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是个火头军
——学徒往事系列之一
1977年7月高中毕业回家第二天,正跟同学们串联拜家门呢,接到学校通知,让我7月17日去七贤供销社报到。真是老天开眼,俺这庄户出身的孩子交好运了!
后来才知道,我交好运,都托了我是校文艺班骨干,又是小戏《园丁之歌》剧组成员的福。公社调演时,被求才若渴的供销社陈书记看中,除剧中扮演班主任方觉的真班主任董世荣老师,我们剧组的小丁、小马和我,经校长同意,被一锅端到了供销社。
那些天,那个兴奋啊!我娘逢人便说,俺家老大干供销社了,要买个缺货什么的,只管找他。
那是个除了空气和水,啥都紧缺的年代。买白糖、红糖得用糖票,割布做衣服做鞋子得用布票,买棉花做被褥得用棉花票,买煤得有煤票,月经带、卫生纸也得凭卫生票……买啥几乎都得凭票,这是计划经济的一大特征。
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冶源供销社工作的对门二婶,回来婆家,胡同里一站,邻舍百家都挤出笑脸巴望着她,托她买糖买啥的,看我二婶那个牛啊!就是在大队小卖部干代销员的泮泽叔,也是村里人眼里的星星,他手上也掌握着买不到的针头线脑啊!一听儿子进了公社的大供销社,当娘的能不开心?估计俺娘梦里也会笑出声来!
1.
报到那天天气特别好,心情超爽。我们仨被供销社管人事的瘦高挑石科长领了,去见“一把手”陈书记。高高大大、一头白发朝后梳的陈书记,从老花镜后瞧了我仨,一个眼神,就把我仨扫进了供销社饭店。
七贤店,因相传晋代的阮籍、山涛等“竹林七贤”,仙气飘飘,云游经此,歇脚于该地古驿道上的客栈而得名。七贤公社驻地和供销社,紧靠七贤店村,又环拥着初家庄村。村前有条东西长、南北短,两边栽着槐树的丁字沙土大街。威风凛凛的公社衙门大院,蹲候在南北街的南头路西,虎视眈眈地瞅着这初家庄。供销社、粮所、烟叶站、肉食店,像壮硕的同胞兄弟,沿东西街北侧一路排开,家大业大的供销社,自然是这班兄弟中的老大。七贤中学出生得晚,唯唯诺诺于东西街西头,紧靠着楸树簇拥的辛庄子。时常怀揣着饭菜香气的供销社饭店,打扮得油头粉面,一个翻蹦子,扎到了东西街东首路南,一屁股坐上初家庄的前怀,不断把香气香味喷向南北向的古驿道——当时的益新公路(现称东红路)的车马行人。酒香、饭菜香,招惹得公社拖拉机站、铁木联合厂这些钢铁大侠们枉尊屈驾,甘愿凑上前来,做了供销社饭店的邻居。
那天,走进饭店,大掌柜陈经理给我们三人做了分工。小马去客房,我去白案子,面容姣好、亭亭玉立的小丁,在小卖部做售货员。小丁本就是我们的班花加校花,小卖部一站,绝对是道亮丽的风景线。白案子,即面食组。有白案子,就还有红案子、黑案子,甚至绿案子吧?我胡乱猜着。白案子吴组长,一位窈窕如修竹的大姐,眼睛不大,白眼珠似乎多那么一丁点,她拿眼一瞅,我就哆嗦。
高大又魁梧的曾哥,是饭店的会计,二掌柜。曾哥有一小虎牙,开口就忍不住笑,让人望着不拘束。曾哥领我穿过油烟缭绕、热油吱啦响的厨房,在吴师傅、李师傅和邵师傅三四位男火头军的注目礼下,走进了支有长面案,卧着几台黑乎乎的机器,东南角蹲口巨型大锅的房间,组长吴姐又把我介绍给也是高个的赵师傅。赵师傅微微一笑,欢迎小王,声如蚊蝇,似乎有些腼腆。
这是和面机,这是馒头机,吴姐又指裸露着许多齿轮的机器说,这是面条机。家里我娘是在黑瓷盆里和面,在面桌上做馒头,拿长擀面轴子擀面皮、再拿刀切面条,而这儿的面食都得用机器来做。这在刚出校门的我眼里,简直太神奇、太有趣了。我若有所悟:这白案子,就是蒸馒头、压面条、烙火烧、炸油条的面食组,而红案子,是油烹煎炒的炒菜组,还有黑案子、绿案子都是做什么的?猜不透,也没敢问。反正,我得学着蒸馒头、压面条,还得炸油条、烙饼角,基本就干我娘在厨房里的活儿。这辈子,恐怕就交给火头军这行当了。
搬面粉、和面、蒸馒头、压面条,后来的日子,我就在战战兢兢的学徒中过着,也曾经历了被误解、被责备、被险些处罚的一些事情,更沐浴了师傅们的呵护关爱,正是在懵懵懂懂、磕磕绊绊里,初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2.
听说我去饭店干白案子,娘的眼皮立时耷拉了。嘟囔说,蒸馒头、擀面条这饭食活儿,在家跟娘学就是了,还用得着去供销社当火头军?这让邻居们知道了,不嫌丢人?娘心急火燎地撵我爹去找中学衣校长,争取给儿子调调活儿。天擦黑,我爹回来,说衣校长开会没在家。我看见爹把娘让捎的鸡蛋提兜,藏在了东屋箱柜顶上,一身书生气的爹,根本就没去公社里求人。但从此,娘就不再在人面前说我干供销社。邻居问我干供销都管卖些啥,或托我买这买那,娘就替我挡了,说儿子学习去了,还没正式上班呢。
在我个人,能来供销社饭店上班,心里已很知足。你想,每月工资3张“大团结”,18元交生产队,能买到每天10分的整劳力工分。有这工分,生产队就能分给家里口粮。凭我这豆芽菜似的身板儿,在生产队出工能否挣到整劳力工分都是个问题。再说,尽管也是回家背煎饼上班,可在饭店里,每周还能开个洋荤,吃上两次每碗一角二分的羊汤面条。我在家就把糊油面条看作美味佳肴,吃到羊汤面条岂不赛神仙!
饭店不只有好吃好喝,同事们相处得也融洽。白案和红案两组中间就挂一白布帘。这布帘像人的眼皮,不住地眨呀眨的。那是红案组的师傅们,不断挑帘进来,这个让女师傅给挑挑手指上的鱼刺,那个让女师傅给吹吹刮进眼里的尘灰,或站窈窕师傅的身前身后,说这说那,有一搭无一搭的。后来我才明白,白案组的女师傅,窈窕贤淑,带着超强的磁场。
红案组每周借用白案组蒸馒头的大锅煮熟肉。不知为啥,陈经理总安排我看锅。当肉锅里飘出了肉香,前来关照的人就多起来。这个说,耳朵熟了吧?那个说,口条咋没了?一惊一乍的。我最愁肉锅里那又香又腥的味道。“小心馋猫们,少了猪下货找你算账。”陈经理那一脸严肃,逼使我掩着口鼻,也得看好猪耳、猪舌、猪心肝不被“馋猫”叼去。
在家兄妹里,我是老大,自然帮着娘干些烧火看锅的活儿,我知道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道理,可面对这粗大的机器,足足吞进一袋五十斤面粉,再添水,添发酵粉,然后按上电闸,轰隆轰隆搅拌,搅和拌匀后,再从面机肚里抱出来,卧在面板上,盖了笼布发酵;那面条机,吞进面团,吐出来宽窄不匀的面舌头,再调整得宽窄相当;还有炸油条、烙烧饼的火候,这需要掌控适中,火大了,容易糊了饼皮,火小了,又烙死了面……这些看似简单易学的面工技术,在我这笨鸟心里,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掌握的。那时,我虚心拜两位大姐师傅,她俩也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我。
为了学好烙烧饼,中午趁师傅们午休,我偷偷钻进南院烙饼的偏房,自己操作尝试。火大,糊了一个,就藏进垃圾桶里,结果让吴组长发现,拿白眼珠剜我,吓得晚上觉也没睡好。第二天中午,赵姐拽我进烙饼间,插上门,手把手教我如何掌握温火、急火的火候……
3.
若说偷藏烙坏了的烧饼,惹了个小祸,霉了一蒲囤子馒头这场大祸,岂止是白眼紧逼,简直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儿。
每逢农历的一、六,七贤公社驻地赶大集,饭店里就餐的顾客自然多。买个馒头,花一角多钱买一碗杂烩,就吃得有滋有味。大集前一天,白案组得蒸好几蒲囤馒头,烙一大笸箩烧饼、饼角,炸五六十斤油条。红案组刀剁案板响,炸肉、炸鱼,要备好一二角一份的便宜大碗菜,无非是白菜炖豆腐、土豆炖炸鸡骨、粉条炖菠菜等。可大集后的第三天下午,组长发现面板下还剩了一蒲囤馒头,足有上百个,已生了绿毛。组长汇报陈经理,陈经理脸色铁青,指头敲着桌子,恨恨地说,一定要查清当事人。一个馒头一角多钱,近百个馒头啊,要扣罚掉半个月工资。谁是责任人?经理目光如箭,逼视着我呢。刚入职不到半月的我,稀里糊涂成了待宰的羔羊。
“小王刚来,流程还没熟络过来,能负啥责任?要罚罚我吧。”危急之时,赵姐挺身而出,替我挡了箭。会计曾哥侠肝义胆,肯仗义执言。他对我先批评,再提醒,后帮我打圆场说情,终于免了对我的处罚。无论这次事故我得担多大的责任,反正从此以后,就经常梦见那一蒲囤霉馒头,绿毛馒头变成了一只只绿眼睛,绿得瘆人,绿得恐怖。这霉馒头逐渐变成了一口铜钟,时常敲在我耳畔,警醒我对工作绝不能马虎!可打那起,店里负责人事事看我不怎么顺眼了。
先是组长常让我加班。这我没意见,多干活就是多学技术,我娘一再嘱咐过的。天刮大风压黑云,组长让我给她收拾晒在院里的衣裳。大件的收了,可花花绿绿的小衣裳我都不敢看。组长嫌我不长眼,做事丢三落四的。赵姐说,小王去收时,你那些胸衣短裤早刮跑了,他哪看得见!大锅蒸馒头,每次都有一两个死性不起个的,瘦瘪丑陋。组长问,你是不是乱掀锅盖,闪了馒头?
那时,没收音机、没电视,唯一的娱乐,就是下班后读从公社书店买来的《陈毅诗词选》《卓雅和舒拉的故事》。有时跑去公社报道组,跟公社秘书杨老师学写作。后来,我写的消息在县广播站播出,还有3首小诗刊登在县文化馆刻板油印的《临朐文艺》上。写者无意,听者有心。为此,供销社张文书常找我晚上帮他誊抄总结、发言稿。附近村偶尔放电影,那对我们是天大的喜事,可负责人安排我在店里值班。赵姐去跟陈经理讲理,没准许,开演后,赵姐偷偷跑回来替我值班。有次七贤店村场园里人山人海,挤在人群看不清,赵姐就把我抱起,托到了桑树上,赵姐身上的香味让我晕眩。
在供销社饭店工作的三个来月,侠肝义胆的曾哥时时关照着我,同学小丁帮助着我,说话轻言慢语的赵姐呵护着我,又像慈母般关爱着我。赵姐是在我读大学期间跟军官老高结婚的。高姐夫懂财务、会书画,跟赵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好人无长寿,两个女儿还没成人,赵姐患了绝症,走了。弥留之际,曾哥领着饭店的老同事们去探望,姐夫传出话来,唯独不让我进去,说不愿让小王看到她姐那不堪的样子。我痛哭失声。只好把一腔怀念,倾注到那篇《赵姐走了》的文字里。
(作者单位:山东省临朐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