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风窗
作者|路迟
被性侵犯后,清华的女生没能在蔚来的实习期后留下来。
2022年7月1日,雪糕进入蔚来,按规定,需实习期过后再留用。
一个月后的8月6日,雪糕遭到了HR的侵犯。HR徐某当时有女友,与雪糕之间原本只有正常的职场关系,没有任何“感情纠纷”。
报警立案后,徐某被法院判处10个月有期徒刑。
可就在去年年底,蔚来拒绝了雪糕的留用。据她说,公司人事部给出的理由是:承认她的工作成果,但公司想要“低风险”的人,以维护公司形象。雪糕并称有录音为证。
根据企业的市场逻辑,一个自带“污点”的员工,对公司存在风险,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这个事情的关键点被拆分成了一些更细小的问题:一个性犯罪事件里的受害人,为什么要背负名声污点?
她们在经历身心创伤后,不仅没有得到扶持和理解,反而因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负面事件而遭到经济性避嫌措施。这或许是一个企业的合理考量,但这种考量并无体现对受害者的同理心与人文关怀。从法理上来说,企业并无过错,但也不厚道。
为何被侵犯成为污点?
“受害者有罪论”分为两种,一种是带着恶意揣摩的,另一种是“顾全大局”式的。
带着恶意的受害者有罪论,我们见得并不少,它们通常基于一种对主观意图的揣摩和质疑:江歌妈妈不休不止地打官司,真的不是在利用女儿炒作吗?唐山烧烤店被殴打的女孩,真的不是夜店歌女吗?走在夜路上被性骚扰甚至侵犯的女性,为何要穿这么少?为何要夜晚出门?
这种受害者有罪论是肤浅的,至少,时至如今,它们几乎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大多数人的驳斥。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当你对这种质疑表达完批评后,紧接着自己内心也可能隐秘地泛起涟漪:真的如此吗?是否有几分道理呢?
《她和她的她》剧照
当我们开始对受害人的“成分”表现出质疑,公义的天平就倾斜了。这份恻隐很容易被施害者利用,以洗脱自己原本应当受到惩罚的罪行。
质疑原本是现代观念里代表理性的一种思想能力,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它变成反理性的舆论暴力。
第二种“受害者有罪论”,是所谓站在功利角度的“顾全大局”。一个经历过负面事件的人——不论他(她)在这起事件里处于怎样的位置,都应当被抵制,被疏远。是的,人们都知道这事不怪他(她),但为了“多数人的利益”,为了所谓的“全局”,或索性说是“保险起见”,还是远离他(她)好。
相比起第一种,第二种的狡猾和自私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在对受害者表达同情与怜悯的同时,依然会抱歉地将他们拒之门外,“你没有错,可我也没有错,不应该被你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相较于其他犯罪,性犯罪更为特殊。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性”一直是禁忌,人们也少在公共场合谈论“性”。
“强奸”更是一个粗暴而丑陋的词语。在封建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里,强奸虽是重罪,却鲜有报官记载。这不仅因为妇女对失贞的耻辱感,也因为一旦被认定为“通奸”罪,女子也要接受严酷的仗刑,在羞辱之上更添羞辱。
《白鹿原》剧照
无论如何,“强奸”在很多语境内渐渐演化成了一种无差别污名,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沾上它了。
这两种有罪推定,都会带来相似的结果:久而久之,受到侵害与凌辱的人不会再敢于发声控诉罪恶,不再敢于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说法,其实很多时候是在纵容施暴者。
很抱歉,我“锋芒毕露”
值得一提的是,这起案件与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阿里性侵风波大不一样,此事件里的受害女生并没有在受到伤害的第一时间选择曝光和发声。
最开始,她按照“多数人”的期待,保持着一个沉默的受害人身份,安静等待受害人得到公司规章与法律制度的惩治,最终选择发声控诉的时候,法律判决书已经下来了,事实已经被印在了白字黑字的证明上,并不存在一家之言和谣言惑众。
因此,她控诉的也并不是自己被侵犯这个事实,而是外界对事实产生的更多歧视。
雪糕在社交平台上回应自己对蔚来的诉求
当然可以说,这一行为依然有情绪因素在内。但站在受害人的角度,她的愤怒与委屈,难道是不可理喻的吗?
对应的,也有不少人从公司角度出发表达理解——一个身上自带“负面新闻”的人物,不管她在这起负面新闻里处于怎样的位置,笼统来说,都是对公司利益有损害的。
因此,不少评论都表示并不赞成该女生的做法,甚至认为,她被开除是符合情理的。
其中一条高赞网友评论如是说:“看得出当事人工作能力很强,但是未免锋芒毕露。”
“锋芒毕露”,是个成语,意思是将自己的锐气和才华过度暴露,指人好表现自己。
为什么好表现自己不合适呢?“锋芒”,刀尖似的利器,如不加以收敛,四处张扬,的确可能伤害到人。
不过,即便如此,这个成语用在蔚来事件当事人女生身上也是半点不沾边的。她并没有通过此事索取任何本不属于自己的名气、利益,如果按照大众对性侵犯罪的污名化来说,炒作与获名的嫌疑更显得荒谬。
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如果为自己伸张正义都成为一件遭人抨击的事,那公德与仁义应该由谁来维护?
跟锋芒毕露相似的,还有“枪打出头鸟”。
可想想,所谓的“枪打出头鸟”,哪算什么大智慧,无非是鼓励忍耐和虚伪。当然,这可以算是一种“过来人”的生存经验警诫,但同时也是一种情感与权利的让渡。
为了明哲保身,为了个人与家庭的幸福,你选择沉默与忍耐,没问题。因为做“出头鸟”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大多数人难以忍受被驱逐出去的代价,就只好忍受不公的规则。
不过我们永远得知道,多数人做出这样的选择,甚至是已经成为了很多人的生活哲学,并不代表就是应该的,更不该被用来理所当然地对别人进行规训。
从文明演进的角度,人类社会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因为源源不断地有“出头鸟”,有愿意折腾和说“不”的人,有敢于表达对规则不满的人。
若人人都不愿意去做这个出头鸟,人人都通过压抑一部分自我,否定自我真实的愤怒与悲伤,企图通过让渡个人权利来获得相对稳妥的生存保障。我们的环境将会朝着越来越冷漠、干涸的方向弱化。
雪糕在2022年10月在个人社交平台上为公司转发招聘信息,其中提到自己所在的团队是“最靠谱最温馨的”(图左),图右为蔚来2023年3月4日就解除雪糕实习关系发布的情况声明
因此,被蔚来驱逐的女孩不需要人们可惜和遗憾的叹息,她需要的是鼓励。
她毕业于清华大学,教育学识方面不会差,她努力用知识和眼界武装自己,努力让自己活在一个更完善、文明的现代社会里,当她发现环境秩序与法则并非如此时,她会选择质问和打破它。
因此,她选择在适当时机当这个“出头鸟”,不惜以所谓的“名声”去发出控诉,这是符合她成长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价值基准的。
可以不赞同、不鼓励她,但我们没有权利和资格去否定她,毕竟,她做了一件未必有效,但绝对是正确的事,而且很可能是我们不敢做的事。
让她们说
最后谈谈“小作文”——最早发明这个词的人,简直是非蠢即坏。
对“小作文”的污名化,也是这种压制个人情绪,主张盲目从众的思想之体现。
不仅限于性犯罪里的受害人,任何饱含情感和情节的讲述,都会被“理中客”打上“小作文”的标签。偏见紧随而至,久而久之,凡以受害者、弱势者视角向公众发出的讲述,第一时间接受到的,是来自少数人的质疑,和来自大多数的沉默。
这实在是害人不浅。网络纵有万般失序和乱象,但自世纪初开始,互联网最迷人的一项功能,就是打通了不同人的生活圈,抻开了不同身份、阶层的观念和故事,是非善恶的呈现前置。
渠道与机会的平等性,一定程度保证了言论上的公平,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说与不说,受众也都有权利选择信与不信。
甄别与判断,是读者的权利和能力,但发声与控诉,是作者的权利。
《她和她的她》剧照
除非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们的文化和传统里,从来不鼓励个人为自己受到的侵害发起维护。
好,即便仅以“负面事件当事人”作为对一个人评价与处理的标准,同一事件内,被害人和加害人得到相同的结局,是否又过于荒谬了呢?
一种反对的声音认为,事件没有发生在公司,也不在法定工作时间内,不应该给公司带来负面影响。
那么,按照这样的逻辑,公司对该女生的处理,是否也应该完全摒除性侵事件的影响,基于能力等其他因素来考量?
以“名”为信的年代,个人能力与名誉常常挂钩。明星演员需要公众形象,大型企业也需要,而这种形象,绝对不指它的成分有多“干净”。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责任编辑:刘德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