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和美秀的第一次见面,我总不能忘记。
约在这个高地是我提出的,不为别的,只因我熟悉这个地方,我经常来这。我想在见美秀的时候,处在一个熟悉的环境,处理事情灵活机动,起码不至于被动。
美秀开车前来,我也有一辆奥迪A4。美秀的车是她买的,我则借了周濂的车充当门面。周濂同意借给我车,立下规矩,便是我不能开车,他才借给我。我只好步行前来,我来早了,美秀还没到。这片高地,靠路边的地方停了许多车,好似停车场,我转了两圈才找到周濂的奥迪A4。这是周濂事先帮我停好的,这个地方说是周濂替我们选的也不为过——因为这里是周濂所能接受的最远的地方,停好车后,他要走回家去。于是,我与美秀便约到了这里。
就如事先约好的一样,车没有上锁。我上了车,发动了车,热了一会儿发动机。我拔下车钥匙,下了车,顺手甩上车门。转身欲走,抬首看到美秀在路边,等候不知几时了。
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便在路边聊。本次相见,没有任何事,最大好处便是促成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虽然联系过几次,但从未通话,最多发几则信息,总共不超十句。就此次初见,我们都很拘束,有好几次尴尬地不说话,呆呆地看向对方,认错了人一样。有好几个瞬间,我们就不说话,故意让自己的尴尬晾在对方脸上,也不说话,也不缓解,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对方,好像我们各自是对方的等待。
我不得不多说一句,美秀是个美人,时而高傲冷漠,时而做事执拗,正因如此,更添了几分愚顽与可爱。
我们不多的对话里,美秀问起我的状况。我因为误会而欢欣,甚至没有考量这个问题是否唐突,因为我心里正闷着她是否真就结婚了的疑问。就着我的疑问,我羞愧地回答她:“我至今一人,尚未娶妻。”瞧见美秀惊讶地张了张嘴,我才意识到,我是在回答我的内心的疑问,而她只是问我近来的生活状况。只因为有一次,我曾在一条信息里有意向她倾吐苦衷。
美秀体谅地没有拆穿我,将错就错地问下去。
间或开来一辆车,提醒我们太过靠近道路中间了。我扯了扯美秀的衣服,拽她来到道路牙子上,她好像踩中了我刚刚踩中的“9”,那是刷在地上的白色数字。我已经站到草丛中去了,深切感知草丛的露水弄湿了我的袜子。我与美秀靠得近到——我吸进的几乎都是美秀呼出的气体了。
为不使我多心,她好心说起近况。她说她两年前为了博士毕业刚刚归国,她正为博士论文苦恼,写了将近一年,还没写完。她一再强调,写博士论文该属天下难事之最。她猜出了我的疑问,主动说起来,着实令我意外。她说也不是什么秘密,因为她于半年前确实结婚了。她结婚这件事,虽是神秘,但我确有耳闻。自她结婚,好像变了个人,她从没那么话密,频繁回归人们视野,她的丈夫却从未露面,似乎只是个透明人。
美秀一片赤诚,向我袒露她的秘密,我从未奢望,至今受宠若惊。于是,我便纤悉无遗地向她倾吐我的所有,尤其是我的形单影只。我像找到了一只聚宝盆,将无数个孤单的我,统统倾倒进来。
美秀听罢,不置一词,因为她不确定我的嘴巴里是否还会不加选择地蹦出什么意外的话语来,良久过后,确定我真就把我说完了,不再遗漏任何一个了,她便慢吞吞道:“一个人蛮好,我便是一个人,自由自在。”
我说:“啊,那可真好。”说完,我便愣了一阵,觉察哪里不对,一时湮住,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在嘴边,总也想不出。
良久过后,我才恍然道:“你刚刚不是说你结婚了吗?”
她说:“是的,我也结过婚。”
她这不是回答我。这么一瞬间,我有点愣神,觉着她这句话是需要我与她说“我结婚了”这件不好的事,她用这句话来安慰我。很快我便明白她的意思。她说:“我是结过婚,但不代表我永远结婚。”
美秀的这位丈夫是她师兄介绍与她的。虽然她年龄到了,父母的压力也大,但是,这一切都不是美秀结婚的理由。起初,她并无恋爱或结婚的打算,一切都是巧合,她说出这么一个轻巧的词,说的时候还有些许困意,仿佛“巧合”只是她不经意间打出的一个哈欠,甚至来不及以手掩嘴。出其不意,她便与“哈欠”结婚了。婚后十天,她发现了丈夫学术论文涉嫌造假,可以说,不是发现,是吃饭间丈夫无意谈及的。此时此刻,丈夫已把她当作“他的人”。美秀不是不能忍受丈夫涉嫌造假,她能理解,她不能忍受的是丈夫把她当作“他的人”,尽管丈夫从未说出口,美秀则敏锐地感知到了。翌日,美秀便与其默默离婚。
她以为很快便能离婚,她没想到结婚才不过十天,离婚却花了一年。
这件事,伤害蛮大,可以说改变了她的性格。我说的不是离婚这件事,而是离婚花费时长这个事。
念及于此,我才想到,先前她的朋友看到她结婚以后的变化,不是她结婚以后的变化,而是她离婚以后的变化。若非如是,她的变化不会如此巨大。
我曾暗访她的婚姻,一丝消息也无。如今,听到这里,我长舒一口气。
倘若以她先前的脾性,绝不会与我相见。今次头回见面,她便和盘相托,好像我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美秀话未说尽,堂昆便来了,真是巧合啊。堂昆是我单位领导,平日对我多有提携。我早该料到他会路过这里,每每闲来无事,堂昆便约我来此下象棋。便是我有事不来,他也会拎着马扎,自己与自己下。
堂昆远远走来,仿佛他也是从随便哪一辆车上下来的。堂昆走近时,我想把美秀向堂昆介绍一下。我这样做,只是想与堂昆解释,以免他误会我朝三暮四。他不只一次见过我与不同女人约会了,美秀应该是第四个。嗫喏几次,我没找到开口的机会。何况,我更怕解释起来,会越描越黑。
堂昆是过来人,既没拽着我下棋,也没多说一句。好像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匆匆打个招呼便走了。
堂昆的身影刚刚远去,远到刚好听不见我们说话的距离,美秀善解人意地为我分忧,首先提出:“我们走吧。”
她的意思绝不是说:“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各自回家吧。”而是在说:“我们换个地方吧。”我迅速从她的语气分辨出来,感激地点头。
美秀先自上了车,启了发动机,我才磨磨蹭蹭走开去。她上车前,我便说:“我也开车来的。”
美秀开出一段距离了,我应该紧紧跟上。走出没两步,如遭棒喝,我突然醒悟——我已经答应周濂不开车的。这辆车摆在这里,不过撑撑场面。我又想了一下,总归周濂也看不到,我开出去,尽快回来应该没事。想到此,我再次迟疑了,万一周濂发现了怎么办。我在开与不开里,反复横跳。
时间的紧迫性,不容我多做耽搁。心下一狠,开就开了,周濂又能怎样,大不了一死。
我走出够远了,远到转了两圈,也没找到周濂的车。我越走越急,再不快点,我追不上美秀了。但是,停车场太大了,才走一半,我便发现每个停车位的前面都有写下白色的数字。下车时我想不到会有停车号码,这样毫无头绪乱找一通,那辆奥迪A4简直故意藏身汽车的汪洋,躲我。
因此,我不得不怀疑起堂昆刚刚路过的意图了。说不定是他,对,一定是他,趁我不备将车开走了。
不及细想。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什么。一定是堂昆再次趁我不备喊了起来,他在喊什么?我听不清,耐下性子,停了下来,才发现,他在喊我的名字。堂昆一定是与我开玩笑,现在把车送来了。但是,堂昆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他不住在后面吗?前方是美秀离开的前方。
跑出许远,我看不见堂昆一丝影子。因为普天底下都是影子,黑色的影子劈头盖脸砸下来有许久,便是黑夜有许久了。我越走近,喊声越是尖细,应该离得很近了,听出那不是堂昆的喊声,那声声呼喊是很熟悉的女声。前方是个三岔路口,我循着喊声向右走去。那是一段缓慢的斜坡,越是行到高处,我走路越是费劲,也有时间分辨出,那是美秀的喊声——是美秀在一声一声喊我的名字。待到坡顶,发现美秀的喊声来自另一个方向,而非这条道路的前方。我只好返回三岔路口,走上另一条道。
过了一座拱桥,我才真正走进这条小道。
我听出美秀的喊声因为害怕而发颤。她害怕黑夜,喊我名字只为壮胆。同时,也为我壮胆,好像我也与她同样害怕。她更怕招来坏人,又不得不喊我,因此,喊声急促,没喊完名字便急促地收声,很像单音节的尖叫。她又怕我找不到她,必须连续不停地喊我名字,因此,我的名字只有姓氏像只孤魂野鬼浮荡人间。
越来越近了。因为美秀的喊声,因为距离更近,在我听来,呼喊再次发生了变化。我的名字叫作孙一圣。她好像害怕孙一圣3个字烫嘴,迅速地喊,壁虎断尾一样收声。不但吃了第一个字,也来不及喊出第三个字,而我名字的第二个字喊出以后,又因为极度的不安全感,走了调。因此,“孙一圣”3个字喊出来,你能听见的只有一个字音,那便是“咦”。还拖了很长的尾巴,那便是:咦——
换个人,很难听出这个“咦——”字便是我的名字。
知晓了她的害怕,我跑得更快了。很快,我便看到了美秀。她很聪明,为了让我看见她,她站在麦田边上的一块大大的石头上。她赤脚踩在石头上,身上的碎花裙子,迎风飘荡。我没有看到她的汽车。她一定是撇了汽车,步行回来找我。我不知道她走了多久,她满脚满腿都是泥巴。
我想叫她先下来,又怕惊到她。幸好,她及时看见了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是,她并未停下,仍以先前的姿态向着远方呼喊我的名字。
我仰望她,她则站成了一尊雕塑。登时,我也被她的呼喊感染,即刻爱上了她。因为,听到她喊我名字,我早早便断定她已经擅自爱上了我。此刻,她没跳下石头,质问我去哪了。她只是不敢,不敢停止呼喊我的名字,好像她一旦停止呼喊我的名字,我便消失不见。从她望见我那一刻,我们便默契地知晓,我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了。
便是此时,明桃给我造成的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害,遽然化为灰烬了。
孙一圣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3年11月12日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