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在半山腰，不经意抬头，耸入碧霄的山头一片通红，像奔放的晚霞，又似燃烧的火焰。阳光才驱散晨间乳雾，升腾、漫溢不久，并不炽烈，淡蓝的天幕却因这抹红而绚烂起来，仿佛染了胭脂的俏脸。
这是株洲渌口区龙潭镇层峦深处的蓬源峰，虽不在南岳七十二峰之列，峭拔、清幽却不输于相去不远的祝融峰、烟霞峰。苔藓侵袭的青石板台阶上，我的心早被这抹红感染、牵引，脚下似乎借了清爽宜人的山风，格外轻快起来，很快便置身于蓬蓬勃勃的“火海”。
“火海”并不灼人，是几乎覆盖了整座山头的杜鹃花海。与山腰不同，此处并无高树，见惯的苍松、香樟、枫树、翠竹乃至荆棘、山楂、泡桐等，似乎都知趣遁隐，让出了地盘，杜鹃便一丛丛抱团，纵情铺展开来。正是暮春，一枝一叶都饱满舒展，撑着无数小红花。花儿呈喇叭形，像地里的红薯花，但与有些羞涩、呈白紫色的红薯花迥异，红艳欲滴，散逸朝露滋润过的清香。
我其实更喜欢杜鹃花的乡间俗称——映山红，将漫山遍野映红，名副其实，又淌着汩汩诗意。不过，儿时我并不懂诗，常将映山红当作解馋的零食。与伙伴们在山林嬉戏，或者独自打柴、捡蘑菇，累了，顺手拈一片红艳艳的“喇叭”入口，最多摘去“喇叭”中细须样的花蕊，酸酸甜甜，芬芳满口，童年便有了甘甜的滋味。
然而此刻，我却一脸恭肃。不远处的山顶庙宇飘来钟磬之音，悠悠荡荡，峰峦瞬间更清幽了。钟磬令我对花海忽而有了隐隐敬意，它们身居高峰之上，远离都市喧嚣，虽有满山红艳与芬芳，却并不追求闻达，自如开放，安然坠落，任凭云卷云舒，坐看秋月春风，恬淡而自在。
与杜鹃花毗邻而居的恰是一位真正隐者，此刻正“端坐”于山顶庙宇。沿花间蜿蜒的台阶拾级而上，登于峰顶，但见庙宇红墙黄瓦，翘角飞檐，古拙素雅，安详肃穆。
蓬源峰耸峙于株洲渌口区（原株洲县）、衡东县（原属衡山县）和攸县三邑交界处，堪为胜境。伫立庙前，三地风光铺陈如画，尽入眼帘：峰峦层叠，莽莽苍苍，奔腾如海；衡岳之云从容飘荡，湘水之浪金光粼粼；群峦间偶尔露出的村落、田地错错落落，几处迟起的炊烟袅袅升腾，与衡岳飘过的闲云欣然相拥，融为一体……
正殿居者是唐人李泌，他峨冠博带，面容慈蔼，凛然而坐。与其对视的瞬间，我似乎感受到了千秋如斯的目光，温热而谦恭。
古人说：“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李泌却是既隐于朝，也隐于野。他天资聪颖，步入仕途后，唐玄宗钦点其陪太子李亨（唐肃宗）读书。755年冬，安史之乱爆发，李亨登基后，马上将李泌召到身边，事无大小，悉以咨之。李泌屡呈上策，挽狂澜于既倒，拯斯民于水火，却婉拒任何官衔，常以山人自居。大唐凭借李泌与郭子仪一文一武之力，逐渐平定了战乱。
天下太平后，李泌请求归隐南岳。他隐居衡岳山水间12年，或云游山野，或遍览群书。我曾流连于烟霞峰下李泌的端居室故宅遗址，瞻拜岩壁其手书的“极高明”石刻，默诵宋人张栻“石壁巉岩路已荒，人言相国旧书堂”的凭吊诗句，感慨良久。
蓬源峰距衡山不远，群山环抱，雾绕云封，秀美清幽，罕有人迹。李泌顺野径而入，又欣然结草为庐，高枕石头眠，许久才回烟霞峰一次。蓬源峰下的山里人上山砍柴打猎，有时与李泌偶遇，见其仙风道骨，知为世外高人，恭敬有加。
此时的庙宇只有一位管事者。他衣衫素朴，面容黧黑，在李泌塑像前，向我叙说这些往事时，眼里淌着敬意。他因景仰李泌，甘愿到峰顶过着清寒生活，日夜守护。蓦地，我觉得他也是位质朴的隐者。
大历三年（768年），唐代宗因国事召李泌入京，李泌出山，却再未回来。我知道，他后来为国尽忠，却仍是大隐，只是将隐居之所，从蓬源与烟霞搬入朝堂而已。后来，山里人便在旧址修了这座蓬源真人庙，年年祭祀。
再次俯瞰群山，我想，李泌人虽去，但隐者洒脱、内敛的精魂尚在，一如阶下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作者：张雄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