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苦吗?嚼嚼咽了。”最近,一部讲述东北普通工人家庭生活故事的年代剧《人世间》在全国掀起观剧热潮,深深打动了各个年龄段的观众。这部剧用朴实无华的手法,描绘了在东北“吉春市”周家兄妹身上发生的故事,和围绕这几个人物发生的亲情、友情、爱情,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很多观众被这部剧击中了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从这部剧里看见了自己和自己的父辈。而早在《人世间》开拍一个月时,迪士尼就预购了其海外独家发行权。有观点认为,这部剧不仅是一个中国家庭的“史诗”,更是中国近五十年来发展变化的缩影。
《人世间》的播出,引发了从主流媒体到社交媒体的一致好评,引发了话题级的文化现象,热度久久不散,也催生了对现实主义题材文艺作品的思考。导演兼总制片人李路接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专访,畅谈《人世间》。
艺术家就是要和自己较劲
记者:我们都知道,在《人世间》之前,您有两部大火的剧,《人民的名义》和《巡回检察组》,许多人以为您会在反腐剧上继续发力,但您却没有选择自己熟悉的路径,而选择了《人世间》这样时间跨度长、拍摄难度大的年代剧,为什么?
李路:此前我确实没有拍过这么长的剧。《人民的名义》和《巡回检察组》反映的都是现实中的一个横断面,聚焦反腐,时间点集中,我也确实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但是我这个人喜欢跟自己较劲,喜欢打破一些惯性。其实早在四年前《人世间》刚刚出版时,我就一眼相中。《人世间》的故事从1969年到2016年,既有爱情,又有社会关系,又有对中国社会过去四五十年的纵深思考。我认为“当下”是单面的,只有“纵深”才是多面的,所以拍起来很兴奋、很过瘾。这部剧以工人作为切入口,实际上展现的是社会各个层面,有机关干部、大学教师、诗人、导演、商人……这其中又以周秉昆为主要代表的平凡小人物作为主基调,任何时代都是以这些人为分母构成的,是他们真正地在用一砖一瓦建设我们的国家,我们应该去弘扬。
记者:《人世间》以“光字片”展开,许多观众认为这部戏最大的特点是真实,各种对话、各种细节让人一秒入戏。剧组在“光字片”上下了不少功夫吧?
李路:《人世间》是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作品,写的是我们自己,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兄弟姐妹的生活。这样的作品,真实是最重要的,因为你哪怕有一点不真实,大家都能看出来。创作的过程中,我受益最大的就是说真话,这样才能直抵人心、打动观众、引起热议。
剧中“光字片”是城中村,但是现实中已经找不到完整的“光字片”了,剧组花了大量的精力构建“光字片”。我们找来了近200名建筑工人,在长春农博园的一个展厅里,按照设计图,高度还原出总面积8000平方米的“光字片”。有一些窗户、门、地板,都是从一些待拆迁的棚户区买回来的;地上的黑土,装了几十卡车,都是借的,用完了还要再还回去,黑土很珍贵;剧中的挂历,家具、电风扇的价格、收音机的款式等等都是一再考证过的,费了很大的劲。
《人世间》拍完了,我本来是要把“光字片”留着,但是由于当时农博园马上要搞农业展,要卖辣椒和大蒜了,很多人会去参观、拍摄,为了不让我们的“光字片”提前曝光,只能忍痛把它拆掉了。但是没关系,长春市有关部门也一直在跟我沟通,将来“光字片”有可能另外选址复建。
记者:《人世间》的故事里,人物众多,不论是周家三兄妹、周爸周妈、郑娟,还是“六小君子”、骆士宾、水自流等等,每一个人物都刻画得深入人心,每一个配角的演技都不“掉链子”,这是怎么做到的?
李路:选演员是一个技术活,我主要看重这个演员本身的形象、气质、演技与我们剧里的角色是否有贴合度,如果贴合度很高,那么他就不用再去“演”,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剧中,无论是秉昆、秉义,周蓉、郑娟,还是周母、周父等演员,他们不用太费劲,就自带人物的气质。我们在选演员的时候要看清楚每个人自身的本质,不能被之前所塑造的形象“迷惑”。
我认为一部剧的好坏,不光要看主要演员,因为他们一定能够演好,更要看群众演员,看远景,看周边搭戏的配角演得好不好,这是一部戏好坏的重要标志之一。每个细节不停加分、再加分,才能使一部剧的整体成色更好看。比如,《人世间》剧中开市委常委会,开会的不少人都是在长春找的群演,但他们不是普通的群演,往那儿一坐,真的就是开会的样子。
现实主义的春天来了
记者:纵观您这些年拍摄的电视剧,普遍特点是关注现实,直面矛盾,有些还触及了一些深层次的问题。与一些架空历史的题材相比,这类题材拍摄起来是不是不容易?
李路:不是不容易,是很不容易。其实这是一个冒险的做法,拍摄之前谁也不知道这类题材市场能不能接受,观众能不能喜欢,都是很棘手的难题。但恰恰是这种现实题材、这种创作手法,迎来了某些类型剧的春天,不管是《人民的名义》,还是《巡回检察组》,还是《人世间》,都在现实主义题材里另辟蹊径,找到了能够和观众产生共鸣的点,这对我也是意外惊喜。我的每一部戏都会开辟一个新方向,起到引领作用,让更多现实主义题材电视剧走进观众视野。
记者:我们看《人世间》中人物命运和结局走向,跟原著小说相比,改动还是比较大的,一些人也有不同看法。您对此是怎么考虑的?
李路:我也关注到了这点。剧中人物命运的走向,最终是由我来把握的。我的原则就是要更多地传递一些温暖的东西,让观众感觉到生活的希望,感觉到社会的温暖。包括结尾,我们对周秉义的处理做了若干次改动,才呈现出现在的状态。1000个人眼里有1000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可以对《人世间》做出不同的解读,很高兴大部分观众接受了这种改编,大部分人是点赞的,这一点我还是很高兴的。
记者:看您的作品里一直有一种使命感,您还是会在现实主义题材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对吗?
李路:在去年中国文联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总书记给文艺工作者提出5点希望,我深受鼓舞。反映时代是文艺工作者的使命,但是使命感这东西,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如果没有对老百姓发自内心的关心,我不会选择《人世间》。我选择去做的,一定会关注人、关注社会、关注时代的发展和变迁,从时代变迁和人民实践中,描绘我们国家走过的路,展现新时代新征程的万千气象。
开拍不到一个月时,迪士尼就买走了《人世间》非中国地区的播映权。一收到消息,我就跟大家讲了,我们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镜头和画面都要有国际视野了,要讲好中国故事,要想想国外人怎么看我们这五十年的变迁。
东北一定有更美好的未来
记者:“吉春火车站”火了,“人民电影院”真的跟电影有关,秉昆家新房子经常被“偷窥”,《人世间》取景地也成旅游线路了。当初您为什么选在长春拍剧,与您是长春人的这种家乡情结有关吗?
李路:那是一定的,当然也是和梁晓声老师商量过的。我在长春出生,在长春生活了20多年,对那里非常熟悉,人民广场、地质宫、西安大路、东朝阳路,长春的很多地方都留下我的足迹。剧中“吉春火车站”是著名的地质宫,是我小时候玩耍过的地方。我想,这么漂亮的一个建筑,一定要从正面给它拍进去,想来想去,只有火车站才能撑得住这个建筑,一般的地方还不行。比如54路、55路有轨电车,那我是太熟悉了,以前经常从红旗街坐到汽车厂。还有南湖宾馆、松苑宾馆、新民大街老建筑、净月潭、净水厂……在长春的取景一共200多处,我把长春最美的建筑和景色都放进去了,而且每一处都很巧妙、不违和,带大家来看看我的家乡。
记者:不少人看完《人世间》,都表示对东北有了更深的认识,从时代变迁中更加理解了东北和东北人,您怎么看?
李路:大家能这么理解,我很开心。12年前我拍《老大的幸福》是范伟老师主演,也是讲东北人的故事。电视剧播完,有一年我坐火车从北京回长春,列车员知道我是《老大的幸福》的导演,把自己的盒饭拿来给我吃,说特别感谢我为东北人正名,感谢我把东北人拍得很真实。
可能是二人转和小品看得比较多,很多人的潜意识里东北人很幽默,但是仅限于讲讲段子,贫贫嘴。实际上,东北人的幽默里有很多高级的幽默,《老大的幸福》里就有很多高级的包袱,从头到尾抛得淋漓尽致。《人世间》讲的也是东北人的故事,与《老大的幸福》是相互呼应的,我们表现东北人的豪爽、大气、深沉和与生俱来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的本质是什么呢?我理解,是一种豁达,一种面对困难的达观,以及与生活的和解。就像《人世间》表达的,“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真正的东北文化不仅仅是在田埂上唱二人转的乡土文化,还有更厚重而深刻的、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其实东北向全国输送了不少人才,包括我的母校吉林艺术学院,出了不少画家、艺术家,还输送了《中国好声音》的冠军,设计了“雪容融”,如果能跨区域抓到好生源,一定可以为吉林本省乃至全国艺术界输送更多人才。
记者:从剧里可以看出您有很深的东北情结,同时也对东北的未来有一些思考。您对家乡还有哪些期待?
李路:这些年走过国内国外许多地方,在更大的范围和视野内对家乡、对东北有了更多认识。我对长春的印象是一个绿化好、大学多、安静又漂亮的城市,与我后来生活了20年的南京有很多相似之处,都很有文化底蕴。东北工业基础好,人文素质高,这些年的进步也是很大的。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我也在剧中借骆士宾与周秉义之口对“投资不过山海关”进行了一些探讨。我在思考,比如,如何把东北人骨子里的热情豪爽、不拘小节与市场经济的契约精神结合起来?我也时刻关注着东北的发展,虽然经济发展相对缓慢,老工业基地转型很难,但是在中央的支持下,东北一定有着光明的明天,希望通过这部剧,大家能更加理解东北、关注东北。(记者褚晓亮、郎秋红、赵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