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家史记忆|沉默中的沉浮
来源:北京师范大学
一部家谱,联结了时代长河中渺小的个体,也串起了历史上的一件件大事。我们通过那些鲜活的故事,学好“四史”,以史为鉴,不忘来时路,走好脚下路,坚定未来路。
从家族的细微历史中见大时代,从前辈经历中悟家国情怀。“家史记忆”系列栏目选刊北师大师生家史回忆文章,与大家一起回溯族谱家书、感悟个体与家国和时代的深度融合。
沉默中的沉浮
有些记忆,我们未曾有过,但是有些记忆,他们一直记得;有些记忆,我们不愿谈起,可有些记忆,只有当它失语在岁月光阴中,才让我们追悔莫及。
——题记
几十年前,老家村头有一片河滩,河滩上面有一棵粗壮的槐树,槐树旁边是一座老房子,那是我未曾见过的家。父亲说,小时候他与姑姑大爷都会在河滩上摸鱼抓虾游泳,清澈的河水从东山里缓缓流出,带来了乡里人赖以生存的水源,带走了乡里人淡淡的哀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温润的水流未曾停歇。
我的家族,便如同这流经小村的河水一般,波涛平静,一览无余。它就是这样平凡,平凡到你根本不会想去探源它的前生今世、听它在曲折岁月中悠扬的歌。一直以来,我的家族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在各自的时代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从未思考过,直到,我看到了一部龙北张氏族谱……
当我找到她时,她静静地躺在书房的角落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跳耀在书房的角落,打亮了族谱封页上细密的轻尘,焚香净手后,我轻轻打开它,无数段过往扑面而来……
(一)
战火狼烟,一个家族的兴亡与坚守
1947年,国共内战,国民革命军73军驻站在老家东平附近。因奸人污蔑,张希太被掳至国民党监狱里,第二天就要被枪毙。整个泉子峪大小琐事都会找张世义家的媳妇拿主意,大伙儿便一股脑地奔向张世义家。说明由来后,座上的中年妇女拉起一旁的小儿子往监狱冲去,到达时已是凌晨四点。这位没什么见识的中年妇女坐在监狱的天井里面对着镇长大吼:“为国民党卖命当走狗,你还有没有点良心!”经过几小时的拉锯,镇长最终将张世义放了出来。一行三人回到家中已是日上三竿。妇女身旁的小小孩童看着嘴唇吓得发白,腿还不停发抖的母亲时,未经开化的心中有一种异于亲情、友情、乡邻之情的感情渐渐升腾。
······
“嫂子,这次参军能得到您的支持真的是太好了,家里的大小事都找您参谋,没有您我还真是拿不定主意。我过两天就要走了,您多保重!”座位上的中年女子微微点头:“跟着解放军的部队好好干!”少年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身后的中年女子目送他远去。那是张家关于这个少年最后的记忆……
1947年的2月,熊熊战火燎烧着鲁中地区,莱芜战役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在一次战役的撤退过程中,排长张世忠为掩护战友撤退,不幸被敌人的子弹击中,年轻的生命陨落在火海中。战役结束后,家人在疮痍大地上见到了少年最后的模样:他的双手紧握枪杆,身体已被烧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少年走了,被烧焦的身躯是他对祖国、对张家最后的交代。
彼时,那个跟随母亲闯破国民党驻地的小小孩童已经12岁了,当他看到表叔倒下时的姿势,异样的心情再次袭来。他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表叔死去的姿势,不会忘记表叔在哪场战役中永诀人间。1948年莱芜战役胜利后,一纸烈士证辗转交到了张世忠的父亲张希太手中,这一纸陈旧漂流到了今日。
烈士张世忠的烈士证
那个中年女子,就是我的老奶奶,那个中年女子拉扯大的孩子,是我的爷爷。据爷爷说,老奶奶是一个很利落且富有智慧的奇女子,她一生没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更不懂什么大道理,若说与其他人的不同,那便是她一直都嫉恶如仇,明辨是非。关于她的一切,现在只有口头的传述,没有照片遗存。唯一证明她曾存在过的文字史料,只有家谱上在老爷爷旁边轻描淡写的一笔“张世义,配*氏”。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老爷爷太老爷爷那辈人吃了太多苦。太老爷爷在奉天军官学校完成学业后,回家接手了祖上的银行,但恰逢民国时期严重的通货膨胀,银行倒闭。几年之后,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相继而来,曾经殷实的张家渐渐衰落,到了老爷爷老奶奶那一辈,生活粗衣粝食,清汤寡水。族人们大字不识得几个,更别谈三民主义、民主科学这样的先进字眼了。先辈们之所以能够延续香火并且走出农村,是因为在他们一直将家谱上的家训奉为指导,才使得他们在清贫与战火之中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这十六个字的家训记录在每次修编家谱的第一页:继承先业,忠厚传家;天锡弘祚,广裕国华。
太老爷爷张希昌,据爷爷说应是在奉天军官学校时照
修订于光绪二十一年的家谱前言
爷爷对我说:战火纷涌的时代里,晴空炮火的轰炸下,祥和的家园被震碎了;百年大梦,也该醒了。
(二)
和平年代,一个凡人的固执与追求
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爷爷,我们一家人可能会世代为农,过着恬淡平静的乡下生活,关于老一辈的记忆会在某一刻戛然而止;我们自身也会在回环的岁月廊道中漂泊无定,无处可附。
爷爷出生于1936年,家中排行老三,在爷爷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国共内战打响,国民革命军73军驻扎在东坪村附近,白天国民党在村中扫荡搜刮民脂民膏、探听消息;夜晚降临时共产党会出没在村中侦查、部署作战。有一次国民党又对全村进行扫荡,爷爷被国民党人抓住了,之后他被逼问共产党的下落,爷爷始终缄默不语,国民党的军队便对一个小孩拳脚相向。在那个年代,乡民们心里都明白,一旦被国民党抓走,不论是老幼还是青年,此生即是永别。但幸运的是,爷爷趁乱逃脱,捡回了一条命。自此以后,国共之分在爷爷心目中愈发清晰。
早先家里面靠开银行做着小生意,但后来银行倒闭了,变卖银行与部分家产后,老爷爷用这些钱买了一只小毛驴,帮人打打下手赚钱补贴家用。国共内战打响后,老爷爷便不时用毛驴驮着些许糠麸为共产党提供补给,爷爷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效仿用小毛驴驼运粮食送给前线的战士们。爷爷告诉我,那时的他也想要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士,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建国后发下的毛驴所有证与地契
内战最终胜利,但战火的侵袭使家里再没有闲钱。到了爷爷上学的年龄,家里连两块钱的学费都支付不起了,最后乡里乡亲一同帮忙凑齐了钱,爷爷到了当时中央建材部开办的学校上了四年学,成为一名工程师。
毕业后,爷爷于1959年来到了北京建材部,并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年轻的心在那个起步的年代有无数的可能,爷爷的爱国之情促使他毅然调离北京,要求去到祖国更需要他的地方。1959年爷爷服从分配来到了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大安镇的陕南石棉矿,在那里用一身过硬的技术诠释着服务人民的意义。
1960年,爷爷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是这一年,爷爷开始在陕南石棉矿扎根。爷爷技术过硬,测绘图纸,勘探地貌一系列分内之事做的无可挑剔;爷爷也十分心善,乐于助人。渐渐地,矿区里的原住民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小青年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屑转为了刮目相看。1964年“三线建设”工程逐步开始,国家的优惠政策也来到了陕南的石棉矿。几年后,爷爷升为了科长。他利用科长的“职务之便”保护同事,逢年过节矿里分发粮食肉蛋,爷爷也帮忙留着,有时候还会为家里条件不好的同事多留几份。爷爷在陕南石棉矿结交了许多一生挚友,还找到了族谱上丢失的另一支族人。
1971年,我的姑姑出生了,此时家里有三个孩子,还有双方的老人。爷爷常年在外,这个家全靠奶奶一人支撑,日子委实不好过。再三思索下,爷爷决定回归家庭,于是他于1971年离开了陕南石棉矿。调回淄博后,爷爷在淄博工业陶瓷场任职,直至退休。
后来,昔日有着3000多名职工的大矿最终破产,那个见证了爷爷的青春、友情、热血的地方在历史的大幕下暗淡了下去,如今留下的,只剩一片萧索破败。
石棉矿的现状,图片均来自于网络
爷爷不止一次对我讲起石棉矿,每当爷爷收到陕西的来信,脸上的皱纹总是格外舒展,他捧着信来来回回读上好几遍,再小心翼翼夹到箱子里。爷爷说:“我还想再回去看看。”2014年,姑姑和大娘带着78岁的爷爷重返陕西,从西安逛到汉中,爷爷重温着熟悉的路,寻找着年轻时的余温。可惜由于石棉矿的人实在太少,而且路况不好,爷爷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他们没能去到石棉矿里。但是爷爷很满足。
2016年,离开石棉矿的第45年,80岁的爷爷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一个他在石棉矿结交的好朋友永远地离开了。这是最后一个在陕西结交的在世的朋友,如今,是真的一个也没有了,寂寥的矿区里,曾经的身影渐渐消散。以前爷爷的手机在过年时总是响个不停,这几年,铃声明显少了,爷爷收到的信也少了。但是爷爷开始了写作,稿纸堆满了一箱又一箱,奶奶说爷爷在写回忆录,说爷爷想把一生都写进去,把父母的一生也写进去。每当我看到笔耕不辍的爷爷,就会觉得透过他,我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风云变幻,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三)
一部家谱,从古至今的铭记与淡忘
爷爷的一生都在诠释着“继承先业,忠厚传家”的誓言,他人生的前半段用来服务祖国,建设石棉矿;后半段用来保护家庭,守卫婚姻。如果说爷爷还有什么让我钦佩的,那就是修续族谱了吧。
小时候听家里的大人们说,我们张氏一族是明朝洪武三年自河北枣强县迁过来的,自那以后就在淄博生根发芽,延续至今。《山东省淄川县志》中曾记载了这样一句话:是故,明初至清代中期,皇诏播迁,多次从山西、河北、四川、江苏、安徽等省移民至境内。中国的山西、河北、山东、河南、安徽等农村,曾广泛流传着两句民谚:“问我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明代初年,在大槐树处确曾有几次大规模的移民活动。为了防止族人相逢不相知,只要条件允许,家族的某些文化人便会组织修续族谱,查明根系。自明朝至今,文字可考的保存下来的族谱共有三份,分散于不同的支系中。
抗日战争爆发后,连年战乱,生活动荡,家族里的人有了很大的变动,建国以后人口增补、人口流动,族人遍布全国各地。此时族谱已经几十年没有修订,许多谱系渐渐乱了,退休后的爷爷便有了重修族谱的心思。他联络家族里面有条件撰修族谱的人,联系移民至国外或者省外的亲戚,为家史的撰写出钱出力,并全程参与了家史落成时的录制。我们不知道爷爷用了多长时间,自己制作了一张从始祖张栋一直到现在的谱系图。我看到纸卷上绵延着二十余世子孙的名字,它们陌生、拗口,但是一截截的短线代代相连最终连到我的名字上时,我找到了归属感。
爷爷用来盛放家谱、老照片的箱子,箱子为笔者的老爷爷留下
爷爷整理家谱时附的说明
爷爷整理的谱系图,仅部分
爷爷参与修订的家谱
笔者家族修订的前一套家谱
笔者的爷爷近照
我看着爷爷苍老的双手,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辨;我看着爷爷沧桑的脸颊,黝黑的皮肤上布满沟壑;我看着爷爷伛偻的后背,瘦弱的身形下撑起了一个家族的兴亡。我不愿意,让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群人失语在历史的回廊之中,我要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时代,记住他们的荣辱,要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艰辛,记住他们的无悔。
残破的纸张上,古拙的文字静静地等待,家史作为一个时代的缩影,在等着我们去发现、去探寻、去传承……
后记
我想爷爷之所以要把家史写下来,可能就是因为平日里没有人愿意耐心去倾听,怕这段历史被人遗忘。从今以后,我愿意做一个有心人,时时记录、时时清醒,让家史说话,让家史所依托的时代焕发光芒。
时代的变迁给予一个家族重大的改变,也正是因着这些变迁,家族才能在历史风浪中发出别样的光芒,时代的气息,家国的气息,最是迷人。
(该文章系北师大历史学院举办的“首都高校大学生家史征文大赛”参赛作品,
已在《中国青年作家报》上发表)
-bnuweixin-
撰稿:历史学院2020级硕士生张墨润
排版:郝文慧
责任编辑:姜思宇汪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