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在印度的中国人还好吗?
印度疫情迎来“至暗时刻”,在那里的中国人还好吗?
28日,印度遭遇“至暗时刻”:据该国卫生部当天报告,印度因新冠死亡病例总数已经突破20万例。在来势汹汹的病毒威胁下,在印度的中国人还好么?他们的健康安全情况如何,最迫切需要的帮助是什么,眼中最真实的印度又是什么样子?《环球时报》记者采访了几位同胞的故事。
4月24日,救护车驶过印度新德里一家门口贴着“没有床位”告示的医院。新华社发
“房东感染了,我连卧室门都不敢出,只能在房间里靠锻炼‘自救’”
王跃州,中国留学生,现居德里
前天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的一天,因为和我住在一起的印度房东一家感染了新冠。
我是一名在印度留学的大学生,和两名中国同学一起租住在德里老城的一套房子里。那是一栋四层的小楼,我们在三层,印度房东一家住在二层。昨天,房东一家感到不舒服,想去医院做新冠检测,但排队检测的人太多太多,根本排不上,于是他们就做了一个CT,影像结果是:肺部已经感染。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和同学们更加紧张了。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已经不止一次从窗户中看到救护车开到附近,接走临近的住户,但没有想到,这一次,病毒竟然离我们这么近,和我们只隔一层薄薄的楼板。
为了保护自己,我现在连自己卧室的门都不出,哪怕去我们这一层的客厅,我都要戴上口罩。因为我知道,印度医院的资源现在特别紧张,一旦得病,可能根本没办法得到治疗。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多吃蛋白质,在屋子里做锻炼,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自救”,提高一点自己的免疫力,躲过病毒。
唯一还算幸运的是,印度的快递比较发达,买食物和日用品不需要外出,可以网上预订送货上门,物资供应和物价也还算稳定又保障。不过,取货时候我也总是特别小心,让快递小哥把东西放在门口,等通风半天之后再拿进来,并要立刻消毒。
我现在非常紧张,可说实话,前一段时间,我也和印度其他人一样认为疫情控制住了,有些松懈。不过,我只是心理上放松,防护措施还是一直在做,但很多印度当地人却是所有行为都放松了。记得今年1月时,我曾去过印度北部另外两个邦,当时我惊异地看到:在这两个地方的大街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戴口罩,对,没有一个人!
即使是在防疫情况要“好很多”的德里,很多人也是在用印度本土的一种包头的羊毛布代替口罩。我的一个邻居就每天戴着这么一块布出门,我实在看不下去,还送了一批口罩给他,可他始终不愿意戴,说是不习惯。后来,他感染了。
现在印度官方通报的感染和死亡数据已经非常严重,但我的个人感受是,实际上的感染情况要比官方数字严重得多。因为我的社交网络上最近突然多了许多大家转发的求助帖,都是亲戚朋友得了新冠,需要康复者的血液等等,这是去年一年从来没有出现的。
此外据我了解,有很多人即使有不舒服,也不会去检测,因为他们不敢:检测阳性的话就无法继续工作,生计会有问题。我自己就认识有这样想法的人,只要症状不严重,就自己熬着。所以我一直认为,印度很多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病毒,甚至有了抗体,有的症状轻的甚至自己都糊里糊涂不知道,但他们都可以传染他人。
在我看来,印度政府采取的措施、下达的命令,听起来都是对的,但执行的能力和结果却很差。比如德里现在说是“封城”了,但前几天我有朋友从德里的卫星城诺伊达来找我拿药,一路居然十分顺利地过来了,这到底是封了还是没封?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很像那个笑话,“在印度人看来,‘计划好了’就等于‘完成好了’。”
现在,像我这样还滞留在印度的留学生大约还有四五十个,有个别还在学校集体住宿。我们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国。我们也很不想给国内添麻烦,但看印度现在的情况,或许一两年内都好转不了。
还记得去年疫情严重时,中国驻印使馆曾协助组织商业包机让留学生回国,但我当时害怕会影响毕业,拿不到学位,就没有回去。今年春节又有一趟包机,但那时疫情看起来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也过于相信印度政府,因此也没有报名。我一直认为,我在过去一年里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基于理智,可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自己好傻。
“我的每个客户几乎都有直系或旁系亲属病倒,很多从家庭佣人、劳工处感染”
杨绪红,中国工商银行孟买分行副总经理,现居孟买
从我的个人感受来说,印度最近这一轮疫情暴发和去年的第一波简直是“天壤之别”。不仅仅是官方通报的数字每天蹭蹭上涨,更是一种切身体会上的显著不同:
去年,我很少听说我们的哪个印度合作伙伴、客户或朋友家里出现感染的,更少听说谁得了重症。但最近两周以来,每当我打电话和客户或伙伴沟通时,几乎都会听到他们说,“家里有人得新冠了”,或是“亲戚中有人感染了”。更让我心惊的是,这样的情况几乎是普遍存在的,而且好些都是重症,甚至还有病亡。可以说,这一轮疫情几乎影响到了印度每一个家庭,对他们的心理冲击与去年不可同日而语。
印度疫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认为是有迹可循的。在第二波疫情暴发之前,我曾在路上仔细地观察过,街上每十个人中基本只有五六个人戴口罩,而在这五六个人中,只有两三个人是把口鼻都遮住了。如果再仔细看,会发现很多人其实戴的也不是口罩,而是纱巾、手帕,换句话说,只要嘴巴上有块布,就算“口罩”了。而且,我估计一些人一两个月都没有换过他们的“口罩”。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印度疫情持续了这么久,口罩却从来没有短缺过:一方面是产量的确增加了,但另一方面,戴口罩对很多印度人来说真的就只是一个形式。
事实上,直到今年三月之前,人们都认为印度的疫情控制非常好,虽说每天还有一两万新增病例,但他们认为自己人口基数大,这点数字不算什么,所以,印度上上下下全社会一度都觉得非常乐观。今年三月时,印度的饭馆甚至全部开放堂食,里面到处人来人往,谈笑风生,而且有很多聚会。选举、公共集会也全部放开了。现在回看,这一波剧烈爆发是可以说是印度全社会忽略大意的后果。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疫情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庭内部传染,尤其有不少病例是通过印度家庭中的佣人传染的。在印度,许多富人家庭都会雇佣保姆、佣人、劳工,而且一家雇佣好几个,有打扫卫生的,做饭的,看孩子的,遛狗的,不同工种,“各司其职”,而佣人也把病毒传染给了其他家庭成员。这种情况也导致防控难度进一步加大。
从本月初起,我所在的印度最大城市孟买就已经开始“封城”。不过,印度的“封城”和国内不太一样,它更像是“宵禁”,也相对宽松:白天,基本的生活服务都还是开的,商店、杂货店都可以买东西,晚上关闭。饭馆也开张,不过现在不允许堂食,只能外带。人可以出去上班、买东西,但不可以漫无目的地闲逛。公交系统还在运行,但没有许可的私家车不能随便出街。不过,整体来说,封锁之后,孟买街头的行人和车辆都少了许多。
我个人现在每隔一天还是要去办公室一趟,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不过,从去年印度疫情还在初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采取了像国内那样的措施,分组上班,最大限度地减少在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我也会叮嘱司机等印度本地同事戴口罩,下班后千万不要参加聚会,但他们是否会这样做,就不得而知了。
在印度现在这种局面下,很多中企员工就指望着国产疫苗能快点进来,但我感觉这可能比较难以实现。印度自己是疫苗生产大国,和中国的关系也不太好,所以没有意愿引入中国疫苗。但要接种印度疫苗,我们也很担心:他们三期试验还没有结束,疫苗质量到底怎么样?不知道;打完之后,抗体会变成阳性,申请回国时能不能认?也不知道。
然而,眼睁睁地看着印度的病例一天比一天上升得快,我觉得恐怕也顾不上以后了,眼下保命才是最要紧。于是,在4月印度开放对45岁人群以上注射后,我立即去医院接种本地疫苗。后来,听说有其他中国人也接种了。
据我所知,现在在印度的中企员工绝大部分都希望回国。但是,这一愿望实现起来也有一定困难:一是印度和中国间已没有直飞航班,就连中转路线也很少,大部分国家已暂停和印度之间的客运航班;二是我们一些中资企业是央企、国企,我们需要保障国家在印度的利益和业务运营,有一份责任在这里。去年印度暴发第一轮疫情时,大部分中资人员已经通过商业包机和其他渠道返回国内,今天仍坚守在这里的中企员工大约只有五六百人,大多都是实在没有办法扔下业务回国的。
所以,我们最期待的还是印度自身的情况能有好转。尽管大部分预测是,印度的感染情况还没到高峰,要到五月才能迎来拐点。但我看到,孟买在实施封锁一段时间以后,前两天的单日新增感染人数已经有所下降,这说明严格的社交隔离措施还是有用的。
“一户6人,3个感染——或许,我们的‘群体免疫’过程才刚刚开始”
谭喜凝,互联网企业员工,2017年嫁与印度男友,现居古尔冈
我印度的家中住着六个人:公公、婆婆、丈夫、我,还有一对夫妻租户。现在,六个人中已经有三人感染了新冠病毒。我想,或许我们正刚刚进入“群体免疫”过程的开端。
我的婆婆和丈夫大概是在上个月底印度传统节日“洒红节”上感染的。那天,婆婆去亲戚家参加宗教活动,回来后不久就出现了发烧、疲乏等症状,后来丈夫也很快有了症状。再后来,亲戚告诉我们,他们家人的检测结果也是阳性。我不知道传染链到底是怎样的,但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
不幸中的幸运是,两人的症状都比较轻,所以在家中自己进行一些保守的康复治疗。公公已经接种了新冠疫苗,负责照顾他们,而目前还是阴性的我则搬入了家中的顶层,独自一人隔离起来。我也开始联系国内的一些朋友,下单一些药物,为万一感染提前做一些准备。
比我和家人要不幸一些的,是我们家的租客,他们是一对夫妻,妻子在我丈夫和婆婆感染期间,也确诊了。她的情况要严重得多,被送进了医院的ICU观察治疗。她住的是一家很不错的大型私立医院,但据说那里一些治疗新冠的药物已经用完了。
然而,她仍然是相对“幸运”的,因为印度还有一些连床位都没有了的医院,至少古尔冈这样的大城市医疗资源还没有被“击穿”,她还有床位可以得到治疗。
所以,从我个人的经历和观察来看,这轮疫情中家庭内部传染情况非常严重。我家已经算是有隔离条件的了,但70%以上印度人的家庭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而且印度人家庭观念很强,习惯两三代人住在一起,因此老人和小孩也比较容易感染。
不过,或许是由于宗教和文化原因,我感到印度人虽然也为疫情和得病的亲人感到焦急、痛苦,但整体的社会心理状态并不像许多外国媒体报道的那么“惨”。印度社会的等级概念很重,一些穷人会认为,比起感染,明天有钱生活下去或许会更重要;另而一些人则认为,即使有一天真的因病过世了,我们又能怎样呢?就好像在我婆婆和老公眼中,得病与否,病情怎么发展,“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番外
疫情下在印中企“太难了”
作为全球重要的制造业国家之一,印度第二波疫情不断恶化引发外资企业持续关注。印度总理莫迪日前在出席月度广播节目“总理心声”时首次承认,“当前疫情风暴震动全国”。在这场风暴冲击之下,为数不多的在印中资企业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而印度是否能实现之前心心念念的“取代中国成为新的制造业中心”的野心,也面临更多考验。
莫迪资料图
留守or撤离?
“太难了,工厂可能随时面临停工,”为OPPO、vivo等在印中国手机企业做配套服务的三富工程印度私人有限公司董事长严潇潇28日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自己所在的工厂已经有印度员工感染,但是印度政府并没有通知他们隔离,他们手里只有口罩、酒精等之前备下来的防疫物资,印度政府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帮助,在印中企现在只能发起自救,互通有无。
去年年底,严潇潇刚获得印度中资手机协会颁发的“坚守英雄”奖。他告诉记者,疫情加上中印边境冲突,导致大量中国公司撤出印度,留在这里的中国人已经屈指可数,“2019年,我的公司营收算是达到顶峰,现在直接腰斩”。对于印度这一轮疫情,严潇潇比较悲观,但他表示,只要中国手机企业不回国,他们也不会走。
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20年年初,在印度正式注册的中资企业超过500家,绝大多数为私人有限公司,部分为独资子公司、合资公司,少量为代表处、项目办公室等。但疫情暴发以来,特别是中印边境对峙后,印度国内反华情绪空前高涨,中资企业在印营商环境急剧恶化。印度政府执法部门刻意加强针对中资企业的合规性调查,甚至以“涉恐”“偷税漏税”“参与情报搜集活动”等为由抓扣了一批中资企业主和员工。部分中资企业被迫彻底结束在印运营,前往第三国(地)发展。
不过,印度疫情对王先生所在的一家生产POS机公司,倒是没有造成太大影响。王先生目前人在国内,他告诉《环球时报》记者,由于公司生产的POS机可支持非接触式支付,而在疫情下这种设备显得更加安全,因此今年的需求并没有下降。但王先生公司在印员工已有4人被感染,给业务带来影响,“很多事情都变慢,尤其回款速度明显放缓”。
一名已经离开印度的匿名中资企业主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一些中资企业已在印度投入数以亿计资金,即使疫情形势严峻、双边关系紧张,仍不得不在印度坚持运营”,但对包括他在内的“船小好调头”的企业主来说,从去年年中开始,就筹划以最快的速度抽身离开印度市场。他还说,“尽管如此,国内有些企业仍看好印度未来的发展前景,特别是‘名不见经传’的互联网金融企业,甚至计划在疫情结束后继续加大对印投资”。
“不会再回印度了”
相比之下,还有很多中资企业负责人担心,离开印度之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一家在印制造业中企负责人刘先生28日告诉《环球时报》记者,疫情导致很多中方人员无法获得印度签证,中资企业技术轮班人员无法更替补充,有部分中资企业已经完全停摆关门。
严潇潇也告诉记者,跟韩国日本甚至台湾企业相比,中国大陆企业在印度这两年遭到政府刻意排挤,大批企业停工关门。这次疫情暴发后,日韩等国企业可以从本国“调兵遣将”进入印度市场,但是中国大陆企业人员因为拿不到印度政府的签证,无法入境,只能靠现有人员勉强支撑。
印度首都新德里附近城市古尔冈一家华人酒店老板莉莉,已经将酒店关门。“去年年前,中国驻印度大使馆包机把最后一批在印度中国人送走后,零零散散的客人已无法支撑我们日常运营,我们也无法支付员工工资,最终选择关闭酒店。”莉莉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说,她在印度已经生活十几年,从一栋小别墅起家,逐渐发展成为古尔冈当地最大华人酒店。“我把这十几年的积蓄、家底全部都投进酒店,如今都打水漂了。”莉莉告诉记者,印度疫情至少要持续到明年,就算控制了,赴印签证短期内也不会放开,游客都很难重回印度,她并不看好印度市场,“印度之前有10至20家华人酒店,都陆陆续续关门,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重新营业,但我不会再回印度了”。
专家:向“世界工厂”转型想法或落空
不断升级的疫情似乎没有打断印度成为新制造业中心和供应链枢纽的“大国梦”。据印度《铸币报》26日报道,印度仍致力于在“后疫情时代”凭借人口、人才和市场优势,吸引全球外企将其产业链向印度转移。咨询公司Collier日前发布报告称,印度仍是外资企业未来“中国+”产业布局的首选目的地,尤其在电子商务、基础设施建设等领域。《印度教徒报》称,在印太地区地缘竞争不断加剧的背景下,印度将“铁定取代中国成为新的制造业中心”,“美国将为此提供技术支持,日本则侧重资金支持”。
“人流一旦断了,产品流或者生产链也将断掉,这对印度借疫情推动产业链重构是一个重创。”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研究所副所长王世达28日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表示,目前已经有至少12个国家切断了针对印度的航班,印度当下的第二波疫情可能会导致印度从“世界办公室”向“世界工厂”转型的想法落空。
未来印度是否还能承接来自世界制造业企业的转移?王世达认为非常困难。一方面,即使没有疫情,恶劣的营商环境导致印度本身的吸引力就差,“这些年印度吸引的外资都是一些热钱,外资往往跑到印度金融市场,进入制造业领域的极少”;另一方面,在美国带头搞“美国优先”背景下,全球尤其是欧美国家都在搞产业回归,加之越南等东南亚国家承接环境本身就比印度要好,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多少产业能够向印度转移。因此,印度未来承接外国产业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