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话语寂灭,就用生命发声
“你愿意只行义事,臭名昭著而死;还是恶事做尽,但是光荣地活着?”苏格拉底大概不会想到,他与人探讨正义时的一句问话,最终一语成谶。或是早有预感,他确实面临了这个选择,他确实作出了他的选择,他确实为行正义、身负恶名而死。
公元前399年春,苏格拉底七十岁那年,他因被人以亵渎神明、腐蚀青年的罪名控告,向五百多名雅典人组成的法庭申辩。他的申辩分为三个部分:申辩自己无罪、提出量刑建议、最后的陈述。
苏格拉底首先申辩自己无罪,他论证自己并非自然主义者或收受报酬的诡辩家,亦无心腐蚀青年。他申辩称,人们对他的控诉来源于他们自负智慧,却被驳倒而产生的不满:苏格拉底自知无知,所以惶恐于被神誉为雅典最有智慧的人,于是他遍访有名望者,希望能找到更有智慧的人。但是他失败了,被访者皆因有一技之长而自以为知晓万物,“这种错误反而掩盖了他们固有的智慧”。
苏格拉底发现,自己的智慧之处,正是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发现这一点的苏格拉底,开始投身于与名流才子的辩论中,通过驳倒对方的论述,证明对方实则无知。他希望以这种方式,刺激坐拥辉煌文明的雅典人,提醒他们反省自己的无知,不要终日沉溺在城邦和自己的成就中墨守成规、故步自封。
他说:“像马虻粘在马身上,良种马因肥大而懒惰迟钝,需要马虻刺激……让我到处追随你们,整天不停对你们个个唤醒、劝告、责备。诸位,这样的人不易遇见,你们若听我劝,留下我吧。像睡眠中被人唤醒,你们尽许会恼我、打我,听安匿托士的话,从此你们余生可以过着昏昏沉沉的生活。”
哪怕身在事关生死的审判席上,苏格拉底也仍未停止他马虻式的唤醒行为。他批判雅典人在庭审时不依法律,而凭自己的好恶施恩报怨,原谅拖儿带女、涕泪满脸的受审者,严苛对待持镇定态度的被告人。苏格拉底以对五百多名审判官的批判,作为自己无罪申辩的结束语。
法庭的定罪投票以二百八十一票对二百二十票宣告苏格拉底死罪。
苏格拉底的第二次申辩,本应围绕替代死刑的惩罚措施展开。但他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利用这也许是最后的公开发言机会,苏格拉底陈述他所作所为,只是劝众人关注更重要的事项,关注己身甚于身外之物、关注国本先于谋国之利。他近乎挑衅地对审判官们说,若是论赏罚,应当许他在普吕坦内安就餐。他所说的普吕坦内安是为元老院理事、外国使者和有功于国者所设的公共食堂。
尘埃落定,雅典法庭判他死刑。他发表了最后陈述。这一次,他的发言逐渐变得平静温和,他托在场的雅典人们照顾他的儿子们,以他对待雅典人的方式对待他的儿子们。
他最后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去的路好,唯有神知道。”他是如此的坦然,恐怕比他上庭前要坦然得多,或许那时,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要促成自己的死亡。
直到听到罗翔先生讲授这篇申辩时,我才意识到,苏格拉底在庭上的强硬和挑衅既不是意气用事,亦不是生性耿直,甚至不单是为坚持正义。即使事关生死,他也要一如往常,谦逊地讽刺他的倾听者:你们自以为雅典的司法已完美无缺,但是同胞们啊,要警惕你们的感情用事、警惕多数人的暴政,我的死亡是一起冤案,就让这起案件成为警醒你们审慎判案的马虻吧。这位深谙人性、一生辩论的哲学家促使雅典人在愤怒之下判自己死刑,是期待雅典人在平静下来后为自己的感情用事而愧悔,继而反省。如果面对所有反对者的厉色、所有支持者的沉默,一个人竭尽全力开口,话语也将归于无声,那么就用生命来发声,来唤醒沉默者的勇气、刺激沉睡者去自省。于是,苏格拉底一手促成了自己的死亡。
震撼过去后,我试图感受苏格拉底在庭上的心情。那是怎样的心情呢?怀着赴死的勇士的决然,又期望与自己深爱着的同胞在无罪判决中达成和解,慈爱地面对他们的愤怒,又忐忑地希望他们能清醒。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先是听到自己被宣布死罪,后又被宣告死刑。
喧嚣的海浪退去了,更为喧嚣的人群声退去了,摇曳着爱琴海岸熔金日光的橄榄树默默无声,只有冰冷的血液呼啸着从四肢涌入,淹没了思想。
苏格拉底做到了,哪怕他为之付出生命的同胞们憎恨他、判定了他的死刑,他选择所为皆为正义、身负恶名死去了。
但他又仿佛一直在我面前,我看到他脊背笔挺,因激动的雄辩而前倾;他的面容饱经风霜,他的双眼澄明如新拭的利剑;他的声音从久远的年代传来,在我耳边震颤。这一刻,历史向他投下了高光,其后千年的读者,都是曾被他批驳得一无是处、坐在审判席上的受审者。他那锐利、坚定到可怖的,又实在诚挚慈爱的眼睛直视着每一个人,直视着我,令我虽然恐惧死亡,却更耻于作恶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