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直击 TikTok 美国国会听证会

日期:03-25

一个传播视频信息的超级国际平台,如何应对来自海外的质疑和排斥。

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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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丨高洪浩林健芊(Pandaily)

文丨高洪浩实习生孙海宁

时隔三年,美国国会再次召开关于 TikTok的听证会、TikTok也再次面临分拆出售或被封禁的可能。一位众议员在听证会上对接受质询的 TikTok CEO周受资说,“我得感谢你,你做到了过去三四年难以想象的事,你让共和党和民主党联合了起来。”

2019年和 2020年的两次听证会,TikTok都选择不派人出席。但这一次 TikTok CEO周受资到场接受质询。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一位曾供职于美国智库与游说公司的人士在听证会召开前就对《财经》如此表示。按照过往经验,类似的听证会更多是议员们为自己发声创造的舞台。“TikTok本可以和前两次一样拒绝不出席,但这一次选择现身说明内部判断当前局势不容乐观,只能放手一搏。”

结果也是如此,近 5个小时的听证会,周受资只有开场得到了近 6分钟不被打断的时间完整陈述 TikTok的立场。大部分时候,他说不到半分钟就会被打断,有时只能说 4-5秒,就被要求以“yes or no”直接回答问题,然后提问议员通常会给出自己的结论。

《连线》杂志政治与政策高级记者 Dell Cameron在听证会后撰文评论说,这场听证会反映了美国国会的问题。“周受资关于 TikTok具体措施的解释频繁被打断——这些众议员本该对此很感兴趣。他们浪费了让 CEO宣誓作证,回答清楚这些问题并记录在案的机会,就为了在电视上多呈现一些戏剧性。反倒是周受资像是耐心的化身。”

类似的,亚洲数字化策略咨询机构 TechMoat创始人陶迅(Jeffrey Towson)在接受《Pandaily》采访时也认为周受资表现得比扎克伯格受质询时更为克制。他认为 TikTok需要让外界看到一个能被信任的个体形象,周受资很符合。

TikTok面前的问题不会因为一场听证会改观。

和三年前相比,TikTok更深地嵌入了美国社会。目前,有至少接近一半(1.5亿)的美国人每个月会使用这款产品,这个数字是 2020年的三倍。而据《财经》了解,TikTok美国日活跃用户已超过 8000万,约为美国最大社交平台 Facebook的一半。

TikTok面前的挑战也更棘手了。律师出身的拜登比特朗普有更加充裕的时间,他推动安全审查和国会立法,以更符合程序正义的方法一步一步逼近 TikTok。

最终决定 TikTok命运的也更多是环境,而不是字节跳动。四年间,两个大国之间的分歧没有弥合。针对 TikTok的法案在美国国会得到两党通力支持。

这次听证会前,拜登政府像前一任一样,给了 TikTok两个选择,将美国业务分拆出售,或者被封禁。

TikTok若从字节跳动剥离或出售,还涉及技术出口问题。“基于数据分析的个性化推送技术”已经在 2020年 8月被列入出口限制名单,需提前报批。

如果 TikTok在美国遭到封禁,这将是美国第一次立法封禁一款海外互联网产品。未来,TEMU、SHEIN等其他中国互联网产品在美国的发展也将充满变数。

此次,《财经》依然与《Pandaily》合作,直击华盛顿听证会全程。《Pandaily》(Pandaily.com)是一家报道中国科技和商业的英文媒体,读者为海外对中国感兴趣的泛科技商业人群,主要分布于北美,欧洲和东南亚。

听证会现场:yes or no?!

听证会在华盛顿当地时间 3月 24日 10时(北京时间 23日 22时)开始,不算三次中途休息,共持续了近 5个小时。这场听证会被广泛关注。一位曾多次现场旁听国会听证会的在场美国公民称,通常情况下这类听证会的空位会很多,但即便有了线上直播,听证会门口仍排起了长队。

听证会伊始,美国国会众议院共和党议员、听证会主席 Cathy Rodgers最先表达了自己的核心观点:TikTok是对美国人民生活的严重威胁,它帮助外国政府搜集敏感数据、控制每个人的所听所见、是毒贩销售芬太尼的渠道、也存有不良信息伤害年轻人。她说 TikTok所谓的数据保护措施“得州计划”(Project Texas)不过是一起宣传行为,这个产品应该被封禁。“当你们庆祝 TikTok有了 1.5亿美国用户,反倒说明了这件事的急迫。”

周受资则是现场唯一来自 TikTok一方接受质询的代表。在开场的自我介绍中,他首先强调了自己的新加坡身份,“我是新加坡人,在新加坡出生长大,后来赴英国和美国求学。”他也提到了自己的妻子,“我最初在美国遇见她,她出生于距此(华盛顿)不远的弗吉尼亚州。”

他透露 TikTok当前在美国拥有强大影响力——1.5亿用户使用 TikTok,500万家企业在平台上做生意,也称自己需要在澄清外界对这款产品的误解:TikTok是字节跳动的子公司,但并不受中国政府控制;TikTok的总部设在新加坡与美国洛杉矶;美国用户数据由一家美国公司存储在美国领土上,由美国人员监管,甲骨文公司和其他美国公司将审查和验证 TikTok的源代码和算法。

在接下来的近 5个小时里,超过 50位国会议员向周受资发出了超 200次的提问,核心议题主要围绕:

TikTok和中国政府、母公司字节跳动的关系

美国用户的数据保护、隐私安全和美国国家安全问题

未成年人保护问题

虚假和不实信息传播问题

大多数时候,周受资试图解释具体情况,或者说等“得州计划”完成后情况会如何,将回答引导至自己希望表达的方向。这是大企业对外回应的常见做法。

但他的回答大多持续不了几秒就会被提问议员以“yes or no?!”(“是或否”)打断。议员们通常不容他作出“是”或“否”以外更多的表达,也不愿给他更多补充解释的机会。

我们挑选了十几个问答以呈现听证会的焦点和问答方式:

周受资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和隐私保护、外国政府干预相关。

俄亥俄州共和党议员 Bill Johnson:字节跳动位于中国的雇员是否有途径获取 TikTok美国的用户数据。

周受资: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Bill Johnson:请回答“是”或“否”。

周受资:在 TikTok的“得州计划”完成后,美国的用户数据将被保存在本地、由美国本地的合作伙伴托管,也将受到第三方监管。

加利福尼亚州民主党议员 Anna Eshoo:根据中国明文规定的相关法律,在一些情况下政府可以强制公司提供用户数据。你怎么说服美国国会,TikTok可以与字节跳动在数据上切割干净?

周受资:谢谢你的问题。我很高兴你问这个问题,正如我在开场白中所说,我们的计划是将 TikTok美国的数据转移到美国本土存储。

Anna Eshoo:我理解,但中国政府掌握那些数据,你怎么能保证数据将被转移进美国并受到保护?

周受资:国会议员,我没有看到任何证据表明中国政府有权访问这些数据。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们,我们也没有提供过。

俄亥俄州共和党议员 Bill Johnson:基于此前 TikTok对美国记者的监控,你还能 100%肯定地说,无论是字节跳动或 TikTok的员工都不能用类似的监视技术攻击其他美国人吗?

周受资:首先,我不同意监控的说法,这是内部调查。

Bill Johnson:是或不是?你们能监视其他美国人吗?

周受资:我们将保护美国用户数据安全,并已将相关员工解雇。未来所有的问题都将得到修正,这是我们向委员会做出的承诺。

Bill Johnson:我想我的问题是,我能不能听到你 100%肯定的回答,无论是字节跳动还是 TikTok的员工都不能用类似于你们对记者所用的监视技术来针对其他美国人。

周受资:我不认为那是监视,以及我们已经给出了承诺,其中包括我们在这些问题上不会受到任何政府的影响。

问答中,周受资反复提到“得州计划”。TikTok正把美国运营系统迁移至甲骨文位于得州的数据中心,并将通过一套复杂的公司设置保证自己的运作能得到有效监管,以打消美国政府的疑虑。但在场议员明显不买账。来自得克萨斯州共和党的议员 August Pfluger则直接向他喊话:“请改个名字,‘得克萨斯’不是一个合适的名字,我们主张自由和透明,我们不想要你的项目。”

北达科他州共和党议员 Kelly Armstrong:“得州计划”要建立一个新的 TikTok美国子公司,你说过这种安排是前所未有的。我也同意,因为它需要美国对私营企业进行持续监督,新的子公司董事会将向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汇报并获得其批准。CFIUS将指定相关招聘,并在甲骨文公司履行数据(监管)职能时与其保持沟通——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公司治理结构,我怀疑它是否符合公司法和对股东的信义责任。

这项提议要求美国政府与一家私人公司进行前所未有的整合,需要动用大量政府资源,而所有这些动作都只是为了让一个对国家安全有严重威胁的社交媒体平台继续运营。近年来,CFIUS的工作量已经急剧增加。周先生,你能找出任何类似的企业安排,即要求联邦政府扩大这种资源,以监测和所谓的数据隐私和国家安全风险?

周受资:议员先生,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相信会有某些类似的安排,但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Kelly Armstrong:你说 TikTok在得州项目上投资了 15亿美元。但你是否同意如果 CFIUS承担起了这个角色,他们将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资源?

周受资:我不能代他们(CFIUS)发言。

Kelly Armstrong:美国政府是否应该花费如此多的资源来为 TikTok创造这种非同寻常的制度安排,尤其是考虑到它还有隐私和国家安全风险?

周受资:议员先生,我不能代表这个项目发言。

Kelly Armstrong:没有 CFIUS,“得州计划”就不能运转,对的吗?正如你们所提议的,如果没有 CFIUS的参与,它就不会起作用。

周受资:“得州计划”背后的想法是构建美国用户数据的防火墙,确保数据由美国公司存储、由美国人员监督。我们将邀请第三方监测人员对此进行监测。因此,从本质上讲,至少就我所知,这是其主要的成本部分,因为你不仅要依靠我们建设基础设施,还要依靠我们寻找和雇佣这些经过审查的第三方监控人员。

议员们也怀疑外部监管能在多大程度上看透一家公司所用的机器学习(人工智能)算法。

加利福尼亚州共和党议员 Jay Obernolte:Tiktok的推荐算法是否用到了机器学习?

周受资:这可能会有点技术化了。TikTok已经就这个问题发表了几篇博客,之后我们可以向你的团队展示。是的,我们使用的机器学习方法主要基于兴趣信号(interest signal)。

Jay Obernolte:那么只通过检查代码,如何识别其有没有受外国政府的影响?因为代码本身只是包含输入、输出和权重的神经网络结构,以及训练(这一神经网络)的方式,而外国政府的影响是一个“外部”因素。我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书面回复。

(周受资点点头)

Jay Obernolte:检查代码不解决任何问题。算法本身是非常简单的,并不是秘密所在。秘密在于训练算法的数据,以及要求算法预测的结果。你同意这个观点吗?

周受资:不。我真心认为在第三方的监视下可以发现代码的许多变动,只要有足够的第三方专家,你就能确认很多代码的目的。

从周受资的听证会准备,到他个人的薪资和股票都被反复问及,主要是关联字节跳动对 TikTok的影响。

得克萨斯州共和党议员 Michael Burgess:除了你的律师外,有没有其他人协助你准备今天的听证会?

周受资:我与在华盛顿的团队一起准备的听证会。

Michael Burgess:有没有来自字节跳动的人直接为你的听证会提供意见或指导?

周受资:议员先生,这是一场备受瞩目的听证会,我的手机里也塞满了祝福的短信,但我是和我在华盛顿的团队一起为这次听证会做准备。

Michael Burgess:你能保证没有字节跳动的人为你准备今天的听证会吗?

周受资:如我所说,议员先生,这是一场备受瞩目的听证会,世界各地的很多人都给我送来了祝福和我没有主动要求过的建议,但我是和我在华盛顿的团队一起为这次听证会做准备的。

Michael Burgess:代表 TikTok的律师是否也同样代表字节跳动?

周受资:是的,我想是的。

北卡罗莱纳州共和党众议员 Richard Hudson:你个人从字节跳动领取薪资、奖励或者福利么?

周受资:是的。

Richard Hudson:具体是多少呢?

周受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让自己的薪资保密。

Richard Hudson:你个人有字节跳动或者抖音的股票么?

周受资:议员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对此我希望保密。

Richard Hudson:所以,你的主要收入来自 TikTok,但有其他形式的收入来自字节跳动对么?

周受资:你可以这么说。

弗吉尼亚州共和党议员 Morgan Griffith:周先生,你今天没有对我们完全坦诚。Hudson议员之前问过你,你是否持有字节跳动的股票,你说过你不想说。我们试图找出 TikTok和字节跳动之间的联系。我不会问你有多少股份,但你有字节跳动的股份吗?

周受资:是的,我有。

Morgan Griffith:TikTok的股份呢?

周受资:目前,所有员工所持有的股份都在一个实体中。

Morgan Griffith:我想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 Hudson议员这点,非要让我们这样费劲。

你一直在谈论如何在 TikTok和字节跳动之间建立防火墙,与此同时你们却共享一个法律队伍,这意味着你对法律顾问所说的任何内容都可以在内部共享……也许你们在律师事务所有雇佣了两个不同的律师团队,但是你今天没这么说。今天,你说你们共用律师。法律层面的防火墙并不存在。所以如果你想解决这个问题并保持坦诚,你需要做一些事情。你同意吗?是,还是不是?

周受资:议员,我们会研究这件事的。

戏剧化的一幕发生在艾奥瓦州共和党议员 Mariannette Miller-Meeks开始质询时。她在现场播放了一段发布于 41天前的 TikTok短视频。这则视频的标题是“我是 F”,画面中一把黑色手枪被置于地上,还有一条针对美国众议院能源和商业委员会全体议员以及委员会主席的死亡威胁。

Mariannette Miller-Meeks:我们不允许人们利用我们的平台威胁或煽动暴力。这个视频已经放了 41天了,这是对委员会的主席,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直接威胁,但它现在仍然被保留在了平台上。你要如何令希望我们相信,在甚至无法保护这个房间里的人的情况下,你们有能力维护 1.5亿美国人的数据和隐私安全?我认为这显然展示了使用 TikTok的人是多么的脆弱。

周受资:我可以回应这个问题吗,主席?

听证会主席、华盛顿州共和党议员 Cathy McMorris Rodgers: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

现场直击 TikTok 美国国会听证会

听证会上,针对危险内容的提问主要聚焦在对青少年有什么影响。

佛罗里达州共和党议员 Gus Bilirakis:你们的算法似乎已经在直接向孩子们提供有害的内容,比如上面的“自残挑战”活动,甚至是“自杀挑战”……我知道还有“窒息挑战”(blackout challenge),这都会导致有孩子们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悲惨死去……你的公司毁了他们的生活。即使在知道所有这些危险之后,你仍然声称 TikTok是一个了不起的产品……你会把这个内容分享给你的两个孩子吗?你的技术正在导致死亡,周先生,是,还是不是?你有完全的责任吗?

周受资:国会议员,我想先说,听到这个消息是令人震惊的……

Mr Bilirakis:是或不是?我重复一遍问题,你是否要对 TikTok的算法给用户推荐这样的内容负责?

周受资:国会议员,我们确实在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些问题……

Mr Bilirakis:是或不是?

周受资:我们确实在为人们输入任何内容提供入口……

Mr Bilirakis:是或不是?我明白了,你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愿意为你的母公司——拥有这项技术的公司以及它所造成的危害承担任何责任。这是非常可悲的。这就是为什么国会需要制定一项全面的隐私和数据安全法,让美国人对自己的信息有更多的控制权,并保护我们的孩子。

在这方面,抖音与 TikTok的政策被反复对比。

佐治亚州共和党议员 Earl Carter:周先生,我们国家 2/3的年轻人都在使用你的应用,他们每天会在上面平均消耗 95分钟。研究表明,TikTok是最容易令人上瘾的平台。。。。我们在 TikTok上看到的一些挑战活动,关于灌牛奶挑战、窒息挑战、利用液氮“像龙一样呼吸”的挑战。我不清楚 TikTok上是否还有鼓励人们盗窃汽车的挑战。据我所知,TikTok在中国有一个姐妹应用程序抖音,它上面有同样的内容吗?上面的用户在中国有这样的挑战吗?

周受资:我很高兴你问了这个问题。。。(被打断)

Earl Carter:是或不是?

周受资:我不确定。

Earl Carter:那位女士(听证会主席)说你要说实话,你知道在中国的抖音上是否也有这样的挑战吗?在我看来他们是没有的。

周受资:我不确定,因为我把精力都花在运营 TikTok上了。

Earl Carter:你不关注任何其他竞争对手或类似的产品吗?抖音在中国没有这些挑战,但 TikTok在美国却有。所以我才问你这个问题,为什么 TikTok始终无法有效识别这类有害视频?你为什么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告诉我为什么?

周受资:这是一个全行业挑战,我们正在努力。

Earl Carter:不,不是行业问题,是 TikTok的问题。我们正在说的是 TikTok,是为什么你不能控制这件事。。。。你总是在谈行业,但我们在谈 TikTok,在谈论的是儿童的死亡。你知道有孩子因此而死吗?你有什么想法吗?

周受资:国会议员。。。。(被打断)

有时,立法者和他们的选民一样,不太了解技术如何运作。一位担心 TikTok连接家中 Wi-Fi是否就可以获取网络里其他设备的数据。另一位则担心 TikTok会拍摄瞳孔状态。

Earl Carter:我现在要换个话题,聊聊生物识别技术。你能 100%确定 TikTok没有使用手机摄像头,去确定视频内容有没有激起用户瞳孔放大,进而帮助算法推广这个视频?

周受资:我们不会为识别用户来收集身体、面容和声音数据。TikTok只会在用户开启面部滤镜时收集面容数据,比如给用户脸上增加一个太阳镜的滤镜需要确定眼睛的位置。并且这一数据只会存储在用户手机上,滤镜使用完后会立刻删除。

Earl Carter:我很难相信你。(如果 TikTok不收集身体、面容和声音数据)那 TikTok怎么确定用户年龄呢?

周受资:我们通过“年龄门槛”(Age Gating)来确定。我们问用户他们多大了。我们还打造了一些工具,通过用户公开资料、发的视频来确定。

Earl Carter:这可有点吓人了,多给我讲讲这个。

周受资:这都是公开资料。如果你选择发布一个视频,那么(这个视频)就是为了被人看到的。我们通过这些视频来确定用户声称自己的年龄是否与实际相符。这是业内普遍面临的挑战,在用户隐私和年龄确认之间权衡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三年两次危机:特朗普碰壁,拜登做了更周全的准备

现场直击 TikTok 美国国会听证会

2020年 8月,美国总统大选投票前三个月,特朗普称要在美国封禁 TikTok,除非字节跳动将其拆分并卖给美国公司。为此,特朗普下了两道行政令,要求字节跳动分拆并出售 TikTok,否则就封禁这款产品。

美国总统的行政令有法律效应,且不需要经过国会的立法流程,可以很快下达。但总统行政令也需要有法律依据,并可能因违法被法院推翻。

特朗普的行政令引用了《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要求美国电信运营商、应用商店停止与 TikTok的商业往来,从而实现对 TikTok的封禁。该法案允许总统在宣布国家紧急状态后——特朗普在 2019年已经这么做了——禁止美国公司与特定外国实体发生任何交易。

然而,看上去效力无远弗届的法令也受到了约束。在 IEEPA的修正案中,美国国会明确规定其赋予总统的权力不能用于限制“不含代价值交换的个人交流”或者“信息和信息资料”的进出口,无论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

针对行政令的法律漏洞,TikTok公司和三名 TikTok网红先后起诉了特朗普政府。受理案件的联邦法官在 9月底签发初步禁令,拦下了特朗普的行政令。特朗普政府一方面就初步禁令继续上诉,一方面根据字节跳动出售 TikTok的交易进展主动推迟执行分拆行政令。

如果特朗普有更多时间,他也很可能达到目标。他 2017年上任之初曾下行政令限制多个国家的公民入境美国,两天就被法院拦下。之后特朗普签发新的总统令、民权组织推动诉讼,十几轮交锋后,特朗普在那年年底最终达到目的。但签发关于 TikTok的行政令没几个月,特朗普就输掉大选,离开白宫。

2021年,拜登上台后撤回了特朗普封禁 TikTok的行政令。这并不代表 TikTok安全。

拜登担任公职超过 50年,更习惯于按照流程、准备更充分地推进自己的目标。撤回特朗普行政令的同时,拜登责令商务部长牵头针对对手(adversary)国家控制的应用进行全面安全审查。五个月后,拜登政府提出修改商务部规则,将应用置于其监管范围内。2022年 9月,拜登又下行政令指示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在审查外国投资时,重视其“对于美国用户敏感数据造成的风险”。

在此期间,字节跳动和 TikTok的关系,字节中国员工访问 TikTok美国数据库的权限多次被广泛报道。

2022年 12月,赶在国会休会前的最后三周内,一份肯定会被通过的政府支出法案里,被塞入了禁止联邦雇员在政府配发设备上使用 TikTok的法令。拜登对此表示欢迎并签字使其生效。次年 2月,白宫向美国联邦政府机构发布备忘录,要求在 30天内确保,政府设备上不能再出现 TikTok。在此之前,美国军队、运输安全管理局(比如机场安检人员)都已经禁止员工在公务手机上安装 TikTok。

2023年 3月,欧盟委员会、欧盟理事会与欧洲议会先后禁止员工在官方手机上使用 TikTok,理由是担心 TikTok的数据安全。目前,跟随此政策的国家还有英国、丹麦、比利时,以及加拿大、新西兰等。澳洲网络安全专家也呼吁联邦政府“认真对待”此事。

美国蒙大拿州则较联邦政府更进一步。它的参议院在今年 3月已投票通过全州封禁 TikTok的禁令。如果该禁令接下来获得了州众议院和州长的批准,也将在美国开创一个州封禁应用的先例。

更致命的威胁是一个全国范围的封禁。2023年 2月开始,众议院和参议院各自出台法案,前者(DATA Act)允许财政部部长以可能泄露数据为由封禁平台;后者(RESTRICT Act)允许商务部长禁止外国敌手在信息通信技术行业内威胁国家安全的投资。

两部法案都为美国政府封禁 TikTok开辟新径,正等待两院投票通过。RESTRICT Act法案得到两党议员的同时支持,拜登政府也表示支持。

目前 TikTok未能在美国找到新的支持力量。2020年反对封禁 TikTok的美国民权组织,比如电子前线基金会(EFF)、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继续以政府威胁言论自由的理由反对相关立法。

TikTok在美国最大的外部支持者依然是自己的用户和创作者。但根据美国媒体的报道,TikTok上的创作者们经过 2020年的冲击后,多在 Google和 Facebook的平台上同步经营短视频内容。

两年多的窗口期,TikTok争取到更多用户,但还没有做到不可或缺

周受资每逢在字节跳动员工大会上讲到 TikTok的监管问题时,总会提及一个词:“trust”(信任)。而在 TikTok内部,他还会说另个词:“indispensable”(不可或缺、必不可少)。“TikTok要成为用户、创作者与合作方(广告主、电商商家)不可或缺的伙伴。”一位 TikTok人士分析,这是一款产品在应对竞争与监管时重要的武器。在中国,抖音也有同样的规划。

和 2020年底相比,TikTok在美国变得更大了。据《财经》记者了解,TikTok美国的日活跃用户数已达 8000万,相比两年前增长了 60%。作为一个上线仅五年的产品,这是一个不小的成就。美国最大的社交产品 Facebook在当地的日活跃用户数为 1.8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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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既定目标,TikTok的海外渗透率要和抖音在中国的渗透率达成一致。拥有 7.5亿日活用户的抖音(含极速版、火山版)在中国的渗透率达到了 54%左右,而 TikTok在美国的渗透率仅在 24%左右。

“TikTok在美国的增长已进入瓶颈期。”一位 TikTok人士说,日活用户数逐渐稳定。过去三年里,Instagram与 YouTube也分别在产品里上线视频功能。

TikTok也未在美国绑定足够的商业利益。根据美国研究公司 Insider Intelligence的数据,2022年 Meta、Google与 Amazon三家公司占据了美国广告市场超过 60%的份额,而 TikTok与他们比有显著的差距。在美国,一个短视频活跃用户为平台带来的广告收入依然低于一个社交网络用户。不只是 TikTok广告变现效率低于 Facebook,扎克伯格也在一次财报会上说自己短视频广告变现效率也低于社交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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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kTok电商在美国的进展则更为缓慢——直到 2022年底它才在美国上线直播电商,晚于进入英国和东南亚六国的时间。一位 TikTok电商人士透露,监管和竞争两重压力导致了 TikTok电商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美国。在其他发达国家市场,TikTok也没能重现国内的直播电商热。

据《财经》了解,因为这次的监管的危机,TikTok电商决定在 2023年放缓扩张步伐,特别是美国市场。而原定于上半年进入巴西,以及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计划将推迟至下半年。

地缘政治局势变化之快超出了 TikTok的预期,在这次危机降临之前,它显然还没有成为一款真正“不可或缺”的产品。为了赢得美国政府的信任,TikTok在过去三年还进行了诸多尝试。

游说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手段。TikTok最早于 2019年起在美国开展游说活动。彼时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在多位国会议员的要求下开始调查 TikTok,寻找其将美国用户数据传回中国的证据。这一年,字节跳动聘请了 17位专家拜访了商务部、白宫办公厅等机构,花费了 27万美元试图扭转不利局面。

不过游说的效果相对有限。以 2020年为例,字节跳动在这一年的游说费用同比扩大了十倍,更曾用半数游说团队接触国会议员,试图改变众院 H.R。 1140法案里的一句话“禁止运输安全管理局员工在政府配发的手机上使用或安装视频社交媒体应用 TikTok”,但最终并未成功。

据《财经》统计,字节跳动过去三年的游说花费已超过华为过去十年在美的花费。2022年,其游说开支更高达 538万美元,约是华为的 1.7倍。根据最近披露的信息,字节跳动在 2022年下半年开展的新一波游说涉及法案包括:

美国 2023财年国防授权法案(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 for Fiscal Year 2023)

美国 2023年综合拨款法案(Consolidated Appropriations Act, 2023)

政府设备禁用 TikTok法案(No TikTok on Government Devices Act)

2023财年詹姆斯·M·因霍夫国防授权法案(James M。 Inhofe 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 for Fiscal Year 2023)

TikTok也在尝试将各个区域的运营系统做分割以换取当地政府信任。在被 TikTok称为“得州计划”的工程中,公司便试图将其美国运营系统迁移至甲骨文位于得州的服务器里,并允许甲骨文监管美国用户数据的流入和流出。

作为“得州计划”的一部分,TikTok还在美国成立了一家数据安全全资子公司(Tiktok U.S。 Data Security Inc。)来接手引发政府担忧的运营环节,比如内容推荐算法维护和用户个人数据管理。推荐算法的代码和访问用户数据的程序将由甲骨文以及另一第三方机构独立审核。

为削弱字节跳动对新公司的控制,新公司的董事会由 TikTok提名、CFIUS审核并向 CFIUS汇报。公司雇员必须是美国公民或是美国绿卡持有人,同样可以被 CFIUS进行背景调查。

TikTok预计每年会因为“得州计划”花掉 7- 10亿美元,未来这一成本还会随用户增长而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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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得州计划”采取了种种安保措施,美国政府仍然存有疑虑。在 TikTok提交“得州计划”的方案后,媒体报道称参与审核的国防部和司法部代表认为,只有强制字节跳动出售 TikTok才可以确保国家安全。拜登显然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有坚定的全球化野心。和 Facebook更看重市场潜力和商业收益相比,字节跳动“在全球各地都想做大,哪怕不怎么赚钱。”一位接近集团高层的字节跳动人士说。

以印度为例,这是一个对中国企业不友好且极难挣钱的市场——视频业务有巨大的服务器成本,哪怕 TikTok在当地不打任何广告、不养任何团队也还是会亏损。上述字节跳动人士认为,换做 Facebook,不做就不做了,“但字节跳动依然要坚持尝试投入。”

2022年起,字节跳动也从国内业务中抽调了越来越多的中坚力量支援 TikTok,其中包括曾深度参与抖音建设的抖音原市场负责人支颖、今日头条原负责人陈熙。《财经》获悉,抖音电商部分员工也将在近期转岗至 TikTok电商。

多位知情人士透露,抖音集团 CEO张楠有时也会前往新加坡等地。就在几个月前,这位抖音最重要的缔造者将自己一把手的身份交给了韩尚佑,后者曾任抖音直播与生活服务业务负责人。2023年 1月,张楠还在朋友圈表达了对 CapCut的赞赏。这是字节跳动旗下一款面向海外的视频剪辑工具,彼时它的全球日活跃用户突破了 8000万。

字节跳动从没来由放弃过对全球化的追求。2020年底,TikTok危机刚过,就加速上线了 TikTok电商业务。这个项目最初在内部的代号是“麦哲伦 XYZ”。XYZ来自 17世纪数学家笛卡尔的著作《几何学》,代表未知量;而麦哲伦则是首次完成环球旅行的葡萄牙探险家,代表着字节跳动即将再次开启征途。

2012年,美国国会众议院情报委员会在调查另一家跨国公司的安全问题时也举行了听证会,一位议员说,“作为情报委员会,我们需要在威胁发生前,就对美国公司和美国公民发出警报,而不是像 9/11那样,等威胁成真再反应。”他更在意可能性,而不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一家跨国的商业公司几乎不可能杜绝这样的可能性。

TikTok接下来的境遇可能是一个样本,帮助我们看清两个竞争中的大国、两个有诸多差异的社会,究竟能维持何种程度的商业合作。

责任编辑:刘德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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