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封闭病房的精神科医生:最常听到的诉求是“陪陪我”
当了15年的精神科医生,沙莎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抑郁症患者,有深陷焦虑、试图与孩子一同自杀的新手妈妈,有兴趣淡漠、闭门三年不出的青年男性,有频繁自我伤害的年幼少女,也有长期失眠、情绪失控的媒体工作者……
当他们不堪折磨寻医问药时,还有更多人因缺乏知识或忌惮外界的异样眼光,无法寻求医疗支持。而沙莎最大的愿望,是看到抑郁症像其他慢性病一样被平常对待。
北京安定医院
抑郁症治疗中心
病房主任
沙莎。
北京安定医院供图
被误读的抑郁症
最先被误解的人群并不是患者,而是精神心理工作者。
前段时间,沙莎作为心理学专家参加一期节目录制。节目开始前,有人笑着问她,抑郁症患者天天想着自杀,你和他们待一块儿不难受吗?
她回答:您可能对抑郁有误解,抑郁症并不等同于疯狂自杀。
沙莎所在的北京安定医院,是我国最早的公立精神专科医院。2006年1月,医院成立了全国首家抑郁症治疗中心,沙莎是治疗中心的病房主任。
大多数时间,她所在的封闭病房中,有六十多张床位专门收治抑郁症及双相情感障碍等心境障碍患者。对于精神科封闭病房,外界充满各种遐想,而在她眼中,这里住着的是一群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疾病折磨的人。当被问到在封闭病房与患者独处一室会不会害怕,她回答,“我并不觉得我的患者危险,相反他们是非常痛苦,是很脆弱的。”
她经常要处理病情急性发作的情况。当痛苦无法缓解时,患者会通过吞药、撞墙等手段自伤,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药物治疗等手段让患者回归平静。但哪怕是急病发作,患者试图伤害的也多是自己而非他人。
更多时候,患者表现出的是无助。在焦虑、害怕、忍不住想死的念头涌来时,他们会向医生和护士说出病房中最常出现的一句话。
——“你能不能陪我待一会儿?”
远不止自杀那么简单
伴随着大量的媒体曝光和心理学科普,近年来,抑郁症似乎成为了公众最熟悉的精神疾病。
前几年,安定医院日门诊量为2000人次,不到两年突破了5000人次,抑郁症的号源供不应求,哪怕是普通号,放出不久也会被横扫一空。
有人寻求治疗,有人寻求评估。最终入院的患者,男女老少,症状各异。最常与抑郁关联的词语是“自杀”,事实上,这个疾病的复杂性超过公众想象。
到今年,沙莎与抑郁症打交道已有15年。她接诊的患者中,有因新生儿常见的小毛病或不接受奶嘴而深陷焦虑,试图和孩子一同自杀的母亲;有将自己关在家中三年不出门,觉得食物有毒、自己的器官变形,拒绝进食的青年男性;有兴趣淡漠,频繁自杀,通过攻击自我和他人来控制环境的青少年。
她的身份,有时是精神科医生,为患者下诊断、开处方、提供住院治疗;有时是心理治疗师,倾听来访者的创伤,帮助他们分析和理解自己的动机与人格。往往,知晓和接受自己患有精神疾病,愿意前往医院就诊的患者,都能获得有效的治疗,妈妈回归平静,孩子接受奶瓶,青年人重拾正常的工作能力,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
有时,抑郁背后复杂的成因,也会让治疗不那么顺利。
前一阵,学表演的刘丽被送进病房。刘丽意识不清,对着沙莎叫妈妈,对另一位男大夫喊爸爸。刘丽的求医之路持续了数年,一直被作为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进行治疗,但效果不明显。
让沙莎觉得最不对劲的是刘丽的体型——一般来说,表演系学生会保持苗条的身形和健康的皮肤状态,但刘丽很胖,脸上也长满了痤疮。沙莎对刘丽进行了器质性问题的排查,发现持续低钾血症和月经不调,请来三甲综合医院内分泌科的大夫会诊,判断刘丽患有皮质醇增多症。之后,刘丽接受了增强核磁扫描,发现垂体上长了可疑瘤体——这是十分罕见的病例,瘤体的刺激是间歇性的,导致皮质醇的增多和精神、体重的变化也呈现出间歇性,抑郁只是其中一个表现。找到病因后,刘丽接受了垂体瘤的摘除手术,很快康复出院。
在家中三年闭门不出、拒食、营养严重不良的李文,则在短期内出现不断变化的精神疾病特征。首诊时,医生判断精神分裂症的可能性大,沙莎和团队的专家分析后,决定暂缓判断,先对其进行营养改善,让大脑代谢恢复。两周后,李文出现自责、想死等抑郁症状,这个变化超出了医生们的想象,经过物理治疗,2周后,又出现了兴奋以及攻击性症状,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经过数月的治疗,李文最终恢复正常,康复出院。
心理学:艺术化表达与理性逻辑的结合体
每个疑难病例的治疗背后,都有大量的分析和思考。这是外界所不了解的心理学的一面:艺术化表达下的理性思维。
当患者谈论个人经历、表达激烈情绪、甚至出现病情急性发作时,医生不会被卷入到情绪中,而是飞快思考患者的状态和可行的应对之策,这需要过硬的专业素养,其中包括成熟的心理素质和分析能力。
当初,也是基于理性的分析,沙莎定下了未来的职业方向。
本科时,沙莎的专业是临床,毕业时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实习的医院做心内科医生,二是转换方向,攻读心理学研究生。沙莎分析了自己的优势,逻辑思维和表达能力强,对于他人的微表情、动作、情绪非常敏感。对心内科是喜欢,而心理学是擅长,她决定做自己擅长的事。
心理学大体可分为两个领域,精神科医生负责诊断、开具处方、住院治疗等,心理治疗师则倾向于心理咨询、情绪疏导、精神分析等,沙莎兼具了双重身份。一开始,沙莎主要学习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有一次上课,老师提供了一个行为怪异的少年病例,学生们纷纷给出自己的判断后,老师说,这个孩子可能是青春型精神分裂症,不在心理咨询范畴,需要去安定医院这样的精神专科医院接受治疗。这个案例让沙莎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学了八年,还有一大片领域从未接触过。毕业后,她决定做一名精神科医生,专攻心境障碍方向。
精神科医生专注症状,心理治疗师则关注患者的经历与感受,面对复杂病例,从两个视角共同推进,有时能更快找到最优解。
3个月前,13岁的秦月月住院了。她是抑郁症状典型,兴趣低下,自伤倾向严重,尝试过吞药、吞各种物体、跳楼自杀,延迟满足能力极弱,想要什么必须马上得到。如此低龄发病,考虑跟她的家族史有关,一开始,对她使用药物治疗联合物理治疗,但不论如何足量足疗程用药都没有效果,治疗难度极大。
对症治疗行不通,沙莎切换思路,查阅最新的专业文献,决定实施双心理治疗师疗法。治疗中发现,自我中心、对外界的攻击性在秦月月的人格结构中占比很大,这与秦月月的成长经历相关。秦月月从小学习竞技游泳,老师对她极为严厉,她无力反抗,便学会了伪装,将愤怒、不满、仇恨压抑在心底,面上表现出乖巧的模样。随着年龄增长,黑暗人格不时显露,同病房有小姑娘出院,她会装作关心地用语言伤害对方,“你不怕出院后他们会看不起你、欺负你吗?”近半年,她学会用自杀去攻击外界、控制他人,从周围惊慌的反馈中寻找快感。
双心理治疗师疗法,比寻常心理治疗的频率高了一倍,秦月月随时可以获得治疗师的帮助,释放内在的压力。当她试图通过自杀来释放攻击性,医护们保持淡定,切断她从中获取快感的回路;告诉她规则,什么不被允许、什么会被限制、什么能得到鼓励。通过三个月的治疗,秦月月从兴趣淡漠、难以忍受独处、无法延迟满足、频繁自杀,变为对阅读、画画、医学深感兴趣,攻击性降低,也能够耐受等待。她不再试图操控和撒谎,会向沙莎坦白自己偷偷吞了东西。出院时,她在留给病房的寄语写着:要敢于说真话,即使可能不好听。
“希望人们能像接受其他慢性疾病一样接受抑郁”
执业时间越长,沙莎越为抑郁症的复杂感到惊奇。但回归大众视角,她不认为外界需要对抑郁症有专业程度的掌握。
有时候,只需要再多一点“实用”的认知。
沙莎接诊过一位从事媒体行业的抑郁患者。她的症状看似并不典型,表现为记忆力减退、反应力下降、注意力不集中。身体机能的变化,令她无法正常完成工作。沙莎为她开了药,很快,她回归了正常的工作状态。不久后,这位患者领来一个同事,对方的表现是长期失眠,经常一夜只能睡两个小时,由此带来精神萎靡、脾气暴躁,影响到家庭关系。沙莎问诊发现,后者的抑郁程度比前者还要深,给予用药治疗后,也获得了明显好转。
“现代人工作的强度大,长期忍受压力,反而容易将不良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视为寻常,很多人不会联想到抑郁症。”沙莎说。有研究表明,即便近年来抑郁就诊率升高,绝大多数患者仍未获得医疗帮助,公众对其的认知程度仍待提高。
另一个亟须改变的是观念。
同样是疾病,精神疾病往往比身体疾病更易沾染“耻感”。当外界以异样的眼光看待抑郁症,抑郁患者也很难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的疾病。
“我最希望看到的是,将来,人们能像接受其他慢性疾病一样接受抑郁,像包容躯体疾病患者一样善待抑郁症患者。在自己情绪出现问题时,愿意寻求精神科医生的评估和心理治疗师的陪伴,让这种‘高级配置’,变成触手可及的‘基础配置’。”沙莎说。
(文中患者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戴轩
编辑张畅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