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涉黑团伙案调查:以商养黑,行贿国家工作人员获取非法保护

日期:06-26

2023年4月25日,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区人民法院公开刑事附带民事判决,涉石家庄王琦黑社会性质组织的29人,因多项罪名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六个月至十个月不等,其中14人涉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目前,除已被宣判的29人,包括该团伙组织、领导者王琦以及核心成员在内,仍有7人在逃。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王琦团伙犯罪发迹史,可追溯到本世纪初。早期他们曾开办石家庄红景娱乐城,内设赌场、控制着陪酒女、卖淫女,攫金后迅速转型房地产,开发了石家庄尹泰花园、北城国际小区项目,并参与沙河采砂。

王琦以商养黑,积累壮大经济实力,向成员安排食宿、发放工资、奖励等手段笼络人心、强化控制管理,形成了以王琦为组织、领导者,冯磊、马静、张学军、沈建平等人参加的犯罪组织。

保定满城区人民检察院指控,该犯罪组织共实施聚众斗殴、故意伤害、非法采矿、行贿等犯罪26起,违法行为3起;个人实施寻衅滋事、非法持有枪支等犯罪14起。该犯罪组织通过行贿拉拢腐蚀国家工作人员,获取非法保护,谋取非法利益。其中王琦与多名民警结拜兄弟,构建起广泛人脉关系。

王琦团伙案发前后,河北省纪检监察系统同步启动了追查黑恶势力背后“保护伞”的行动。

2021年9月,保定满城区警方公开征集王琦涉黑犯罪组织违法犯罪线索的公告。图源:保定满城区公安局官徽

2021年9月,保定满城区警方公开征集王琦涉黑犯罪组织违法犯罪线索的公告。图源:保定满城区公安局官徽

树非法权威,“黑老大”展示强硬背景

王琦发家史,或与其2001年参与石家庄南马路房屋动迁有关,具体情况已无从考证,但其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形成,却有着标志性事件——红景娱乐城围殴事件。

红景娱乐城为王琦于2004年所开,位于石家庄长安区中山东路303号云臻金陵世贸广场酒店四楼、五楼,如今已改为酒店餐厅。

满城区公安局专案组查明,2004年10月30日晚,受害人孙卫等人在红景娱乐城唱歌期间,因与其他客人争抢陪酒女,王琦安排歌厅保安队长刘海波带人对孙卫等人进行群殴。

刘海波到案后向办案民警交代,孙卫是石家庄歌厅里“玩耍”的“教父级”人物,他被打是王琦亲自安排指挥。当时,因孙卫等人抢走另外一个包房客人的女陪侍,客人投诉后,王琦说孙卫的人总是惹事,组织人打他。

王琦从石家庄平山县调来打手,配合歌厅保安统一行动。孙卫唱歌结束离开,刚到一楼便遭到手持镐棒、铁管、砍刀的人殴打。

孙卫向办案民警陈述证实,他从楼道逃跑时,两拨人手拿砍刀和棍棒,从前后方围追堵截,他手掌被砍断,头上还挨了一刀就晕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歌厅一楼大厅,又被打一顿,当时外围站着好多警察。

时任石家庄长安区公安分局广安街派出所所长田乐证言,发生斗殴当天他就在红景娱乐城唱歌,外面的嘈杂让他感觉可能发生了打架,就组织警力到歌厅出警,但出警后没人说打架,也未发现伤者。

受害人孙卫的妻子证言显示,自己曾去广安街派出所反映丈夫被打情况,要求开具伤情鉴定委托书被拒,还被民警训了一顿,让回家管好自己的丈夫。

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更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被打的孙卫等人反倒被抓了。

安排民警抓人的是时任长安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白冰。白冰的证言证实,办案民警是在该局民警刘晓介绍的眼线、红景娱乐城保安队长刘海波的带领下,赴湖南长沙将孙卫抓捕归案。

刘晓为何会介入孙卫一案,原因在于他是王琦的结拜兄弟。

王琦的大舅哥沈建平到案后交代,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王琦就和石家庄警界的董双、王建伟、刘晓等人结拜成兄弟,王琦年龄最小。王琦混迹社会靠各种手段敛财时,结拜的兄弟也不断升职。

沈建平交代,王琦手下还有一名得力干将叫张学军,也就是刘晓的小舅子,他和刘海波两人负责红景娱乐城歌厅的安保。张学军到案后向警方交代,王琦是结拜兄弟中的老六,社会人称“六爷”。

刘海波说,正是因为在孙卫被群殴一案中表现出来的“强硬的背景”,王琦在石家庄社会面上就出名了。

法院审理查明,王琦等人经预谋,组织保安围殴孙卫致三人轻伤,以此事件为标志,王琦扩大团伙影响力,树立非法权威,初步形成以王琦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抢夺财产,公司经理被立案追逃

有结拜兄弟的帮助,王琦做事更游刃有余。

保定满城区法院判决书显示,2007年石家庄长安区小沿村实施城中村改造工程,开始由石家庄爱地房地产开发公司介入并雇佣王琦实施动迁。

团伙成员张学军交代,王琦介入小沿村动迁项目后,发现项目有巨大的利益空间,便将石家庄爱地房地产开发公司(下文简称爱地公司)的账簿强行拿走实施审计,以此审计出公司法定代表人、大股东王计国的账目问题,再通过公安局的关系给王计国上网追逃,逼迫王计国退股,从而达到占有公司的目的。

王计国的证言证实,他被王琦诬告私用公司公款两千多万元后,公安机关将其上网追逃。事后,王琦带了几十个社会闲散人员前往公司,将电脑、资料拿走,还逼迫他将公司的车和房产、资金转给对方。

迫于威胁,王计国将名下5辆车和价值1000万元的公司办公场所、账户上3100万元的现金,以及前期开发小沿村的北城国际小区A区八号楼百余户售房款,转账和过户给对方。除此以外,他和股东王建军每人还转给王琦5%的公司股份。小沿村改造项目,由此成了王琦所有。

王琦开发的石家庄北城国际小区三期项目底商,已被警方查封。新京报调查组/摄

王琦开发的石家庄北城国际小区三期项目底商,已被警方查封。新京报调查组/摄

法院审理查明,2009年7月25日,团伙成员张学军受王琦指使,编造王建军诈骗王琦路虎汽车的事实,向石家庄长安公安分局长丰刑警队报案。同年8月,该局以王建军涉嫌诈骗立案并上网追逃。

王建军的证言显示,他听说自己因涉嫌诈骗被上网通缉,想不明白的是,路虎车本来属于爱地公司所有,他作为公司总经理使用车辆是正常行为。王建军的亲属经向石家庄长安区公安分局申诉,认为该案是基于不实举报和蓄意诬告立案,要求督查并销案。

2010年3月2日,石家庄长安公安分局以王建军涉嫌诈骗案被指控事实不构成犯罪,作出撤销案件决定书。

暴力动迁,村民被关看守所不签协议不放人

在小沿村改造动迁项目中,王琦团伙不仅强占了爱地房地产开发公司,也对小沿村村民开启了暴力动迁行为。

保定满城公安局调取书证显示,石家庄小沿村改造动迁项目中,石家庄爱地房地产开发公司未与村民谈妥赔偿标准,强行动迁。

2022年10月23日,小沿村多名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小沿村动迁改造时,王琦带着百余人在小沿村成立了房屋动迁办公室,经常见到有人拿着棍子和镐把在村里转悠、起哄和骂街,后来还给不签动迁协议的村民断水、断电、断路。

2007年1月12日,河北省委、省政府信访局《信访动态》专报内容显示,小沿村142名居民主要反映:小沿村改造项目未经村民大会和村民代表会议讨论决议,动迁安置补偿方案是上届村民代表讨论通过等六个问题。

《信访动态》写明处理意见,要求涉及小沿村改造的重大事项,都要交由村民代表大会或全体村民会议决定。改造项目民主决策程序没有完善以前,项目暂缓进行。

村民鲍世永介绍,2007年9月17日开发商未依照信访动态处理意见要求,强行动迁村民房屋而引发冲突。事后,小沿村十名村民以涉嫌聚众斗殴,被石家庄长安区公安分局刑拘并执行逮捕;开发商方两人被取保候审。

鲍世永回忆,他被羁押石家庄看守所期间,开发商王琦带领手下人,进入看守所和他谈动迁事宜,放出狠话,如果同意动迁就能放人。他事后了解到,被关押村民都是被迫同意动迁,否则就得继续蹲看守所。

2008年12月石家庄长安区法院作出刑事判决书,经审理查明:石家庄爱地房地产开发公司与小沿村因房屋动迁引发冲突,公司1人经法医鉴定为重伤,村民1人系轻伤。法院认为鲍世永等十二名被告犯聚众斗殴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至六个月不等,并缓刑二年至一年。

小沿村鲍世永等十名被告人不服判决结果,认为村民的行为是阻止非法动迁,应判无罪。2009年3月石家庄中级法院对上诉人作出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王琦团伙案发后,保定满城区公安局进驻小沿村调查王琦团伙暴力动迁,让鲍世永等人似乎看到了官司改判的机遇,但最终还是被法院驳回了申诉。

但王琦团伙成员向办案民警交代,当时王琦组织手下和小沿村村民发生斗殴是有计划的,村民被抓捕后只要同意签动迁协议,王琦就给协调公安机关办理取保候审,从此小沿村动迁工作变得非常顺利。

2023年6月2日,新京报记者走访发现,小沿村改造项目北城国际小区分A、B、C三个区,其中C区二十余间底商被张贴上保定满城区公安分局封条。

非法持枪,庄园内设射击场

不仅底商,被专案组查封的还有王琦占地330亩的河北冠捷农业公司。

天眼查内容显示,河北冠捷农业公司创建于2013年,注册资本4000万元,位于石家庄长安区红旗村,经营范围涉及农作物种植、育苗,园林绿化工程。

6月5日,新京报记者走访发现,河北冠捷农业公司位于红旗村西南方向一片林地,圈建的围墙上设有铁丝网,每隔一段还装有监控摄像头。南门和东门两个灰瓦吊脚门楼,电动铁门紧锁,大门掩映于一片竹林中。

公司院内建有两个徽派建筑楼,楼前整齐停放50余辆轿车、13辆工程运输车。经比对车辆号牌,这些车辆系判决书中办案机关封存的涉案车辆。

王琦名下冠捷农业公司院内的私人会所,门前停满了警方查封的涉案车辆。新京报调查组/摄

王琦名下冠捷农业公司院内的私人会所,门前停满了警方查封的涉案车辆。新京报调查组/摄

值得注意的是,主建筑楼北侧一片空旷的场地,地下建有一条长约30米的暗廊,暗廊一侧装有十余台电子抛靶机,设备上还装有待发飞碟,这是王琦建造的射击场。

场地内一本工作日记会议纪要显示,2014年6月26日召开场所重新规划设计会议,其中说到射击场、马场保留。

王琦团伙多人交代,王琦爱好打猎,而且见过他有枪。

团伙成员冯磊交代,王琦爱玩枪,也见过其带人用枪打猎,他还拿着王琦的枪玩过。2018年秋天,他帮王琦保管过一个布袋,布袋长约1米,重达三四十斤,他用手摸了摸,有手枪,不止一支。

2021年5月,办案民警从冯磊藏匿地点搜查出藏青色布袋,袋中有6支长枪、3支手枪。

法院审理查明,9支枪状物分别送石家庄市公安局、保定市公安局物证鉴定所鉴定,其中5支以压缩气体为动力发射弹丸,被认定为枪支。

经查,除团伙非法持有枪支行为以外,团伙中个人也存在非法持有枪支。

法院还查明,2015年左右,团伙成员李拥军将3支气动手枪及铅弹、气瓶存放于自己家中保险柜。2021年5月被办案民警搜查扣押,经送检石家庄公安局物证鉴定所鉴定,三支枪支均以压缩气体为动力发射弹丸,认定为枪支。

2020年夏天,团伙成员叶然将两支枪及三十七发子弹存放自已家地下室小房。2021年9月被办案民警扣押,经送检保定市公安局物证鉴定所鉴定,一支为国产制式单管猎枪,一支以火药为动力利用管状器具发射金属弹丸的枪支。三十二发子弹为制式5.6毫米运动步枪弹,三发子弹为制式12号猎枪弹,二发为国产制式64式手枪弹的重新装制子弹。

非法采砂,动用关系打击对手

保定满城区法院查明,王琦除了涉足房地产、农业等项目,还涉及采砂领域。

民警调取的证据显示,2015年1月石家庄新乐市水利局对辖区沙河段500米采砂经营权公开拍卖。石家庄盈佳房地产开发公司竞得,并委托新乐盈佳建筑材料公司(下称盈佳砂场)履行合同,合同约定开采期限从2015年2月至2020年2月。

王琦实控的石家庄盈佳房地产开发公司,曾在小沿村进行暴力动迁。新京报调查组/摄

王琦实控的石家庄盈佳房地产开发公司,曾在小沿村进行暴力动迁。新京报调查组/摄

天眼查显示,盈佳砂场创建于2015年2月,注册资本4500万元,实际控制人为王琦。

盈佳砂场采砂期内,共取得三次河道采砂许可证,有效期分别是2015年4月至6月、2015年8月至2016年6月、2018年4月至6月。

依照河北省政府令、河北省水利厅要求,每年自7月1日至8月15日为禁采期。但新乐市水务局对河道采砂巡查发现,2015年6月至2016年3月,盈佳砂场多次在禁采区、禁采期,违规超深、超范围采砂。

2015年10月、11月,新乐市水利局两次对盈佳砂场非法采砂,分别罚款2000元。

团伙成员陈军交代,盈佳砂场进驻新乐沙河采砂前,他在沙河上游行唐县沙河段承包经营着一个砂坑,是行唐县华融贸易公司(下称华融砂场)中标项目,该砂坑与盈佳砂场标段紧邻,河砂外运道路从下游新乐河道经过。盈佳砂场进驻后,他的运砂车屡被盈佳砂场人员举报,因超载被交通、交警查扣。后来发展到盈佳砂场派保安24小时守住通行道路,禁止通行,甚至强行进入他的砂坑采砂。

王琦中标采砂的新乐市沙河,目前已竖起“严厉打击非法采砂”警示牌。新京报调查组/摄

王琦中标采砂的新乐市沙河,目前已竖起“严厉打击非法采砂”警示牌。新京报调查组/摄

2015年3月2日,陈军带人前往砂坑理论,被盈佳砂场保安持刀架脖子上带走殴打。

陈军还交代,他为了家人安危和正常生活,2016年5月的一天晚上,他从新乐来到石家庄王琦办公室送了20万元现金,以示彻底服软。后来他主动参与到盈佳砂场采砂,负责协调砂场周边村庄的关系,成了王琦手下。

华融砂场六名股东证言显示,刚开始,六个股东中有三人不同意转让采砂权给盈佳砂场,王琦通过运作关系将三个股东刑事拘留。王琦黑白两道通吃惹不起,股东们被逼无奈,签字并加盖公司印章,委托将行唐县河道采砂业务,从2017年6月至2018年6月间转交盈佳砂场代理采砂。

团伙成员王旭,被采取强制措施前系石家庄平山县公安局西柏坡派出所民警,也是王琦的侄子。他到案交代,王琦和石家庄市公安局环境安全保卫支队民警段华勾结一起,王琦的砂场超范围开采河砂,段华从来不管。别人的砂场如果出现问题,段华就带人打击。2015年7至10月,段华带队打击了三四十个盗采砂坑,从而使盈佳砂场的砂子价格翻了几倍,供不应求。

司法会计鉴定意见书证实,盈佳砂场售砂总收入55593.81万元,其中非法采砂收入为32885.35万元。

法院判决书显示,2021年5月侦办王琦团伙案初期,三个月历经三次改变案件管辖权。最初由石家庄赞皇县公安局管辖,一个月后,改由石家庄正定县公安局管辖,两个月后,该案再次改变管辖权到保定满城区公安局。

据法律人士介绍,短期内三次改变管辖权,可见王琦案件的复杂性。

参与调度指挥王琦涉黑案的一位河北警界人士介绍,每次调度案件,要求办案人仅汇报办案中遇到的难题,高层只负责协调处理问题和审批法律文书手续。至于案件进展和细节,不允许办案民警透露,高层也不允许过问,此举就是为防止出现案件侦办中跑风漏气。

与此同时,河北省纪检监察系统启动了追查黑恶势力“保护伞”的行动,与王琦“相熟”的多名公职人员相继落马。

新京报调查组

编辑甘浩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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