“一切事常思俭啬之义,方有余地”
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受穷。”故而,古往今来,治家者认可量入为出的财政思想。
南宋时有一个叫陆九韶的士大夫,他是与朱熹论战的大学者陆九渊的哥哥,他提出了一个居家制用的好方法,将一年家庭收入,除去租税之外,分成十等份,“留三分为水旱不测之备”“一分为祭祀之用”,还有六分用于一年十二个月的日常开支,再“取一月合用之数,约为三十分,日用其一,茶饭鱼肉、宾客酒浆、子孙纸笔、先生束脩、干事奴仆等,皆取诸其间”。陆九韶认为家庭用度要有余而不能用尽,他还提出了一个评估标准,用到七成是适中,只用五成就太吝啬了。
陆九韶的这一方法,颇受后人推崇。清代大臣张英在其家训著作《聪训斋语》中不止一次予以称赞,还切身实行。
《聪训斋语》是张英晚年所作,他想起昔日在京城为官时,请人演一出戏“动逾数十金”,而他偏偏不爱看戏,只觉得应酬给自己带来了疲倦。晚年乡居时,妻子忽然有一个想法,既然过生日时我们家不请人看戏,省下了一笔钱,何不用这笔钱做些衣服施舍给穷人呢,张英赞同这一做法。
张英生活节俭,他效法陆九韶的居家制用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之日,则总一月之所余,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省下的钱可以拿来做善事,张英觉得“能多作好事一两件”是比每天都能大吃大喝更快乐的事。
在《聪训斋语》中,张英给后人交代了家底,“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岁入之数,仅足以免饥寒、蓄妻子而已”,所以后人“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他又向后代推荐陆九韶的居家制用之法,若能以此法治家,不必担心家计不足。
张英认为,若是有人说你“悭”“吝”“俭”,不要不好意思、面红耳赤,这是世间美名,是对你的赞赏。
张英对俭的理解,超越了在吃穿用度上的节约这一层:“一切事常思俭啬之义,方有余地。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错,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烦去扰。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
此处须解释一下“俭于夜坐”。夜坐乃是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一人独坐,明代画家沈周爱夜坐,留下《夜坐图》,并题写了一篇《夜坐记》。夜坐可以读书,亦可以不读书,正襟危坐,沉静思考。沈周说“夜坐之力宏矣哉,嗣当斋心孤坐,于更长明烛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以为修己应物之地,将必有所得也。”夜坐应当也受到了孟子等人所说的“夜气”的影响,夜气既是夜间清明之气,也是人的内心中未萌发名利的清明状态。
夜坐虽可使自己静下心来思考,但张英认为要“俭于夜坐”,因为夜坐往往打破了正常的作息规律,睡迟起晚对身体是不利的。
如此说来,俭也是在人的精气神上崇尚朴素,顺应自然。俭不是对自己或他人的克扣、吝啬,而是涵养一种朴素的为人处世的态度,自然而然地达到我们追求的境界。(罗慕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