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作家笔下的村庄变迁
乡土文学作家黄孝纪出版10本书、150万字,记录家乡八公分村的历史变迁,呈现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碰撞,保留在时代背景下远去的乡土记忆。
澎湃新闻记者朱远祥
今年55岁的黄孝纪是一名乡土文学作家,八公分村是他的家乡。18岁那年,他成为村里第一个通过高考“走出农门”的人。此后三十余载,他在城市间辗转奔波,与家乡的联络日渐稀疏,而内心的乡愁愈发浓烈。
八公分村。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朱远祥图
湖南省永兴县八公分村是典型的南方村庄,黄孝纪在这里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经历了人民公社大集体、分田到户、工业化和城镇化等社会变革。从挣工分、单干到打工潮,传统农耕乡村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深刻变化;高铁呼啸而来,六百多年闭塞安宁的八公分村,经历拆迁和新农村建设后迈向振兴之路。
“我常想,我能为故乡做些什么呢?”黄孝纪在“八公分系列”《老去的村庄》一书中写道,自己关于家乡的情感和记忆,如同村前那条小河一直流淌。一方面,他为乡村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欣喜;另一方面,他对一些传统农耕文化的凋零感到忧虑。
“我想记录一个乡村在时代背景下的变迁,保留那段乡土记忆。”近日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黄孝纪说,他坚持以八公分村为样本进行写作,呈现中国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之间的冲突和融合,也为当前的乡村振兴提供某些参考。
童年时光:鼎罐、接生娘、露天电影
“鼎罐回来了呀!”
黄孝纪回村拜年。
2024年正月初五,黄孝纪提着拜年礼包,从县城回到八公分村。巷道边几位晒太阳的老婶见到他便热情招呼。
“鼎罐”,是当地做饭的一种铁制器具,也是黄孝纪幼时的外号。
他还在襁褓时食量就不小,尤其爱吃母亲咀嚼的饭团。接生婆逗他:“以后怕是能吃下一鼎罐饭!”于是,黄孝纪便有了“鼎罐”称号。
“村里男女老少都这样叫我,我以前很恼火的。现在听起来很亲切。”黄孝纪笑道。
黄孝纪在村庄的石板巷里。
1969年黄孝纪出生时,母亲39岁,父亲56岁。他有三个姐姐。实际上,他母亲孕育过12个孩子,有8个在出生前后夭折。
那时,村里的妇女都在家生孩子,一般由接生婆——俗称“接生娘”来接生。黄孝纪曾有两个未曾谋面的姐姐,出生后因“脐风疾”而夭折。
“过去新生儿成活率低是由于医疗条件差,接生娘缺乏医学常识。”黄孝纪在书中记载,那时的婴儿出生后,接生婆处理脐带,或是找一把家用的剪刀剪断,或是用食指将脐带绕一圈扯断,或是用尖锐的指甲掐断,然后用苎麻丝扎住伤口就完事。这容易造成脐带伤口感染甚至导致破伤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黄孝纪的大姐是村里最后一位接生娘——那时也叫接生员,经过卫生部门培训。九十年代后,乡村通了公路,产妇分娩前会送到乡镇卫生院,新生儿夭折的事便极少发生了。
医疗条件和物质生活的改善,促进了人口增长。据原村干部黄孝余介绍,八公分自然村的人口,从1958年268人,增加到现在的920余人。
距县城40公里的八公分,是位于山岭下的狭长村落,村民都姓黄。关于村名,黄孝纪记载了一段难以考证的传说——开村始祖有七个儿子、一个遗腹子,八人平分财产,遂有“八公分”之名。
1958年,我国的乡镇建立人民公社。八公分属于红星公社羊乌大队,这里成立了四个生产队,直至25年后“大集体”解散。
八公分部分村貌。资料图
那时期的村庄面貌,像一幅山水画印在黄孝纪脑海。村中巷道铺着青石板,两边是土坯房或青砖房,坪地上的古树枝叶繁茂;村里人来人往,朝门和宗祠是主要公共场所;村前有一条四季不枯的河,对岸是成片的稻田和油茶林。
宗祠是村里置办红白喜事宴席的场所。
孩时的黄孝纪,常常和小伙伴在村前的稠树下玩猫捉老鼠,或者五六个人环抱宗祠边的老枫树,仰望枝上的喜鹊窝;孩子们有时在石板巷展开弹弓“大战”,有时结伴去田里捉泥鳅,有时跳到河里游泳嬉戏……过年或其他节日来临,则可以看戏,看耍狮子、舞龙灯。
1974年八公分村通了电。村后的古樟树上挂起了大喇叭,广播里不时传出大队干部的声音和激昂的歌曲。
通电几年后,“电影”成为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新事物,公社电影队有时会来村里放电影。
露天电影的场地选在村南的禾场。银幕挂在屋墙上,禾场中间的八仙桌摆着放映设备。晚饭过后,村里男女老少带着凳子,密密麻麻地坐在禾场上,孩子们则占领了银幕前方的空地。放电影之前,大队支书拿着话筒作指示,这时的孩子们最烦燥。支书讲完一大通话,电影终于开演。
黄孝纪至今还记得不少儿时看过的影片,比如《地道战》《洪湖赤卫队》《小兵张嘎》等。《少林寺》放映后,生性顽皮的“鼎罐”黄孝纪,和一帮小伙伴比试功夫,时常弄得鸡飞狗跳。
有时候,“鼎罐”会缠着大人,或约上一群伙伴,连夜走几里路去邻村看电影。
1985年前后,八公分有人买了全村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主人将电视机摆到屋前空坪上,每晚几十上百号人围着观看。这户人顺便办起了代销店,卖些日用品和零食。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彩色电视机进入寻常百姓家,农村的露天电影便很少见了。
黄孝纪的堂兄堂嫂以“挂红传杯”的礼节招待来客。
艰辛农事:挣工分、双抢、吃“金子芋头”
孩子长到七、八岁,就不能成天玩耍了,得帮家里干些轻活。黄孝纪对上山捡柴的印象很深。而到了十多岁,他就帮家里“挣工分”了。
在那个年代,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社员们共同劳动,按“工分”分配。生产队计工分一般有两种方式——底工和定额工。底工指劳动一天的工分,年富力强劳动力的底工是十分。
“我父亲底工是九分,母亲是七分,二姐十三岁时的底工是三分五厘。”黄孝纪回忆,他和三姐当年是学生不属劳动力,自然没有底工,但可以挣定额工,就是完成一定劳动量计工分。比如割稻谷按面积计工分,摘油茶果按重量记工分。黄孝纪那时常参加一些定额工的农活,跟家人一起莳田、割禾、摘油茶果……
村里的老井。受访者供图
198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得到推行。八公分打破集体时代“大锅饭”,分田到户。黄孝纪家当时五口人,分得两亩多田。
中学时的黄孝纪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力。最忙碌的农活,要数暑假时的“双抢”——在立秋前抢收早稻、抢插晚稻。黄孝纪和家人每天早出晚归,在火辣的太阳下割禾、打谷、拔秧、莳田……晚上回到家筋疲力尽,第二天又得早起干活。
当地有用油茶果榨油的传统。每年霜降后,黄孝纪便和家人到山上摘油茶果。果子装满箩筐,一人一担地挑下山。山坡陡峭无处放筐歇脚,累了也得咬牙坚持,要是一松劲箩筐翻倒,油茶果滚落山坡就无法收拾。
“扁担压在肩上,痛得呲牙咧嘴,腰椎欲折。”黄孝纪曾在书中回忆挑担下山的情景。
干农活得有力气,得填饱肚子。八公分村人均稻田不足半亩,后来开荒种土豆——当地人叫“金子芋头”。在黄孝纪记忆中,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家每年有一两个月吃不上米饭,天天吃“金子芋头”。以至后来一二十年他都不敢吃土豆,“实在吃怕了”。
年少时的黄孝纪最爱过年——能够吃上好几餐猪肉。那时几乎家家都养猪,年底杀猪可计工分。“养猪的社员除了留一盆猪血,所有的猪肉和内脏都归集体。”生产队再按人口和工分来分猪肉。
一年中除了春节等重要节日,黄孝纪几乎“闻不到肉味”。他母亲偶尔从集市买回几团白花花的油腻猪膏,切成块后粘米粉煮熟,黄孝纪吃得“香喷喷”,能解馋一阵子。
黄孝纪家的收入,那时主要来自父母卖茶油,或者靠没读书了的姐姐去十里外背杉树,或者靠母亲搓些苎麻线去卖。
黄孝纪母亲生前使用的搓线瓦。受访者供图
1983年,人民公社制度解体,农村实行“政社分开”的乡、村、组体制。八公分一度成为单独的行政村,由洋塘乡管辖。
分田到户后,随着杂交水稻推广和农药化肥的应用,八公分村解决了温饱问题。2006年国家取消农业税,农民负担得到减轻,村民们交公粮、交税成为历史。
走出农门,走不出的乡愁
在八公分村的南边,至今尚存几栋未拆除的青砖老屋。其中一栋“老厅屋”,是黄孝纪出生和童年时居住的地方。
黄孝纪童年时居住的老厅屋。
推开“老厅屋”陈旧泛黑的木门,里面是荒废多年的大厅,天井下长满杂草。这房子解放后由集体分给黄孝纪父亲和另外4户社员,大厅侧门里是以前各户居住的小房间。
“这上面以前贴满我的奖状。”黄孝纪指着一处斑驳的墙壁。墙内是灶屋。他笔下曾描述这样的场景:全家人劳动一天回到家,灶屋里点了一盏煤油灯,母亲烧火煮饭,父亲坐在长凳上抽土烟。“饭后我将煤油灯移到宽板长凳,双膝跪地,伏在凳灶之间写作业。有时一不小心,额前头发就被灯盏的火焰烧得焦臭。”
黄孝纪12岁时帮父亲写的建房用地申请。受访者供图
黄孝纪的父母都是文盲,姐姐们只读了小学。父母把读书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他将来吃上“国家粮”。
初中毕业后,黄孝纪考上永兴县三中。他每周从家里带一罐咸菜,走30里山路赶到学校。和大部分同学一样,他每餐到食堂用饭票打饭,端到寝室后夹咸菜下饭。一罐咸菜连续吃一周,得省着吃。
黄孝纪记得,那三年他带得最多的咸菜,是母亲做的萝卜干——有时是切成粒状的酸萝卜丁,有时是腌制的萝卜条。
1987年,黄孝纪高中毕业。同届的6个班只有7人考上大中专。分数比大专线差1分的黄孝纪,填中专志愿时报了建筑学校,“以后可以为村里修桥”。
两年后,从湖南省建筑学校村镇建设专业毕业的黄孝纪,分配到永兴县建材厂,成为“吃国家粮”的企业干部。开心的父母杀了一头猪去卖,给儿子买了一辆松鹤牌自行车,让他骑车风光地去上班。
那时建材厂效益不好,黄孝纪只领过两个月满额工资,每月60元。厂里一年大部分时间停产,经常“放长假”。领不到工资的黄孝纪面临伙食费困难,他将新自行车跟同事换了一辆旧的,由对方补些钱。过段时间,他把旧自行车也卖了换伙食钱。后来,他干脆回家帮父母务农,还能解决吃饭问题。
“我成了村里的反面典型,读了书还不是回来当农民。”黄孝纪回忆。那时他除了回村务农,也多次去广东打工。
青年时期的黄孝纪受访者供图
在广州,黄孝纪四处辗转没找到工作,带的钱快花完了,他有次只能在路边的水泥涵管里蜷着过夜。“两天只吃了一包饼干、一碗面,肚子饿得难受。我甚至对路边的野狗啃一块骨头,都充满了羡慕。”黄孝纪后来在书中回忆那段辛酸经历:他在广州火车站准备买票回家,身上仅有的二十元五角钱被几个混混抢走。后来他揣着好心人给的1元钱,在郊区工地找到了堂兄黄三节。
当时三十多岁的黄三节是八公分村第一个打工人。1981年他南下广州,在郊区做些挖土修沟的零工,后来装修粉刷房子闯出一条路。此后掀起的打工潮中,八公分村的人外出务工大多到广州“搞粉刷”。
当年黄孝纪跟着堂兄,在工地上挑水泥沙子做“小工”。有时他也被当地农民雇去干农活,一天挣10元钱。
1993年,永兴县经济开发区需要懂建筑规划的人,便把黄孝纪从建材厂调了过去。几年后,他当上开发区规划建设部的“小领导”。
黄孝纪用电脑写作。
2006年,喜欢文字工作的黄孝纪成为《郴州新报》的记者。五年后,他去浙江做起了注册房地产估价师。稳定下来后他开始写作,他的文字世界总离不开养育他的八公分村。
正如他在文章中写道:“纵然身处他乡,故乡一直在我心中,从未远离。”
写书立传:村庄变迁,如何留下乡土记忆
走出农门、成家立业后的黄孝纪,仍不时往返于城镇与乡村。
父母在乡下务农,因此农忙时节他都会回老家干活。
父母去世后,黄孝纪与家乡的联系日渐稀疏,但每年清明和春节前后仍会赶回村里。
2006年,八公分村遇到建村六百年来的大事——拆迁,因为高铁要进村了。武广高铁作为我国第一条长途高铁干线,其设计路线自北往南穿越八公分村。这里作为沿线最大拆迁点,约一半人得拆迁。
黄孝纪家的房子被拆除。资料图
黄孝纪家的老宅也在拆迁之列,这是他父母1982年建的两层瓦房——红砖墙、黑青瓦、人字屋顶。黄孝纪是全村第一户同意拆迁的,他领着4万多元补偿款,到村庄对面的安置点建了一层住宅。
此后,120多户村民陆续搬迁到安置区,成片的老屋被拆除。两年后,八公分村铺设了2公里铁轨,建成800多米长的高铁桥——八公分大桥。
八分分拆迁后,分成了旧村和新村。视频截图
2009年12月,武广高铁开通运营,每天一百多趟列车经过八公分村。铁轨和高铁大桥将村庄一分为二——105户村民仍住在老村,拆迁的120多户搬进新村。新村老村隔着河,相距数百米。
迁建的八公分新村,巷道宽阔、房屋整齐,建了广场、池塘;自来水、水泥路、有线宽带等设施得到完善。这里成为当地新农村建设的示范点。
家乡的变迁,令黄孝纪感触颇深。他经历了人民公社、分田到户、改革开放、工业化与城镇化等时代变革,传统农耕乡村的生产生活方式已发生深刻变化。一方面,他为乡村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欣喜,另一方面,他看到传统村庄正在“老去”:劳动力外出务工,老人孩子留守村庄;大量农民不再种田,不少土地被抛荒;泉流被工程截断,古树被砍伐,老建筑被铲除,传统文化继承乏力……
黄孝纪认为八公分是时代变迁的缩影,体现了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冲突和交汇。他决心用文字保留远去的乡土记忆——为家乡写书立传。
对于写书,黄孝纪并不陌生。小时候村里有位老人去世,他跑过去,看到一本书遮住死者的脸——这是当地习俗。黄孝纪便对母亲说:“妈妈你以后死了,我也要写本书盖在你脸上。”
黄孝纪31岁时出版的诗集。
“当时我母亲听了很高兴。”黄孝纪回忆。他从小酷爱文学,在广州街头流浪时也怀揣《叶赛宁诗选》。2000年,31岁的他和另一位诗人合作出版了《双鹄集》。半年后,母亲去世。黄孝纪将自己的诗集翻开,盖在母亲脸上。入殓后,他用薄膜包着书,放在了母亲枕边。
2012年,黄孝纪远赴浙江工作,倍加思乡的他开始写思忆家乡的文章。他每天凌晨四点起来,写到八点再去上班。
2018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晴耕雨读 江南旧物》出版,获得孙犁散文奖。一年后出版的《瓦檐下的旧器物》获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
黄孝纪近年出版的“八公分系列”散文集。
2019年黄孝纪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此后他陆续写作出版了《老去的村庄》《八公分的时光》《故园农事》等散文集。他的《一个村庄的食单》获冰心散文奖,《节庆里的故乡》等四本书入选全国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目录。
2024年初,黄孝纪写完《庄嫁人》一书。至此,他用12年时间,以家乡八公分村为样本写了10本书150万字,在散文界声名鹊起。他写家乡的人物、器物、食物、生物和节庆、民俗等,展现上世纪七十年代至本世纪初的乡村风貌和变迁。
“在剧烈的社会转型期,‘八公分系列’无疑将成为记录当代中国南方乡村生态及社会变迁的重要文学样本。”作家王跃文如此评论。
黄孝纪的多本散文集被广西人民出版社列为“中国乡存丛书”。该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白竹林告诉澎湃新闻,将继续与黄孝纪合作,为后人留下更多乡土记忆,“黄老师从农村出来的,有大地的本色。”
阳春三月,大地回暖,八公分村的山岭田野绿意盎然。黄孝纪曾在《柏树有多少种死法》一文中,为家乡七八棵古树在分田到户时被砍而惋惜。令他欣慰的是,村后那棵半枯的古樟,几年前已贴上保护标签。
走到村子对面,黄孝纪爬上陡峭的山坡,眼前一片鲜嫩的油茶树。“林权证上写着我名字呢。”他告诉记者,这片15亩的油茶林曾毁于一次火灾,没想到十多年过去,烧过的山岭上又长出一株株新树。
高铁列车驶过八公分村。
站在油茶山,对面的八公分村尽收眼底,不时有高铁列车从旧村、新村之间呼啸而过。谈到家乡变迁,黄孝纪认为,经过农耕与工业两种文明的冲突、交融,今后的乡村必然形成物质与精神契合发展的社会生态。
至于八公分的故事,黄孝纪表示会继续写下去,他已乐此不疲,“就像有挖不尽的富矿,等着我来采呢”。
责任编辑:刘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