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周末
▲ 北京龙泉寺。(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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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么是修行?”决定还俗前柳智宇反复问自己。为了修行,他曾披上十年僧衣,如今又陷于同样的痛苦中。
文|南方周末记者张锐
思索再三,出家十二年的贤宇法师决定下山。这一次,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下山,而是真正的下山。
如果不是下山风波,人们几乎已淡忘这位多年前的话题人物:削发为僧的北大数学天才柳智宇。2006年,柳智宇入选奥数国家队,参加斯洛文尼亚的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获得满分金牌,后被保送到北京大学数学系。
四年后,柳智宇在申请到麻省理工大学研究生之后选择出家——他想证明自己并非失败者,不是因学不下去数学而出家。在北大数学系这个“怪物坊”,当时同学们都选择出国、考研等。
高中物理老师的父亲和工程师的母亲从武汉风尘仆仆赶来,以为只是他一时情绪,却在一次次失败的劝说中意识到,木已成舟。一位受父母之托的武汉大学教授对这位少年说,“现在你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我们很为你感到惋惜。”柳智宇同届,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舒尔茨,31岁的时候拿到了“菲尔兹奖”,这是数学领域的国际最高奖项之一。
等到他终于决定下山的时候,劝告的一幕再次上演。一位老法师连续十几条劝导,“您还年轻,已具众多资粮,为他人所无,假以长时学习,前路宽坦。”读到真切处,贤宇法师几乎落泪。当初披上僧袍有诸多繁琐流程,等到下山的时候就简单了很多。这时,贤宇同样心意已定,一声“下定决心还俗”,重返红尘中。
柳智宇出家十年的所在地,北京龙泉寺。(视觉中国/图)
“我其实认真评估过,”已经还俗的柳智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并非完全不在意外界评价,“还俗的时候,我考虑两个问题:对我自己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对社会对他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还问了不下十位长辈和朋友。”
比起出家的时候,他现在看起来胖了一些。还俗前半年,柳智宇的身心都比较煎熬,体重一度只有九十几斤,他会给自己把脉扎针,调节身体。他喜欢甜食,一边跟南方周末记者讲话一边专心吸着杯中的甜饮,一杯喝完,很快开始喝第二杯。妻子说,他的饮食口味奇特,甚至会把酸奶和粥混在一起,或者橙子和生姜一起打汁。
柳智宇和妻子在2018年相识,2022年还俗后走在一起。他们是“道侣”,一起坐禅、诵经,一起散步,分享彼此的感悟和体验。一次,她下班回家,呼唤“我的宝”,柳智宇直接流下眼泪。妻子为他做素食、买衣服,柳智宇也学会了送礼物,从芭比粉送到扫地机器人。他们在2023年底结婚,未办婚宴,一是怕媒体打扰,二是避免婚宴杀生。
如今,他创业做心理咨询,参加直播、开签售会、卖课、做公益。在家,他仍然持五戒,吃素食,还在家里准备了捕虫网,放生飞蛾、蜜蜂等误飞而来的小动物。他说,直播和讲经其实没有太多不同。直播主要靠一个状态来感染人,和法师开示基本一样。
2024年3月初,柳智宇(中)在广州禅修营与人交流。(受访者供图/图)
“每一个当时,我觉得做出来都是最好也最正确的选择。”柳智宇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自传《人生每一步都算数》。
数学之美曾经带给柳智宇快乐:“数学中的许多定理的深刻、对称、不变,超越世俗的凝练之美,帮我建立了对生命、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当周围的人都忙于解题,沉浸在分数的得失的时候,柳智宇感受到的是数学的另一面,可能也是通过数学发现的自己的一面,化繁为简、把握本质。他之前测过自己的智商119,自谦“平均分以上,和同龄人比起来不算特别聪明”,自己的成绩来自“执著和全心投入”。
保送到全国名校华中师大一附中后,柳智宇的数学之路正式开始。高二下学期,柳智宇参加俄罗斯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最后两道题不会。他站起身,直接出去休息了两分钟。结果,他在最后半个小时之前解出了最后一道题,拿到金牌。
国内外有众多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图为2011年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数学奥赛现场。(视觉中国/图)
在享受了巨大的喜悦后,他对名利更加淡泊。代表湖北省参加全国中学数学冬令营之前,柳智宇在食堂和朋友吃饭,曾表达自己的困惑:“我这样继续搞竞赛,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有了保送资格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我考得再好,又能帮得了谁?”
柳智宇的数学教练余世平回忆,柳智宇2006年4月入选国际数学奥林匹克国家队的时候,当时几位老师不约而同来到操场,高声喊道:“我们(要)有数学金牌了!”因为过于兴奋,一直在校运动场走到天亮。“华中师大一附中二十年来的努力终于要实现目标了。”
意识到这枚奖牌对他人的重要,他决心拿下。
那时柳智宇已经饱受眼病的困扰。高三时,他的学习时间从十几个小时降到一两个小时。最初,他感觉眼中有沙子滚动,后来变得发酸疼痛,即使休息一夜,也未能好转。
柳智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要在脑海中完成大部分解题思路,然后睁眼作答。周边的人有时会读一些书和题目给他听,“我得奥数金牌,其实是很困难的,很多题目都是心算写上去的”。余世平记得,参加国际比赛前,柳智宇在游览雷峰塔时,眼睛两个小时就要休息一下,当他在二楼楼梯上闭眼休息,背着双肩包,手放在膝盖上,旁边的保安窃窃私语:“不好了,怎么进来了叫花子?”
“我当时(高中)就有一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柳智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其实我注意到有一部分人,特别学理科的人,比较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看爱因斯坦等很多科学家的传记,有的时候一旦进入研究,他是旁若无人的,然后会失去很多生活的乐趣。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有一点这种感觉,虽然我很想融入大家,但是我会发现好像怎么感觉跟他们不是一类人,有一种距离感。”当时柳智宇曾买过漫画书、看过报纸上的篮球新闻,试图培养动漫和运动的共同话题。
数学联赛后,已经得到保送大学资格,他继续忙于竞赛,而同学们则忙于高考。他感到和同学的交往越来越缺少共同语言,也不知如何安慰同学的情绪。他曾组织过语文组和数学组的学习和交流,讲题时,将自己的奥数思维切换成同学熟悉的解题思路,停下来询问“这样讲可以吗”?
后来柳智宇在和咨询师交流的时候,他回想高中的一切,想到同学们奋斗的艰辛、竞赛的失利,眼泪溢出。咨询师问,你希望什么?柳智宇说:“我希望你们好起来,我希望你们能关心我,我希望和你们在一起。”
高中时,柳智宇曾写了一首《九忆》:“何寒秋之漫漫兮,又继之以严冬。唯草木之零落兮,风飘四处无可归”,感慨众生悲苦。
在北大,柳智宇眼部的症状变得更加恶化,一直持续到大二。他曾在武汉和北京两地的医院求医,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当时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数学不再是康庄大道,其他学科也布满荆棘。柳智宇说,最困难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初进北大,柳智宇参加了禅学社。“其实高中时候我人生最想做的是修行,成为像庄子、孔子、佛陀这样,因为数学比较简单,最不济我还可以当一个数学家。”柳智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北大听东西方哲学课,佛家最先吸引他的是“理性精神”,柳智宇认为,佛教像“一门探索人类心智和生命成长的学科”。佛家的道理,能够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断印证,“人人都可以通过修行而觉悟”。
一位朋友后来对他说:“那时我们都觉得,你不像大一的孩子,而像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人,甚至更沧桑,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你。”
很多人倾听柳智宇关于人生和修行的困惑。有一段时间,他给师兄师姐打电话,讲自己的收获和问题,那时长途话费很贵,还要占用很长时间,但从未被拒绝。
北京大学数学系旧址上的“大学堂”牌匾。(视觉中国/图)
大二上学期,柳智宇去寺里做义工,甚至一到寺院就去打扫厕所,完成后竟然有难得的轻松。大二下学期开始,柳智宇较多参与耕读社的活动。他会带着社员早上七点在静园草坪,读《论语》《大学》等经典。他们还会在昌平的一个有机农场做农耕,柳智宇还组织过捐赠、助学、奉粥等活动。后来的反馈表明,不少同学在这些活动中缓解了焦虑,疗愈了内耗。
曾参加过耕读社的同学,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助理教授倪云回忆起一件趣事。当时有人见到智宇在食堂前面背着女式单肩包单腿跳跃,询问之下才知道,智宇是在模仿伤员走路,唯有这样才能亲身体会到一个社团里受伤的同学行走的困难,才能更好地照顾伤员。
柳智宇还帮助过一位北大同学,考前最后三天,每天抽两个小时,为他补课。最后一天下午去的时候,他在睡觉,柳智宇没有不耐,安静等待同学睡醒。等他醒后,一直讲到晚上十二点。从同学寝室出来,柳智宇的眼睛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眼病缓解了很多。
出家前,柳智宇的学习绩点仍然排在年级第四名,科研成果也能得到老师的承认。但他已经认为高等数学以上的发展越来越抽象。一位老师曾说,在数学领域发表一篇文章,全世界可能只有二十个人读懂。
2010年7月,柳智宇决定“上山”出家,原本麻省理工学院的目的地悄悄更改为北京龙泉寺。麻省理工大学当时回信说:“现在你找到了你的道路,你看起来非常高兴。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认清自己的道路!”
柳智宇在书中写道:“当时的我认为,去麻省理工念书只是别人的希望,并不是我眼中有价值的生活……我渴望追求一种更加整合的、宏大的生命真理,和更广大的人群连接在一起。”
北京龙泉寺。(视觉中国/图)
在龙泉寺,柳智宇清晨四点半上早殿,六点一刻用早斋,开始一天的劳作和学习。十一点十分用午斋,一点一刻起床。晚上五点上晚殿,七点用晚饭。晨钟暮鼓,山林院落,翠柏白石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师兄带我看古柏斜生的纹路,看叶子上长出的小果,他掰开果子那嫩绿的脆皮,露出里面的籽”。
“没有焦虑包袱,没有迷茫,内心非常豁达坦荡,而且还需要用这种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柳智宇对南方周末记者形容自己想要的理想心境。出家后,柳智宇走在街上,经常向来往的人送去祝福,在心中默念“愿你们幸福,愿你们快乐”。
柳智宇坦言,自己当时出家也并非一下子放下所有,那时候心情“七上八下”。出家后,柳智宇每周都会收到母亲的来信,每念及父母,心头总会掠过一片阴影。当初,父母在儿子的目送中,遗憾离开山门。之后,亲戚连番上山游说时,父母也许隐含期盼,希望儿子在某一个时刻能够回心转意。
山上的生活有时超出柳智宇的预期,他和师兄弟、义工们曾从凌晨开始连续二十四小时在工地干活,在刺眼的灯光下搬石头、和水泥,抢工赶进度。白炽灯的灯光吸引了大量的小飞虫,但是高温烫掉了飞虫的翅膀,柳智宇悲痛万分。他准备好新的灯具和材料,试图替换这些白炽灯,结果水电组的师兄反对。柳智宇跪下,“求求您!能不能今晚就安上,我不想再死一只虫子了……”他记得和另一位师兄在下雨天遇到飞蛾,师兄将它放在干燥的地方,虔诚诵经,说它也有自己的痛苦和快乐。
柳智宇的身体总是和疲惫相伴。他本就体质弱,每天出坡劳动,流汗后冷风一吹反复感冒,后来又增加了上午校对书稿的工作。如此一来,病倒大半年,几乎在喝药和艾灸中度过。身心虚弱,柳智宇仍然能体会到逆境中的东西。他在寺庙和大家一起诵经,诵起空性、般若的内容。修行让柳智宇体会到,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世间借来的,包括聪明才智,也是众缘和合而有。他观察外山,看草木枯荣,对“无常”有了更深的看法。
秋天的银杏叶落在北京龙泉寺的屋檐上。(视觉中国/图)
出家两年后,柳智宇参与了“校释律典”的工作。有段时间,住在天津,八到十个人一起同住在八十多平的房子里,上厕所都要排队。最后一轮工作时,他的眼疾和咽炎发作,身体抖动得厉害,人也变得更加瘦弱。柳智宇感觉内心有“红日”,当大部分人沉浸于“小我”之时,自己却和同志向的人,一起“追求理想、叩向生命答案”。柳智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时候他发愿发誓,要把书编好,宁可少二十年阳寿。编成之后,感觉人生可以到了终点。
随之,更大的空虚感开始袭来。这种学理性的工作并非柳智宇的兴趣所在。等到他被安排校勘《大藏经》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大兴趣。
刚进佛门时,他想改变环境。他自己做了一个新的僧育体系,包括修行方式、讲解课程的方式、怎么去帮助刚出家的人解决心理问题,适应新生活等。他讲过三十多人甚至一百多人的课,这些不同以往的教学方法,让一些资深法师看不惯。“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完善僧教育的体系,但现在这个东西也没有任何作用了。”柳智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7年2月,北京龙泉寺,千手观音造型的机器僧“贤二”,手里拿着冰淇淋。“贤二”是龙泉寺动漫组的漫画人物。当时柳智宇正在寺里出家。(视觉中国/图)
他想,如果重新走一遍出家路,把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修行上也许会好很多。柳智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及自己的师父学诚法师(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在他出事之前,自己已经感受到了寺庙中的环境问题,“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的权威太大了,个人崇拜非常严重,我觉得这对修行不是很有帮助”。在龙泉寺的后面几年,柳智宇把一半的精力放在寺庙,剩下的时间按自己的方式去成长。
2018年7月,龙泉寺住持风波后,柳智宇初次下山,此时距离他上山已逾八年。
最初,他住在一个居士提供的住所。一次突击检查,柳智宇被“赶”了出去。他疏于家务,居士家的卫生堪忧,甚至滋生蟑螂。下山期间,他在北京、天津、苏州等地不断漂泊,住在酒店、居士、亲戚家。他的体重更加瘦弱,只有九十多斤。
师门会要求柳智宇坐火车的时候尽量不要戴耳机,因为外人看到出家人戴耳机会感觉“奇怪”。他们买菜的时候原来大包小包拎着,一群人都在围观。柳智宇找了一辆车,里面看不到是什么东西。“穿着出家的衣服,你反而要接受更多别人的评价,而且这会成为大家的焦点。”柳智宇说,出家是一种生活方式,出家人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刷网络短视频,看网络小说,玄幻修仙类,不过此修仙界和真实的修仙界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些佛教徒对于法师的期待是很高的,会希望你在他不说话的情况下就能了解他心中的想法。”柳智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别人跟他说会去讨论法师有什么神通,他回答,哪有这回事!
柳智宇曾在母亲的推荐下,开始阅读心理学的书籍和课程。下山后,柳智宇备考托福,还要备课、讲课,感觉自己耽误了修行,有时又陷入到了怀疑和恐慌中。他去找咨询师咨询,按照要求描述自己的状态,“……但实际上这已经是很好的一天,可以打75分”,“以己为景”后,柳智宇感觉自己可能并没有那么糟。
2020年,柳智宇去泰国旅游,在一个环境简陋的寺庙参加禅修。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唱禅歌,听课,参加活动,有充分自由的休息时间。他开始反思过去艰苦的修行,是不是太紧绷了,放松似乎是一件不求上进的事情。
“到底什么是修行?”决定还俗前柳智宇反复问自己。为了修行,他曾披上十年僧衣,如今又陷于同样的痛苦中。柳智宇后来终于想通一点,“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
2024年2月11日,正月初二,还俗后的柳智宇在圆明园留影。(受访者供图/图)
“可能会有些人难过,但是我觉得其实每个人还是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信仰负责。”柳智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丢下很多包袱之后,状态会更好。”
以前,父母每年都会说几次还俗的事情,直到柳智宇还俗之前一两年,他们不再劝说。得知柳智宇下山,母亲告诉儿子回来的票要提早买,过年和家人团聚。小时候,父亲骑自行车载着柳智宇行走在街上,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在院子里的花坛和台阶上,这都是令人难忘的画面。
还俗后,柳智宇拉起一个心理咨询团队。刚刚工作的时候,同事做不好工作,达不到自己期待,他是急性子,这时候就会生气。他慢慢学着带团队,处理各种琐事,应对商业运行中出现的问题,符合社会规则。柳智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自己愤怒的情况越来越少了。
2023年12月,柳智宇(左)与俞敏洪(右)在直播中对谈。(受访者供图/图)
这些年,他遇到两类心理咨询者:第一类是青少年和家长,他们最大的困惑是孩子的心理问题,焦虑、抑郁、厌学、人际关系等;另一类是修行中人的问题。柳智宇说:“痛苦是人生中的一种常态,人生都要面对痛苦,在痛苦中修行和成长,如果你能够有修行和成长,这苦就没有白吃。”
责任编辑:刘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