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柬埔寨“网赌之城”

日期:02-17
柬埔寨

“想通了吗?你只有三条路,一跟我们干活,二让家人打钱来赎身,三把你卖了。”

当地还流行一首中文金曲《没有梦想,何必西港》,网投公司的从业者总喜欢在业绩红火时,张罗团队一起唱这首歌,“怀揣着梦来到这个地方,看见到处都是人生赌场”。

当新人们来到网投公司时,组长会指派一名“老狗推”作为导师培训,教他们如何打造人设、使用话术、与合适的人进一步发展“感情”等。

文|南方周末记者顾月冰

责任编辑|于冬

2022年春节前夕,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简称西港),天刚蒙蒙亮,暴雨后的路面依旧湿漉漉的,天空还飘着零星的雨点。

凌晨5点左右,罗丁待舍友熟睡后,绕过监视器和“网投园区”后的小巷。他连翻了四道高1.5米左右的围墙和铁丝网,在园区后的小山坡上一路狂奔。

直到瞅见马路尽头的出租车,罗丁才敢停下来,他确定自己已成功从一家名为“旧山顶”的“网投园区”逃了出来。

所谓“网投园区”实际上是网络诈骗团伙的聚居地。在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这段经历时,罗丁说,他抓住了“唯一的逃跑机会”。

2021年12月底,一名湖南老乡鼓动罗丁去柬埔寨西港做“厨师”:每月底薪1万元,如果生意红火,还能拿提成。想到家有负债,还要养小孩,罗丁决定去西港“淘一把金”。

为了躲避海关的盘查,这名湖南老乡带着罗丁和另外4个人走上了一条偷渡之路,他们从云南边境出发,走山路到达越南的胡志明市,再坐车前往柬埔寨西港。

到了西港,这名湖南老乡把罗丁送到了“皇乐园区”的一家网投公司,原本说好的“厨师”岗位变成了“推广”。

“推广”,常被叫做“狗推广”,它是网投公司食物链最底端的一个岗位,其日常工作是在社交媒体用不同话术诱导客户向“盘口”(在线博彩网站地址)投钱赌博。

更常见的盘口就属于“杀猪盘”,例如在社交媒体上打造所谓优质单身人设,将国内单身人士列为目标客户,与其发展恋爱关系,待到感情稳定后再引导其投资。

投资前期,“狗推广”会先让客户充个500元、1000元并及时返现,这叫给点“甜头”。后期,当客户充值金额达到一定数目、无法获取更多金额时,网投公司后台就会把盘口锁住,要求“狗推广”与客户切断联系,最终实现“杀猪”的目的。

一家网投公司工作人员赵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柬埔寨、菲律宾、泰国等东南亚的网投公司设置齐全,设有业务部、行政部、客服部、后勤部等。

业务部是核心部门,它往往采用小组模式管理,职级大小依次是主管、组长、推广,通常一个小组有3至5个人,大一点的组会多到8至10个人。主管则直接对老板汇报。

网投行业人士常在每个职称前加一个“狗”字,如“狗人事”“狗推广”“狗主管”等,以此调侃圈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陋习。

意识到自己被骗来当“狗推广”时,罗丁感到万念俱灰。上班的第一天,主管就对罗丁在内的十多个新人呵斥,“你们第一次来的,懂不懂规矩?过来就要听话,不然等着你们的就是手铐、电棒!”

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渺小。“当你拿到公司发的手机时,你的命可能就不是自己的了。”罗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进去就失去了人身自由,吃住全在里面,不能出门,还有人时不时地来查手机。

网投公司给罗丁所在的小组每人发了10部手机,每部手机1个账号,业绩好的“狗推广”能有20部手机。

为了防止中国内地警方的追踪定位,网投公司低价收购了大量柬埔寨或中国香港的手机卡,“狗推广”们每隔几天就换号。

“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聊天。在网上,男人可以(在客户面前)扮女人,女人可以扮男人。”罗丁说,组长要求他每天必须给50个人打招呼,新加5至10个好友。

每天的工作时长是12小时起步,“狗推广”们还要把每天的工作情况截图发到小组群。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会被强制加班,加班严重时一天只能睡3至4个小时。

罗丁最开始做的是“欧美盘”,专门针对生活在欧美国家的华人,如果遇到英文客户,网投公司会配发翻译器。

由于打字慢、不熟悉电脑操作,罗丁的“狗推广”工作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网投公司安排到另一个岗位:他被要求进行电话诈骗。最忙碌的一天,他打了大约1000个电话,也确实有少部分“客户”上当。

2019年8月28日,柬埔寨金边国际机场,柬埔寨警方移交犯罪嫌疑人给中国警方。(视觉中国/图)

2019年8月28日,柬埔寨金边国际机场,柬埔寨警方移交犯罪嫌疑人给中国警方。(视觉中国/图)

但皇乐园区的老板对罗丁的工作能力依旧不满意。不久,直接把他按约1万美金的“人头价”卖给了西港另一个园区的“旧山顶”。

2016年以来,不少中国投资者、房地产商和博彩业者涌入柬埔寨西港。利用柬埔寨博彩业合法的条件,一批非法网投公司也在西港的赌场中滋生,这些寄生于博彩业的网投公司又被称为“菠菜公司”。

西港的网投公司大多“藏匿”在以下网投园区内,包括白沙一期、白沙二期、凯博中国城、金水中国城、七星海、旧山顶、南海等。

两大园区是集中的网投园区。它们紧挨在一起,有二十多栋大厦,挤满了形形色色的网投公司和电信诈骗公司。

每个园区的面积大约为4个中型体育场。园区的服务设施一应俱全,餐厅、酒店、KTV和超市等都依靠网投公司人员的消费,这些店家自称“菜农”。

2021年3月,李凯翔原本是抱着“见见世面”的想法来到西港,他托朋友找了份工作,在绿巨人园区的一家餐厅做帮工,收收钱、打打下手,每月6000元。

但他逐渐发现,西港是一个靠美金生存的地方,“无论你犯了多大罪,用钱都能摆平”。

同年11月,李凯翔在餐厅的合同期满,他连夜从园区餐厅搬了出来,准备第二天前往金边买机票回国。当晚,李凯翔走在通向酒店的西港4号公路上,突然,3名男子从一辆黑色面包车上出来,并以“推荐工作”为由持刀威胁,将他卖到了白沙二期园区。

李凯翔被铐着手铐关在房间里长达三天,其间遭受了网投公司主管、组长的轮番洗脑。主管时不时来问他,“想通了吗?你只有三条路,一跟我们干活,二让家人打钱来赎身,三把你卖了”。

三天后,不屈服的李凯翔被转卖到了一家网投公司。这家网投公司办公楼内有两名配枪保安,手持电棍,大门必须刷卡进出。园区内则有保安24小时巡逻。

“那是整个西港最黑暗的园区,也经常出人命。”李凯翔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他居住的宿舍窗帘都是黑色,阳台窗户焊上了钢筋柱。无论白天黑夜,宿舍都要开灯,“在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住了人。逃跑基本是没有希望”。

李凯翔每天被迫去工作时,能够听到办公室里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那就是打手在电(击)人了”。

除了柬埔寨的西港,该国首都金边、与泰国交界的波贝省也都是网投公司的聚集地。

从2020年6月起,张毅在首都金边的一家网投公司,顶着精神压力做快了一年半的“杀猪盘”。这名贵州青年是被亲外甥骗过去的。上飞机前,他才得知目的地是柬埔寨。

“这一年半里,我要时刻对自己的骗人行为进行自我开导,如果做得不好,又要担心公司(的人)打我。”张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更多时候他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天花板发呆,他想家,想老婆、孩子等亲人。

通常情况下,在网投公司工作满半年,就可以不赔付公司任何招聘费用,包括机票、签证、隔离宾馆等费用,但大多数人的护照都被扣留在公司手里,走不走还是由公司说了算。

张毅的主管就是一拖再拖,从半年一直拖到一年半,仍不允许张毅离开。

“信任”一词在网投公司是不存在的。张毅说,“同事间都用化名称呼,从不交流个人信息。你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你的年龄。”

位于柬埔寨西南海岸线上的西哈努克港,一直以阳光沙滩闻名世界,当地人口仅22万左右。

2016年,柬埔寨将西港列为经济特区,菲律宾的博彩业也受到打击,因此,几乎全世界的博彩从业者、投资人和房地产商纷纷涌入西港,为这座小渔村冠上了“第二澳门”“东南亚深圳”的名号。

博彩业是柬埔寨的合法产业,经营者只需要按标准申请赌场牌照。截至2019年,柬埔寨共有193家注册的合法赌场,其中91家在西港。

新冠疫情前,西港一度是中国人冒险与淘金圣地,在西港的中国人高峰时期曾达到50万人。从2017年起,中国直飞柬埔寨的航班每周已高达两百多班。

伴随着中国房地产商的涌入,当地的地皮也被炒热。2017年至2019年,西港市中心的房价从每平方米50美元陡升了100倍,达到每平方米5000美元。

不少中国人到这里不会有太多异乡感,而是仿佛置身于一座中国的小县城。作为西港的地标,金狮广场四周被中文广告招牌环绕,东边是大润发超市,西边是川菜馆。这些年,以中文为主的服务型行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因为工资高,柬埔寨女孩子习惯去西港的赌场、KTV或酒吧上班,男孩子更多地去做保安或服务员。”在西港做餐饮业的刘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菜农”们也采用两种收费标准。刘骁说,“一根烤串卖给柬埔寨人只收1美元,卖给中国人就收5美元。”

当地还流行一首中文金曲《没有梦想,何必西港》,网投公司的从业者总喜欢在业绩红火时,张罗团队一起唱这首歌:“怀揣着梦来到这个地方,看见到处都是人生赌场。”

博彩业为当地经济发展带来了契机,但也埋下了隐患。据世界银行数据显示,博彩业已经为柬埔寨带来至少20亿美元的收益,其中,2019年税收收入高达8500万美元,即便是受到新冠疫情冲击的2020年,博彩业仍贡献了4000万美元的税收。

在西港,前一脚天堂,后一脚可能就是地狱。网投公司相关业务引发的绑架、枪击、人口贩卖等恶性犯罪事件屡禁不止。据柬埔寨警方统计,仅2018年,西港的犯罪率就直线上升了25%。

柬埔寨政府开始整治西港。2019年8月18日,柬埔寨总理洪森宣布了罕见的“8·18禁赌令”,把在线赌博定为刑事犯罪。

在严厉的“禁赌令”下,大量外资和劳动力开始出逃。据柬埔寨劳工部数据统计,在西港72家赌场中,有4家已关闭,23家宣布裁员,累计七千多名从业者受到影响。

目前,一些网投公司已经转移至迪拜、菲律宾、格鲁吉亚等地。据网投公司从业者赵松估计,如今,西港还剩下10万中国人。2021年,赵松也跟随分公司转移到了迪拜。

2019年8月28日,两架从柬埔寨金边起飞的中国民航包机降落在江北国际机场,150名涉嫌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中国警方押解回国。(视觉中国/图)

2019年8月28日,两架从柬埔寨金边起飞的中国民航包机降落在江北国际机场,150名涉嫌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被中国警方押解回国。(视觉中国/图)

柬埔寨实施“8·18禁赌令”后,一些房地产商、投资者从西港出走,但跟网投公司相关的灰黑产业反而更加猖狂。

受新冠疫情影响,中柬边境封锁、航班锐减,网投公司的新鲜劳动力越发稀缺,这直接刺激了人口贩卖案件的激增。

据柬埔寨内政部统计,仅2021年上半年,该国就打击了198起人口贩运以及性剥削案件,较2020年同期的63起有着明显的增加。

“网投受害者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民间志愿组织“中柬义工队”队长陈宝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新冠疫情来临前,绑架一个人的赎金需要3000美元,如今,已经涨到了10000美元。

陈宝荣已在柬埔寨生活了二十余年。2021年11月,他开始带领“中柬义工队”救助了三百多名被困在柬埔寨网投公司的中国人,不少受害者来自离异家庭或为留守儿童,最小的女孩仅14岁。

李凯翔就是“中柬义工队”的救助者之一。在联系到陈宝荣之前,网投公司已经威胁李凯翔的父母缴纳赎金。

“(当时)我爸打算把房子卖了,凑50万赎我。他说,只要我能回去就行。”李凯翔回忆说,如果向西港警察报警,不仅不会得到救助,很可能会招致更凶残的毒打。

西港的网投公司已无孔不入,甚至已经渗透到公权力机构。“如果有人在网投公司打电话报警,第二天网投公司的老板很可能会来找你。”刘骁说,“西港警察局有十来名副局长,根本不知道谁告诉了网投老板。”

2021年9月,柬埔寨英文媒体《高棉时报》发布了一篇调查报道,揭露了西港园区内的绑架、人口贩卖、性交易等一系列犯罪问题。

“虽然西港警察局‘离这些建筑群只有几米远’,但警官‘害怕’进入。”《高棉时报》的文章写道。

汪轩本是西港郊区一家度假酒店的员工,因为疫情被滞留在西港。2021年6月到11月,他被人贩子欺骗卖到一家网投公司,后经三次转手。绝望中,他曾多次联系过西港警察局等机构,都没得到回应。

“最后,一个广西小伙帮我在Facebook上给省长写信,才得以立案。”汪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面对出入境受限、中国公安部反诈与电诈劝返宣传下,柬埔寨网投公司开始转变运作模式。

“各大网投公司开始转向欧美盘,先以新加坡、马来西亚、美国等地的华人试试水。”刘骁从一名网投高管处得知,如今,招聘员工也不仅限于中国人,柬埔寨、泰国、越南等周边国家的人反而更安全。

从进网投公司到成功逃脱,罗丁只用了二十多天,他无疑是幸运的。

张毅选择了更为惨烈的逃跑计划。2021年11月21日,由于“消极怠工”,张毅当天就要被位于金边的网投公司卖到西港。凌晨4时左右,他纵身一跃从宿舍的6楼跳了下去,直接砸在楼下5米高的铁皮房子上。

“动静很大,我一抬眼,很多人都在看我。”张毅模糊中感觉到自己被抬到了园区院子里,他不记得谁打了救护电话。上车后,张毅就昏迷了。

待到张毅醒来,他已经躺在中柬第一医院了。腿摔坏了、盆骨骨折了,身体也刮出很多洞,一共缝了八十多针。他安慰自己:“只要这次命保住了,所有事都可以再来。”

如今,罗丁、李凯翔、张毅和其他被陈宝荣解救出来的受害者,大多被安置在金边的长城宾馆。在这里,他们找回了遗失已久的“信任”,众人闲下来的时候,开始讲述各自的经历。

当然,他们更想攒够钱回国,一张金边飞国内的机票已经涨到了5万元人民币。

(应受访者要求,罗丁、李凯翔等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来源: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刘德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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