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抑郁自杀问题何解?

日期:02-11

青少年自杀往往与孩子的个性特征

自我意识成熟程度、心理韧性和灵活性

亲子依恋、家庭氛围

学校管理、教育制度有关

我们不能只给他们贴上“抑郁症”的诊断标签

以期望用最好的抗抑郁药疗愈青少年的抑郁症

正月初八,正值春节后复工之际,“江西省、市、县公安机关联合工作专班”一则“警情通报”震动互联网:“1月28日12时25分许,铅山县公安局接到群众电话报警称,在河口镇金鸡山区域树林中发现一具缢吊尸体”“经对死者生物检材进行DNA检验,确定死者系胡某宇”。2月2日上午,联合工作专班在铅山县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通报,在国内权威刑事技术专家现场指导下“认定胡某宇系自缢死亡”。

春来花未开,斯人竟已逝。因为胡某宇失踪得离奇,持续百余天寻找无果,这一案件成为轰动全国、引起国际媒体关注的公共事件。从警方公布的信息看,胡某宇有典型的高中学生因为适应不良导致的厌学、厌世倾向。作为一名从事精神卫生、心理健康工作30年的专家,我从胡某宇的心理刻画、日记信息分析,他已经罹患抑郁症。

胡某宇为何在隐秘的角落实施了令人心痛的自缢?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才能避免悲剧重演?青少年家长怎样理解孩子为何会抑郁、厌学、厌世?

预防青少年抑郁症已经成为社会的共识,也是严峻的现实挑战。有调查表明在中国抑郁症患者群体中,50%为在校学生,其中41%曾因抑郁休学,有46%的抑郁症学生没有寻求任何帮助。此外,据媒体报道,北医儿童发展中心发布的《中国儿童自杀报告》显示,自杀已经成为 15岁至 24岁人群的第二大死亡原因,青少年自杀者中,中学生约占51%,主因也是“抑郁症”。

图/视觉中国

图/视觉中国

抑郁漩涡中的青少年需要被关注、被理解

新闻发布会通报,经心理专家访谈、分析,结合胡某宇失踪前行为,为胡某宇所作的心理刻画:(1)性格内向温和、孤独;(2)在意他人看法,少与人做深入的思想情感沟通,情感支持缺失;(3)缺少情绪宣泄渠道;(4)常有避世想法;(5)具有随时随地在书本上记录自己情绪、想法的习惯。2022年9月到致远中学就读后,因学习成绩不佳造成心理落差,加之人际关系、青春期冲动带来的压力,造成了胡某宇失踪前心理状态失衡,表现为(1)入睡困难、早醒、醒后难以再入睡等睡眠问题;(2)存在注意力难以集中、记忆困难等认知功能障碍;(3)存在内疚自责、痛苦、无力无助无望感、无意义感等情绪问题;(4)进食出现异常;(5)有明确的厌世表现和轻生倾向。

基于心理专家做出的心理刻画,精神病学家基本可以判断胡某宇已经属于严重的“抑郁症”。然而,我们更应该追问的是:他得抑郁症是什么原因?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

现有通报也给出了清晰的答案:胡某宇“在考入致远中学后逐渐出现适应困难”导致“入睡困难”“注意力难以集中”“记忆困难”而又导致学业压力,“多门课程测试成绩靠后甚至垫底”,反过来,这又导致他存在“内疚自责”“无力无助无望感”和“无意义感”。而适应不良的原因是“性格内向温和、孤独”,他也找不到解决性格问题的办法,发出“我这内向的性格真烦”的感叹,同时还在一定程度上觉察“也不能全部怪性格吧,毕竟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还找到了应对策略,“可以通过写东西来缓解这份心情”。然而,写日记并没有帮助他厘清思绪,找到办法,反而让他想得更多,头脑更乱,而且有很多负性的想法不能控制。这是抑郁症典型的“思维反刍”和“消极的自动化思维”。他陷入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心理行为症状网络里,而一旦陷入抑郁的漩涡,常常无法摆脱,越陷越深,仅仅靠个人的力量是难以走出困境的,这个时候他需要求助外部的帮助。

通过胡某宇在日记和书本里的留言,似乎能看到他内心的痛苦挣扎。遗憾的是,他曾经向身边同学诉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是否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压力大,活着没意思,是不是约着去跳楼”,这些求救的信号均被忽视了。他还多次打电话求助妈妈,想通过回家、休学、来解决痛苦,其母亲、哥哥专程从福州赶回予以安抚,显然家人很关心他,但是却没有理解和接受他退学的想法,也没有帮助他在学校找到可能的帮助和支持。

不是深陷其中,怎能感同身受?由于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还不健全,心理健康促进行动还没有真正落实,很多老师、家长难以理解孩子在抑郁漩涡中的痛苦,但此刻的他们恰恰最需要真正被关注、被理解,而不是被劝说、被晓以大义。

青少年自杀不能简单归因于抑郁症

我们时常见到网上报道青少年自杀的案例,媒体多将此归因于“抑郁症”,以至于“抑郁症”让家长、老师、校方“谈虎色变”,却又无法理解孩子为何突然抑郁了。

由于目前精神医学发展的局限性,抑郁症病因的复杂性,一些预防抑郁症的专业建议并没有抓住核心要点,无法真正引导家长、老师、学校改善养育、教育策略。而且,残酷的现实是,无论是初中学生还是高中学生,都要面临中考和高考压力,面对同学之间的竞争,结果还是有不少青少年学生抑郁了、自伤了、休学了。有人归因于他们“太脆弱”了、精神“缺钙”了,他们得了“空心病”。

到底怎样预防青少年的自杀呢?核心问题是什么?其实,抑郁症自杀率虽然高于普通人群几十倍,但在抑郁症群体里仍然是少数,主要是一些产生“无意义、无价值、无希望”的重度抑郁症患者自杀率较高,而且自杀成功率较高。

新闻发布会通报中有两段胡某宇临死前留下的语音,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活动:(1)2022年10月14日17时40分,胡某宇站在宿舍五楼阳台上试图跳楼,犹豫未决,“真站到这里反倒是有点紧张了,心脏在狂跳,说实话没有理由,只是觉得没意义,如果真跳下去了会怎样?不确定。跳下去了应该也没人发现,现在至少不会被发现,以后过了几天肯定还是会发现的,刚刚又不跳,哎,我真的是想跳,不想,我应该是不想。”(2)2022年10月14日23时08分,胡某宇再次表达自杀意愿,“已经没有意义了,快零点了,干脆再等一下,直接去死吧,可以的,因为我今天已经有点不清楚了,现在我好想去死,感觉已经没有意义了。”留言里每个字都冷冷地砸在人们的心房上。他为何感到没有意义?

心理学家或精神病学家往往会用“抑郁症”来解释,如果只是用“抑郁症”来解释,就成了“循环解释”,因为“抑郁症”诊断本身就包含了“无价值、无意义感”,“抑郁症”是精神病学家将一类临床综合征表现概括起来给予的一个标签而已。

太多青少年自杀案例最后都归因于“抑郁症”而不再深思抑郁症的病因,因为原因复杂而难以理清,特别是精神医学的生物医学倾向、实体疾病的思维框架,更是把抑郁症归因于“基因”“神经递质”“肠道菌群”等个人无法改变的因素。这虽然有利于药物、仪器的研制和药物治疗、物理治疗的发展,但是并不利于促进个人心理、家庭关系、社会环境的改善,更不能解释和解决抑郁症患者人生意义的核心问题。

我翻译《抑郁帝国》这本书时,看到这样一句话:“悲伤无处不在,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悲伤变成了一种疾病呢?”很多孩子的抑郁症都是从很小一件事情导致的悲伤开始的,当他们起初的求救信号没有得到关注和回应,当他们孤独的身影没有被看到,他们便会产生“习得性无助”“人生无意义”,因为他们感到自己与周围的家人、同学、老师断了联系,生命的意义也将随着人际关系的断裂而渐渐丧失,从而变成难以自救的“疾病”。

当我们把“抑郁症”看作是生物学意义的疾病实体,归因于大脑内神经递质的“化学失衡”,或者归因于肠道菌群失调,或者归因于易感性基因,固然可以减少患者的主观责任,减轻父母或学校同学、老师、领导的内疚感,却不利于我们深刻反思孩子们“无意义”“想死去”的根源,这会阻碍我们从每一个鲜活生命逝去的悲剧中找到可以改变的机会,他们的生命才真正地失去了价值和意义。

人生意义来自哪里?

人生意义来自哪里?意义疗法的创始人弗兰克曾经说“当一个人意识到了他需要承受来自他人的温情,当一个人意识到了他需要完成未竟的事业,他就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生存的意义”,“知道了生存的意义,就能坦然面对前方的任何挑战”。

心理学家凯瑟琳·沃斯曾经对近400名年龄在18岁至78岁之间的美国人进行调查,询问他们对自己生活是否具有意义(或幸福)的看法。结果表明:在幸福的生活中,“得到”更多;而在充满意义的生活中,“给予”更多。接纳承诺疗法创始人海斯认为“爱不是一切,爱是唯一”。社会建构论倡导者格根在《关系性存在》中强调“一切由关系开始”“心理是一种关系的显现”。人际神经生物学创始人丹尼尔·西格尔在《心智成长之谜》《心智的本质》中提出人的心智是在人际互动中“涌现”的,心理健康的标志是“整合”的状态,包括自我和他人的整合。

是的,只有人际之间的真正的爱才能带来意义感,而不是身外之物,不是学习成绩。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很重视人际关系,强调“仁爱”,在历史文献中,青少年自杀的故事非常罕见。我在2000年之前,也很少见到青少年抑郁症和青少年自杀案例。

然而,在我们目前的高中教育中,分数几乎成了个人价值的唯一评价标准。特别是在某些私立高中,为了高考升学率,几乎采取了最“科学”的行为设计,制定了一整套奖惩机制。高中学生已经异化为高考的机器,学校生活单调、紧张、僵化,学习内容枯燥、乏味、重复,比拼的不是创造力而是记忆力,同学之间不是成长的合作者而是内卷的竞争者,彼此之间很难产生发自内心的关爱、合作、沟通与帮助。

这导致压力处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对于性格敏感、内向、善良,而又由于家庭原因导致不安全依恋、缺乏心理韧性和心理灵活性的青少年们,这无疑会成为巨大的挑战。如果他们不能很好地适应这样的环境,必然想逃离,所以他们会向家长提出休学、换学校,或者会出现各种身心症状。

刚开始的症状往往是生命本能产生的适应性的反应,也是“报警信号”。这时候如果家长不能理解他们的内心痛苦,听不到孩子内心的声音,拒绝他们提出的退学、休学要求,反而只是讲做人的道理,强调高考期待,无异于鸡同鸭讲、道德绑架,只会增加孩子们的内疚感和无能感,无异于雪上加霜。

亲子之间缺乏“同频共振”的交流,孩子内心的痛苦不被理解,内心的声音不被听见,最后容易导致无助、绝望而产生自伤、自杀的想法或冲动,甚至可能付诸行动。我经常遇到非常优秀的中小学生,因为一次考试没考好而压力重重,这时如果家长没有处理好,没有做到有效疏导和情感支持,就有可能导致孩子抑郁、自伤、休学。

青少年自杀往往与孩子的个性特征、自我意识成熟程度、心理韧性和灵活性、亲子依恋类型、家庭氛围、学校管理、教育制度有关。我们不能只给他们贴上“抑郁症”的诊断标签,以期望用最好的抗抑郁药疗愈青少年的抑郁症。家长需要倾听他们的心声,共情他们的痛苦,理解接纳他们的症状,疏导他们的压力,鼓励支持他们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奋斗,帮助他们克服现实的困难,陪伴他们体验生活的乐趣,和孩子建立紧密、温暖的关系,做到“温和而坚定的抱持,敏锐而积极的回应”才能与他们产生爱的连接,使得他们内心产生“被爱”的感受,产生存在的价值感和意义感。这才是疗愈“抑郁症”的良药。

站在宇宙的宏观背景下,人类的生命可能也无意义,站到人类历史长河背景下,个人的生命也没有多少价值,然而,每个人生命的意义是我们自己在内心涌现的,也是在人际和谐互动的关系中建立的。

预防青少年抑郁症学校需真作为

为了预防青少年抑郁症,最近几年中国政府有关部门发布了多个文件,出台了多项政策。比如:

2019年,由12个部委联合发布的《健康中国行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动方案(2019—2022年)》明确要求,到2022年底,“基本建成有利于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会环境,形成学校、社区、家庭、媒体、医疗卫生机构等联动的心理健康服务模式,落实儿童青少年心理行为问题和精神障碍的预防干预措施”“各级各类学校建立心理服务平台或依托校医等人员开展学生心理健康服务,学前教育、特殊教育机构要配备专兼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50%的家长学校或家庭教育指导服务站点开展心理健康教育”“各地市设立或接入心理援助热线。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核心知识知晓率达到80%”。

2020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发布《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要求“将心理健康教育作为中学、高等院校所有学生的必修课,每学期聘请专业人员进行授课,指导学生科学认识抑郁症,及时寻求专业帮助等”。

教育部于2021年11月对政协委员《关于进一步落实青少年抑郁症防治措施的提案》进行答复中明确提出:将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健康体检内容,建立学生心理健康档案,评估学生心理健康状况,对测评结果异常的学生给予重点关注等等。为了减轻学生课业压力,教育部还出台了“双减”政策。

然而,虽然各种政策已经非常齐全配套,文件要求也很具体,但是,目前很多地方的县级、乡镇的小学、初中几乎没有专职心理老师,高中的心理老师往往也是兼职或很少。一二线城市的中小学开始配备专兼职心理老师,高中基本都有专职心理老师。但是,开展心理健康教育课时多少不一,授课效果参差不齐,开展心理咨询更是很少。

自杀一个都是太多,预防青少年抑郁症形势严峻,学校需要真正落实政策文件要求,推动心理健康促进行动,践行全面教育、素质教育,鼓励同学之间建立合作式学习小组、做好心理健康团体活动课、建立心理健康服务体系和危机干预体系,让校园成为孩子身心成长的乐园而不是内卷的角斗场。同时,学校也需要建设好家长学校,做好家长的心理健康教育,提升他们的心理健康素养,才能家校协作,携手养育健康的学生。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心理所教授)

发于2023.2.13总第1079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胡某宇案:青少年抑郁自杀问题何解?

作者:祝卓宏

责任编辑:刘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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