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地面还湿漉漉的。在福州永泰县赤鲤村路段,有人看见一辆消防车斜停在路边,车里没有人,破碎的车窗耷拉下来,跟塞在车轮和车身的树枝杂草混在一起。
9月5日0时22分,它从永泰大队葛岭消防救援站出发,顶着台风“海葵”带来的强降雨,前往塘前乡附近营救被困人员。人们再次收到与它有关的消息是4小时后,在抢险救援过程中,连人带车被洪水冲走。其中,6名消防员陆续获救生还,另外2名消防员和1名警察不幸遇难。
9月10日9时30分,永泰县殡仪馆追思堂的大厅里,堆满了鲜花。陌生的市民带着孩子赶来,穿着制服的警察和消防员在人群中交替来去。他们在靠近灵堂的地方停下,朝着三口棺木深深鞠躬。10时30分,追悼会结束,离开时,人们在衣袖间别上一根红色带子,这是当地的习俗,是逝者留下的祝福:“活着的人要平安。”
追悼会现场。视频截图
“我们都是兄弟”
9月5日凌晨,永泰县的暴雨下个不停。
这是台风“海葵”登陆带来的恶劣天气。据气象部门统计,9月4日8时到9月5日8时,永泰县24小时降雨量达262毫米,突破当地历史极值。
永泰县塘前乡附近,一辆汽车和里面的人被困住了。9月5日0时22分,事发地17公里外,永泰大队葛岭消防救援站消防员谢警龙接到了这起警情,他迅速打开值班室大门,26岁的消防员胡旭东第一个冲了出去。他入职消防队才一年多,但已经是代理副班长。
父亲胡闻天(化名)听儿子的领导讲过,胡旭东十分上进,训练从不懈怠。今年3月份,他休假从福州回到湖南老家,半个多月里,每天早上5点多就起床锻炼。农村条件有限,他只能跑步,每次都不少于10公里。“这么远,不难跑吗?”胡闻天担心儿子受累,胡旭东却不在意:“没事,我们经常训练,都习惯了。”
胡闻天很欣慰。儿子身高1米7左右,看着不胖,但全身肌肉都练得结实。他问过儿子,这么刻苦是为了啥,胡旭东想得很简单:进步,然后到支队去。
进步不是容易的事。今年6月,胡旭东在社交平台分享几次考核的情况:“早上五点半起床考核到11点”,“负重登楼,5乘10折返,5公里,平地综合体能操,烟热室,蜿蜒铺设,单杠卷身上,理论,一天八项都快没了半条命”。9月3日晚上8点多,事发前不到两天,他还更新了一张半身自拍,配文写道:“堕落了,太久没怎么动,肚子都大起来了,下一步拒绝夜宵练起来。”
但在父子为数不多的交流里,胡旭东从没抱怨过训练辛苦,他喜欢这份职业,就连朋友圈背景都是消防站。
胡旭东朋友圈截图。
很小的时候,胡旭东就想去当兵,后来读书、打工,愿望始终没能实现。消防员招录的时候,胡旭东没告诉家里人,偷偷去报了名,胡闻天猜测,他太想去了,怕家里人担心、不同意,才这样做。他曾告诉胡闻天,虽然自己只是专职消防员(根据《福建省专职消防队伍建设管理办法》,政府专职消防队员是指在公安消防队和政府专职消防队专职从事灭火和应急救援等工作的非现役人员),但“帮私人老板做事,不如帮国家做事”。
“既然你喜欢,那你就好好干。”胡闻天没有多阻拦,他常年在外务工,是妻子把孩子带大的。平时,胡旭东懂事、内向、话少,不常跟家里人说心里话,胡闻天每次都要主动拨电话给儿子,问一句,儿子才答一句,总是报喜不报忧。刚到福建时,胡旭东吃不惯清淡的口味,却很快话锋一转安慰胡闻天:“慢慢会习惯的。”
胡闻天能明显感觉到,自从进了消防队,胡旭东“好像变了一个人”,爱笑了,性格开朗起来,也愿意主动跟父母、妹妹说说在外工作的日常。
他会在回家时拎上几兜子沿海特产,让家人们试试吃不吃得惯;会在视频里和妈妈说,自己最近好像胖了;他还讲自己和队友们在爬山训练时得了第一,口气轻松喜悦,胡闻天听了都感到高兴。
胡闻天问他:你和队友们相处得怎么样?“很好嘛。”胡旭东说:“我们都是兄弟。”
9月5日凌晨接到警报后,胡旭东带着装备一路小跑,和自己的7位兄弟登上了消防车。路上,他们接上了一位事发地派出所的民警。车灯闪烁,车辆在暴雨中快速行进,往塘前乡驶去。
遇险
31岁的消防员陈祖严是当晚车辆驾驶员。他比胡旭东年长5岁,工作时间也要早上4年。
2018年成为消防员后,陈祖严变得异常忙碌。他很少跟发小刘毅(化名)说起工作上的事情,刘毅只知道,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消防站,很少回家。
在陈祖严的社交账号上,置顶的一条消息发布在2021年4月15日,是他结婚的日子。那一年,他29岁,疫情缓和,他终于如愿,给妻子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视频里,他穿着一身蓝色西装,笑容灿烂,嘴角像是要咧到耳根,黝黑的皮肤并不影响他的帅气,他步子轻快,走向新娘。他说,那一刻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亲友们的祝福填满了评论区。
陈祖严生前照。受访者供图
在更多的视频里,他记录着自己的幸福生活:两个月大的小女儿抬头训练、大女儿贝贝古灵精怪的瞬间、一家人说走就走的旅行、为母亲庆生、和朋友一起打篮球。。。。。。。
他说,因为没有太多时间陪伴自己的女儿而感到愧疚,“我频繁地记录着你的成长,因为我知道你会马不停蹄地长大,而以后的我,终有一天会很怀念,很怀念这样小小的你。”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只要不在家,他都会给妻子发去早安的消息,自2017年到今年9月4日,从没断过。
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在9月5日清晨再发一句“早安老婆”。但在这之前,他得先完成那场紧急救援。
一位同在车上的消防员记得,那天凌晨他们抵达塘前乡赤鲤村附近,小路上,一抹微弱的光亮引起了陈祖严的注意。他们猜测,那应该是被困车辆的车灯。
然而车外,路面的积水正在快速上蹿,车没办法再往前进了。陈祖严、胡旭东和几位消防员上到车顶侦查,想办法到前面去营救被困人员,突然,道路一侧暴发山洪,洪水倾泻而下,不断将近20吨重的消防车冲击至道路边缘,没一会儿,就没过消防车的挡风玻璃。
指导员下令,让9人下车避险,一起徒步摸着公路护栏向前行进。下车前,9人中水性最好的陈祖严脱下救生衣,给了一旁的民警。
洪水再次从正面袭来,护栏被彻底冲断,人被急流打散,人声被巨大水声吞没。混乱中,有消防员看到,一道急浪打下来的瞬间,陈祖严、胡旭东将身边的队友推向水流更缓的地方,后来,大浪拍过来,两人再没了踪影。
风雨声在9月5日上午逐渐变小。大水在路面上猛地留下痕迹,又逐渐退回河道。消防车被洪水冲着走了100多米,最后横斜在路边。没了警笛声,灯不再亮着。车身各处塞满了草木杂物,洪水卷来的石头把挡风玻璃砸得稀碎,车头已经严重变形。
被洪水冲毁的消防车。受访者供图
之后,有关这辆车的消息出现在一则通报里:“9月5日凌晨,福建省福州市永泰县一消防车坠河,车载9人。截至9月5日17时左右,车内6名消防员陆续获救。两名消防员经抢救无效牺牲。仍有一名失联人员正在搜救中。”
最后一位失联者
最后一位失联的人在哪?人们始终在寻找他。
当地政府和救援队在乌龙江上下游搜寻。他们出动了皮筏艇、直升机,同时利用无人机热成像搜索,但由于江面面积过大,救援困难重重。
失联的人叫柯佳勇,是当地派出所的警察,今年43岁。有记者在塘前派出所一楼墙上找到了他的信息,他在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警号185211,职务是所长。
柯佳勇在受灾现场察看情况。受访者供图
罗辉还记得这位柯所长。2022年9月,福州出现新冠疫情,需要志愿者支援,为居民采集核酸。那是罗辉第一次来福州,自己还不到20岁,人生地不熟,刚一上岗,就碰见柯佳勇指导志愿者工作,需要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耐心极了。
面对群众时,柯佳勇更是体贴。很多人不知道采集核酸需要准备什么,但凡去问柯佳勇,总能得到最详细的解释。“其他人会‘踢皮球’,把问题推给别人,但柯所长不会。”罗辉说。
有时排队做核酸的居民一下子涌过来几百人,柯佳勇总是迅速做出安排,不出半小时,秩序就会被维持妥帖。那时福州还很炎热,柯佳勇穿着防护服,最长工作过12小时,罗辉没见过他疲惫的样子,有时柯佳勇路过,还记得给志愿者们递上几瓶水。
在罗辉的印象里,柯所长像亲切的哥哥,大家凑在一起吃午饭,他会关切地问罗辉在哪里工作、适不适应这里,还会为志愿者们介绍福州的风土人情,再感谢志愿者们辛苦来支援。
任务结束,罗辉撤离回家后,意外接到了柯佳勇的电话。
“他问我到没到家。”罗辉说,那时他也没存柯佳勇的号码,听得一头雾水,等明白过来,柯佳勇又热情地欢迎他下次去玩。那次任务只有20多天,罗辉见到柯佳勇的次数很少,有时一天见两次,有时一个礼拜都见不到人,再之后,他又陆续去过很多地方做志愿者,接触过许多人,却唯独对柯佳勇记得真切。
柯佳勇的同学告诉新京报记者,柯佳勇在葛岭镇上长大,读完小学、初中后,进入永泰县一中读高中。高考前,他曾和班里的好兄弟约定,一起考警校。后来,柯佳勇如愿考入福建省一所警校,成为永泰县的一名人民警察,一干就是20多年。
塘前乡这个地方,他守了6年。一位救援队的队员发帖回忆,过往,柯佳勇总是冲在一线,带领队员们开展救援行动,不论风雨。2021年12月,队伍在乡里搜救失联渔民,柯佳勇曾经提到,儿子问过他什么是救援队,因此第二天,他就把儿子带到现场,告诉他:“叔叔阿姨正在救援,而且是没有回报的救援,你要向叔叔阿姨学习!”
柯佳勇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受访者供图
9月6日临近中午,失联30余小时后,在离事发地60多公里的下游水域,柯佳勇被找到。
没人想到柯佳勇会在那辆车上。“我叔叔那天晚上可以不用去的。”柯佳勇的侄子说,9月4日是叔叔转调令下来的第七天,也是他在塘前乡任职的最后一天。按计划,9月5日那天,柯佳勇就要前往永泰县,去新的岗位任职。妻子、70多岁的双亲和上小学的儿子,还守在家里等着他回来为他庆祝。
那晚,柯佳勇没有选择回家。
一张在网络上传播的群聊截图显示,9月4日22点15分,塘前乡一地出现塌方,柯佳勇正在现场处置,由于现场塌方面积太大,无法判断是否有人员被困受伤,他只能在群内询问。时间接近23点,柯佳勇再次发布消息,通知车辆绕行。
5日凌晨,柯佳勇跨上了那辆消防车。他跟消防员说,自己熟悉当地地形,可以带路,但最后,没人见他回来。
“我不要他当英雄,我只要他跟我回家”
“新闻里说事故发生在塘前乡,这个乡下面的村庄,就是他(陈祖严)在的消防队负责。”9月5日,刘毅看完新闻,有些发蒙。几个电话打过去,陈祖严的手机都是关机。手开始打哆嗦,他翻找着通讯录,把可能的知情者都打了个遍。他给陈祖严的队友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拨给陈祖严的家人,对方和他一样着急找人。
那天,刘毅前前后后打了十几个电话,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都没消息。他反复刷网页,看新闻,“越刷越慌”。刘毅安慰自己,陈祖严水性好,在消防站里的游泳考核成绩都是靠前的,就算遇险了,也能脱困。
直到9月5日下午3点左右,终于有电话打进来,是陈祖严的队友。“他说,陈祖严没了。”
刘毅不信,顾不上超市的生意,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跑,一定要去陈家看看,没走多久反应过来,洪水早就把路给冲断了,高速封了,国道也封了。那天,刘毅和妻子坐在超市里哭了一下午。夜里,他想,这是不是一场噩梦,梦醒,一切就都没有发生。
他又想起两个多月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当时陈祖严打来电话:“我今天陪老婆回娘家,路过嵩口。”
没有过多客套,这是两人间的默契。早些年,陈祖严一家人、从老家嵩口镇搬去了永泰县城,后来只要陈祖严路过嵩口镇,就一定会来刘毅家坐坐。
刘毅泡好茶,客人也来了。陈祖严一手牵着3岁多的女儿,一手挽着快临产的妻子走进门,“当时我还有些恍惚,小时候瘦瘦小小的男生,突然一下感觉壮了很多。”
陈祖严抱着两个女儿。视频截图
那天陈祖严没留下吃饭,妻子临近生产,他只是喝了杯茶,聊聊家常,就匆匆告别。走前两人约定,等陈祖严下次休假,一定带着老婆孩子,在他家多待一些时间。“要是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把他留下来吃顿饭。”刘毅说。
那个一米七多,笑起来总是露出8颗牙齿的陈祖严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是在殡仪馆里。他安静地躺着,等待人们为他整理遗容。穿戴好的衣饰遮盖住了他身体上大部分的伤痕,但还是没能盖住他头顶左侧,那道长长的,致命的伤口。“能看到的皮肤,都是伤。他当时要是自私一点,没有把那件救生衣让出去,他活下来的概率是不是大一些?”刘毅反复向他人提起这个问题。但不管回复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人已经没了。
陈祖严的女儿贝贝吵着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给她洗澡。而刚出生68天的小女儿,还没来得及记住爸爸的样子。
这几天,柯佳勇家里来了很多穿着制服的人。柯佳勇的儿子猜想,这些叔叔阿姨可能是来陪他过生日的。“爸爸,台风已经过了,你快回来。”马上就是他8岁生日了,爸爸答应送他一个冲锋枪,他也准备把刚学会的“小星星”拉给爸爸听。
也是在9月5日下午3点多,胡闻天接到了儿子牺牲的消息,“头都蒙了。”他早就有不好的预感,那天早上,他接到一通消防队的电话,说要核实胡旭东的档案。这之后,胡闻天一直惦记着这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今年3月份,儿子休假结束,从老家邵东到福建的火车时间太晚,胡闻天就干脆一路把他送到娄底。路上,胡闻天提醒儿子要到候车厅等车,胡旭东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什么事我自己都知道。”听见这些,胡闻天第一次感觉,孩子真的长大了。时隔半年,胡闻天又要从车站出发,他想不明白:“今年他休假回去的时候,我不是亲自把他送往车站的吗?我没有想到,当时把他送出来了,怎么这一次要我来接他回去。”
胡旭东。图源:永泰县殡仪馆公众号
在永泰县县城,刚刚过去的几天里,陆续有人走进花店,来者目标一致:“想要一束白菊。”更多为3人致哀的消息,出现在不同的网帖里。在一条视频的下方,人们不约而同地提议,9月11日一早,去湖南邵东的高速公路路口,接胡旭东回家。
人们用“英雄”称呼他们。但他们的家人只是说:“我不要他当英雄,我只要他跟我回家。”
新京报记者熊丽欣左琳马毅菲实习生吴依晨
责任编辑:刘德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