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飞来只菜鸟

日期:05-22

车间飞来只菜鸟——学徒往事系列之二

车间飞来只菜鸟

到供销社饭店上班第三个月,面工营生刚熟络过来,组织安排我去县城学车工,就是学开车床。饭店的师傅祝贺说,小王出息了。啥出息?饭店里还要添车床?会计曾哥说,开车床是个技术活儿,等学好了就去供销社后厂,就不干火头军了。

这让我回想起九月份,饭店接待了全县供销社主任会议。记得中餐主菜是大盆的清炖花鲢鱼,还有大盆的黄瓜猪头肉。我去上菜,被县供销社的一位领导叫住,问我家是哪里,哪儿毕业,他对我们供销社陈书记说,这小年轻不错,得培养下……一番话搞得我莫名其妙。

丑人自有丑人福,幸运再次眷顾了我。高中毕业前夕,我娘曾撵着我爹,捎上鸡蛋、桃酥和麦乳精,骑了三十里山路,去求一在省城工作的远房亲戚,让人家帮我找个开车床的技术活儿。我爹回来说,人家说咱儿子还没车床高呢!那车床有多高?比麦场里的脱粒机还要高吗?爹娘都没见过。

学车床的单位是县化肥厂,是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去报到的。化肥厂在县城西南角。进厂门,脚踩的是黑乎乎的炭灰,穿皮鞋不用擦黑鞋油。到处都是哧哧的放气声,还没看清厂的轮廓,就被刺鼻的氨水味熏得又是喷嚏又是流泪。我原先的师傅打趣说,饭店的油烟没把你熏胖,在氨水味道里你该长高长胖了吧!

来到厂东南角的机修车间北屋办公室,车间李主任把我安排给车工组负责人王主任王师傅。这位女师傅个儿不高,一双妩媚的大眼睛让人一见难忘。车工间在机修院子的东屋,进门,并排着两台吱吱叫的车床。王主任把我领到北侧那台车床前,跟一年轻微胖的师傅说,给你个徒弟小王,带不好,你小心点!

“鞠师傅好!”我怯怯地叫了声。“别别,咱兄弟俩一块学。”浓眉大眼的鞠师傅一声兄弟,像一阵小雨,放松了我提溜着的心。

鞠师傅擦了擦手上的油,领我在大车间转了一圈:这是张师傅,车床是C616;漂亮的这位是小夏师傅,她开的是磨床;这台大家伙,是进口的C30车床,也只有大夏师傅——我听成了大侠——记得住它。留着寸板头、脸型棱角分明的大夏师傅哈哈一笑,朝我抱拳拱了拱手,仿佛是山寨寨主相见,义气得很!这是铣床,周师傅刚从部队转业分配来……

“王主任、王师傅,咱们的头儿,是我的师傅,厂里的美人,厉害着呢!”他最后才介绍了美女师傅,说她厉害。是性格呢,还是技术呢?我不便细问,可足见鞠师傅对王师傅的敬畏。平时不太言语的鞠师傅,这次把机修车间的男女师傅一一介绍给我,让我立时有了大家庭的亲切感。

由于化肥厂管道多,鞠师傅和南邻张师傅的车床主要承担加工衔接管道的法兰盘任务,再是加工大号螺母和螺杆。鞠师傅让我先站他对面,清除加工法兰盘件产生的铁屑。这也是熟悉从上铸铁毛坯,到去皮,钻孔,扩孔,抛光一系列加工工序的程序需要。

来厂第三天,我抢着帮鞠师傅拆卸加工的铁件;他进行下一道工序,我把需要的游标卡尺或其他工具递上。看鞠师傅很诧异,我解释说,我在中学就曾在车床车间帮忙过。鞠师傅让我试试车床的基本操作工序。我从电机启动,刀架上刀具,进刀,喷冷却液……待机床静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喊了一声好小子,行!一巴掌拍得我肩膀生疼。

加工管道法兰盘,算不上十分精密的活儿。有难度的,是加工螺母和螺杆。多切一丝一毫,少切一丝一毫,都不行。长木匠,短铁匠。尽管车工玩的是铁头子活儿,但下刀前必须精密计算,进刀,要留出打磨抛光的余地。口径差半毫米不到,也就废了。我就曾败走过麦城。那次自恃有了一定基本功,主动请缨加工不锈钢法兰盘。也许被师傅们的嬉闹分散了注意力,扩孔时,比误差大了1毫米。这就等于40码的脚上穿了42码的鞋子。等鞠师傅回来拿游标卡尺一测,笑脸骤然变成了冷面。我额头的冷汗早流到了脸颊。我知道,这在当时是最贵重的材料。

“我赔吧。”“你赔得起?一个月工资呢!”鞠师傅一个劲儿地摇头,没再训斥我。第二天,我把娘让捎的8个鸡蛋偷放进鞠师傅的工具包,感谢他的宽容。待我晚上回家,发现鸡蛋还在我包里,只不过破了一半。

据说,猫星人教老虎爬树时,都会留一手。我深知,学车工,最难掌握的技术不在车削技术,而在磨刀具的功夫上。用气焊把合金刀片焊接到刀杆上,然后去飞转的砂轮上磨出需要的刀具。关键又在刀刃的弧度上,切除毛坯表层是一个标准,掏孔、车削螺纹又是一个标准。我掌握了加工车毛坯的刀具,其他的精密刀具,在我几乎不着边际。鞠师傅说他跟王师傅学磨刀具学了整整三年,我不能急,慢慢来。我来当学徒只待三个月,回去就得独当一面,能不着急嘛?

鞠师傅不急着传授磨刀具工艺,我就去求助南邻车床的小夏女师傅。她工作快两年,也不敢自磨刀具,但悄悄告诉我,王主任师傅最拿手。

王主任师傅十五六岁进厂学车工,当下尽管才二十四五岁,比她年龄大的师傅一大把,可她能围着各型车床转一圈,不仅加工技术好,还能排除车床的一般性故障。她用耳朵听,就能听出故障所在,很神的。

但王师傅很少笑,整个一冷面美人。鞠师傅也一直望着王师傅打怵。王师傅来车床前一站,鞠师傅就很不自在,连喘气都粗起来,有时甚至会手忙脚乱。有一次,我们的车床变速箱有异响,王师傅让打开车头盖子检查,她伸长脖颈,正探看变速箱里齿轮呢,机床轰地发动起来,是鞠师傅无意间,按下了启动的手柄。随着一声尖叫,王师傅把所有在场的人惊呆了——但见她盘着的头发,白皙的脸,瞬间都被甩满了黑乎乎的润滑油,脸上的又滴落到了急速起伏的胸前……转头一看,鞠师傅的脸煞白。

能跟王师傅说上话,并能开上玩笑的,当属驾驭巨无霸C30车床的大夏师傅。大夏和他的庞然大物在车间的里间,王师傅来车间,有事没事就往里间钻。大夏顶破车间的大笑声,能盖过嗡嗡的机床声,也间或挤出来王师傅的咯咯声。外间的老师傅说,小王主任正跟大夏请教驯夫秘术呢!大家才知道,王主任要结婚了。说到这话题,男师傅们就拉长了脸,仿佛本车间的宝贝要被人抢走般的悲怆。

大夏师傅还爆料说,王主任的白马王子,就是时常来车间蹭一蹭逛一逛的车队小白脸——马队长。大夏跟大家招招手,手遮着嘴巴悄声说,原先这小白脸跑青岛送化肥两天一个来回,自打跟咱小王主任打连连,一天一个来回,就是半夜之后也要跑回来,这粘黏糊劲儿啊,真赛过粘铁件的强力胶。

三个月的车工学习,转眼结束了。分别那天,已是新娘的王师傅,攥了我那油腻透了的棉袄说,也没给小王你申请件工作服,棉袄都吃满油了,对不住你!今后遇到困难,随时欢迎你回来!鞠师傅把我送出厂门,又陪走了一段,塞给我一本旧的《车工入门》,还有纸包的三件磨好的漂亮刀具。他说,你仨月学了别人一年才学到手的东西,你会是一把好手的!

谁承想,跟师傅们学了一包的武艺,等回到供销社的后厂,竟没了用处……

(作者单位:山东省临朐县人民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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