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与外婆

日期:04-10

老屋与外婆

初春时节,我回了趟家乡。

节前同村的人捎来信,说咱家的老屋塌了一半。

我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一座破败的木料房子全部坍塌在地的情形,断裂风化的乱石上杂草丛生,再无半点立足之地,心里难免一阵酸楚。父亲说,你回去看看吧,刚好过几天是你外婆的祭日,再等些年,是想看都看不着了。

不是没有回乡看看的念头,只是亲人早已不在,再回到那空空荡荡的老房子,无非是触景生情,徒添几分伤感而已。几年前外婆一走,也带走了我对故乡所有的眷恋,久无人至的老屋如同尘封了的记忆更是极少被我们提及,算来,是多年了。

这次回乡,为祭拜亲人,也为再看看老屋。

三月多雨,今年尤甚。乍暖还寒时节,连绵的阴雨像影子一样笼罩着故乡,偶见几支光秃秃的柳枝上冒出了米粒大的嫩芽,反倒更激起一种孤零零的冷清。我真怀疑这雨是被磨碎的,那隆隆的闷声就是磨盘转动的声音,雨米儿有往下掉的,也有往上飞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于久违的山路,物是人非之感觉油然而生。一路的山寒水瘦,心里也卷起几丝惆怅,这细雨为声的季节,本就带了忧郁的气氛,更何况夹杂着遥念先人的感伤,永远有着难以言说的滋味。古人道“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这情境,恐怕连风也是满怀凄凉。

老屋坐落在村后,三面环山,一面绕水。记忆中,那山下修着长长的铁轨,水上露着一小块绿洲,火车从山下轰隆隆开过,人在绿洲上开荒播种。曾几何时,这里是最热闹的去处,因为靠着河,挨着山,因打鱼砍柴浣洗而途经者络绎不绝。小时候我最喜欢去山里采伐的叔叔,还没到傍晚就等在河边的石墩上,为的是他们背篓里一点野果和山笋。野果里最好吃的要数覆盆子,鲜红如同草莓,酸酸甜甜入口即化。山笋也是这一季的宝贝,层层笋衣又长又尖,套在手指上装成妖精把更小的孩子吓唬得哇哇直哭,竟也莫名的痛快!每次一捣蛋完,外婆就扣去我当天一个包子的零食,将我锁在老屋里抄写课文,若抄得好,她又会把热好的包子端出来,再冲一袋父母寄来的奶粉,可把我高兴坏了,她呢,一边叨叨地教育我莫要再顽皮,一边把满是皱纹的脸慢慢笑成了一朵花。

我是这样在老屋长大的,整整七年,把最浪漫的童年定格在这里。我热爱着这屋子里的每一砖每一瓦,就连横梁上透下的缕缕阳光也觉得像洒在地上的碎银子,异常美好。儿时总觉得老屋的窗外永远是湛蓝的晴天,但自外婆走后我对这的印象就停留在那个昏暗嘈杂的傍晚,哀恸的哭声让我意识到外婆永远不会回来了,三月阴冷的雨打湿了我的脸也冰凉了我的心。

我们在荒草丛中搜寻到祖先的坟墓,除草整修,烧香祷告,鞭炮鸣鸣,这种氛围轻易地加重了一种感怀和忧思。拜完后,我和母亲缓缓走去老屋,那里是外婆老去的地方。

老屋并没有完全塌,多年的荒置使它的骨架上爬满了各种野生的植物和蛛网,落寞萧条。印象中,老屋似乎很大很大,屋前屋后的院子足以让我跑上好几圈,可不知为什么,荒废了的老屋显得特别小,小得让我竟有些陌生。想这许久以来,老屋寂静无声地在村北边等候着,任由昔日的繁华褪尽喧嚣,是何等孤单!我想起外婆,她与老屋一样,在年迈之际也同样静静地等待远方的我们归来,盼着再看看我们,大概把眼都盼穿了吧?

老屋从前地势就低,接连两次洪水把所有家当都洗劫一空,留下的只有斑驳的泥泞和黄土。邻居在几年之间都搬走了,少了人迹,多了荒草,处处是破败之境。我环视着老屋,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墙垣、灶台、窗沿,都流转着外婆的影子。屋前的老樟树听说是外婆儿时就种下的,已稀稀疏疏不再繁茂,原本枝丫上舅舅给我做的秋千架早已不知所踪,空留着发黄的绳索。母亲说世事就是这样,人都走了还要身外物做什么呢?

回忆渐渐地缩短了时间的脚步,寂寞的光影,盘旋在苍茫之上,浅浅在心头蔓延。我站在屋檐下,听着这冷冷细雨,对外婆的怀念渐渐泛起。偶然间两行咸泪滴落,遥望远方,雨幕依然长如丝线,紧锁心境。天渐渐暗了,雨渐渐密了,青黑的远山,疏落的房屋、牛圈,还有那竹园都在朦朦胧胧之间肃穆无语,如虔诚闭目的老僧在默默修行。只有那不知谁家的公鸡,还形单影只地走进雨幕,边拍打翅膀,边钝钝地叫着,点一点头,又叫一声,一声比一声低沉。放眼望去,寂寞的街道上,三三两两是晚归人们沉重的步伐,萧瑟的背影。雨中忽明忽暗的烛火,让四周的景物都开始模糊起来,幽幽寒风衬托眼前的朦胧,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归化成没有边际的虚无,而我,便这样傻傻地伫立其中,于一声轻叹间,入了尘世。

走过了时间,却无法走过记忆。这些年来,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外婆没有离去,她就在我身边。可梦醒,只留下无尽追忆。这些年来,我极少与父母回乡祭祖,我害怕面对冰冷的老屋,苍凉的墓碑。想起外婆了,便一个人躲在房里,用键盘轻轻地敲打些怀念的文字,那字虽然很浅很浅,却依稀可见泪水的痕迹。因为字里行间,曾经的梦想,远去了,灿烂的笑容,消失了,遗憾的尘埃,落定了,所有过往的痕迹也都烟消云散了。儿时的记忆,零零碎碎地重叠于旧梦中,该想起的总在不经意间忘记了,而本该忘记的却反复地纠缠于幽梦中,如烟雾般,若隐若现,挥之不去。不知不觉间,父母发梢间多了几丝透明的苍白,我的梦里少了几回真切的欢笑,眉间高高扬起的美丽也慢慢化为忧伤的灵魂荡漾于指尖。

指尖触碰到门沿的青苔,湿而凉,空气中,雨味丰盈。我不是个喜欢雨的人,连绵的阴雨远不如阳光明媚的好,但人生又能有多少神清气爽的艳阳天呢?眼下这故乡的老屋,这清冷的山雨,反而更能让人远离俗世的喧嚣,冷静地回顾亲情的珍贵,理清未来的思绪,领悟生活的真谛。站在老屋里,我想起外婆曾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看人,一代看着一代,看人来,看人走,做人就是要看透。的确,“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一声珍重,谁都无法逃脱分离的结局。无论过程多么的繁华,最终还是要曲终人散,回首相望,尘世间的种种,都不过是轮回中上演的美丽风景罢了。

问佛:若一口气不来,身将归何处?佛不语。如果连佛也无法确定人最终将神归何处,人就应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生活,好好善待身边的人。这世上有许多在至亲走后极尽所能行善尽孝者,可除了安慰自己的心以外又有什么用呢?行孝应及时啊,可惜知易行难,能做到的人实在太少了。

暮色冷雨中,我再次回望故乡的老屋。那一刻,我明白,此去,外婆已离我越来越远;此去,人生只剩归途。

(作者单位:福建省邵武市人民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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