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特稿120：当图书馆来敲门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苏墨
陶湘梅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也当了一次“锦鲤”。她的奖品，不是清空购物车，不是免费机票或住宿，而是拥有能借阅2000本图书的权限。
这是广东省佛山市图书馆为该市第1000个“邻里图书馆”馆长准备的大礼。陶湘梅的借阅量，比之前的999位馆长多出了9倍。
让个人做馆长，把私人空间变成分馆，“邻里图书馆”是佛山市图书馆2018年启动的项目。
“2000册图书可以装满8个1米宽5层高的书架”，听到工作人员的话，陶湘梅先是大吃一惊，随后笑着回应：“那我要回家去拆墙、打书柜了。”
佛山距离省会广州直线距离仅18公里，发达的制造业吸引了大量外来务工、经商人员来到这座城市。亲戚朋友少，生活半径小圈子窄，在佛山的楼海里，很多家庭都像一座孤岛，即使是左邻右舍也极少有来往。
直到图书馆来敲门。
6位邻里图书馆馆长组成了一个图书馆小联盟，常常一起举办活动。受访者供图
3年建1000个分馆
2018年11月，因为去佛山市图书馆借书，江西人王丽琴第一次知道了邻里图书馆。但因为当时她开通读者证的时间未满一年，还不具备申请当馆长的资格。
实际上，2018年以前，王丽琴都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也没想过要给当时上幼儿园小班的儿子昕昕培养阅读习惯。除了从超市买来的一些识字卡片，家里几乎没有别的幼儿读物。
昕昕进入幼儿园一段时间后，王丽琴发现，一个小名叫CC的孩子语言能力和知识储备量远远超过了班上其他人。王丽琴向CC的妈妈戴丽芳请教育儿经，结果戴丽芳给她开了一份长长的书单：有立体书、拼图书、布书；有童话，有科学百科，还有情绪管理相关主题。
王丽琴意识到，自己的家庭教育里缺了重要的一课。
绘本《爷爷的消防车》是王丽琴买给昕昕的第一本书，“因为他特别喜欢消防车。”书中的少年罗恩希望在生日时能收到商场里闪闪发光的新消防车，结果爷爷却送了一辆非常破旧的车子给他——那是爷爷小时候的消防车。罗恩失望得差点流下眼泪，但爷爷承诺和他一起修好车子……
每天夜里，对着书里色彩斑斓的图画，王丽琴和昕昕各自发挥想象，还编排出了好多不存在于书里的情节。一个简单而温情的故事，母子俩整整读了两个月。意犹未尽的昕昕主动提出要看下一本书；王丽琴则发现，因为一辆消防车，她和儿子的关系都变得更亲密了。
买书、读书很快成了这个家庭的新节目，王丽琴的生活中也多了个新去处——佛山市图书馆。
那段时间，佛山市图书馆业务管理部主任陈艳每天都掰着指头数，“分馆”建到第几家了。
近年来，我国各级公共图书馆服务体系日益健全，但服务半径和服务人群依然有限，而普惠性服务又越来越难以适应市民个性化阅读需要。针对这两个问题，2018年初，时任佛山市图书馆馆长屈义华提出要将有限的图书馆阵地资源、人力资源与无限的社会家庭无缝对接，以家庭为基点向周边提供阅读服务，盘活家庭藏书资源。
邻里图书馆项目由此诞生。按照当时定下的目标，三年内，佛山市要建成1000家邻里图书馆。
为了在快速打开局面的同时最大限度保护图书的“安全”，陈艳他们权衡再三，定下了当馆长的必备条件：在该市有固定居住场所，在佛山市图书馆开通身份证借阅功能或办理读者证满一年，有三次以上借阅记录且当年无欠费。一旦申请成功，馆长将享受诸多权益：图书借阅权限由10本提高为200本，享受图书免费配送和专业培训服务，如果愿意将私人藏书放入自家馆内，佛山市图书馆还会帮助对藏书编目……
与王丽琴同去借书的戴丽芳当场填报了申请表并很快通过了审批。像她这样本就爱读书的人，是佛山市图书馆首先瞄准的目标。
2018年世界读书日前夕，20位饮“头啖汤”的邻里图书馆馆长上任。把个人和家庭由阅读推广服务的终点变成起点，佛山这一做法在全国是头一份。
陶湘梅在给孩子们讲解绘本故事。王澍摄
以书为媒人影响人
去年7月，怀孕不久的陶湘梅在新加入的一个妈妈微信群里巧遇了自己的前同事陶锦。两人许久没见过面，但因为共同的“妈妈”身份，在线上也聊得热火朝天。不久，陶锦邀请陶湘梅到自己的邻里图书馆参加读书会，“是专门的亲子阅读”。
为了做好当妈妈的准备工作，陶湘梅带着2岁半的侄子和肚子里的双胞胎，从广州赶到陶锦的“绘声绘爱”邻里图书馆。
“那一天阅读的是有关财商教育的绘本《小兔子学花钱》。”陶湘梅现在都还记得，借着丰富的道具和馆长妈妈们生动的讲述、仔细的引导，小侄子和在场的十多位小朋友都被那只“想全部都买”的兔子吸引住了。陶湘梅自己则对一位馆长说的一句话印象深刻，“‘把故事书像牛奶一样喂给孩子’，我也希望自己的宝宝能这样成长。”
陶湘梅有不少亲戚住在佛山，但因为她和丈夫都在广州工作，回佛山的时候并不多。那次读书会后，做少儿英语教师的她主动要求到“绘声绘爱”当志愿者，承担了给孩子们讲授英文故事的工作。虽然要挺着大肚子往返于广佛之间，但陶湘梅依然乐此不疲。
陶锦的“绘声绘爱”成立一段时间后，和附近的“四点读书”“书香邻里”“小狮子”等5家邻里图书馆组成了一个小联盟，馆长们都是孩子家长，常常一起组织读书活动，5个馆的“馆藏”图书也都放在一起统一调配。小联盟总部所在地“四点读书”图书馆的馆长就是王丽琴。
经过一年多的等待，2020年1月，王丽琴终于有了自己的邻里图书馆。从江西嫁到佛山，丈夫为她准备了一间对外营业的茶室。当了馆长，她把自己借来的200册图书放在茶室，并给图书馆起名“四点读书”。“申时是下午3点到5点，茶道中有一种说法是申时喝茶最能让人身心愉悦，我觉得阅读的功用就和申时茶一样。”王丽琴这样解释名称的由来。
小联盟成立后，王丽琴的茶室完全被图书占据。茶叶被放进了库房，容易伤到小朋友的瓶罐杯盏也被收了起来。从现在的陈设来看，王丽琴的店面已与“茶”没有多少关系。但她显然对此不太在意，她在意的是随着来借书的人越来越多，总共1000本的库存慢慢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于是，在5位馆长的“撺掇”下，刚诞下双胞胎女儿的陶湘梅也提交了邻里图书馆申请表。8月20日，她接到通知，自己成了那个幸运的“第1000位馆长”。为此，小联盟的成员接连庆祝了好几轮。
与陶湘梅签完协议，陈艳松了一口气——一年多前定下的目标提前完成了。虽然回想起来，她依然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1000个邻里图书馆建立，意味着许多曾经连同一楼层的邻居都不认识的家庭，要对整个城市敞开自己的私人空间。陈艳觉得这是整个项目最大的难点，“是人为无法控制的因素”。
但后来她发现，自己忽略了另一个不可控因素——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影响。和陶湘梅一样，许多新馆长都曾是邻里图书馆的借阅者和志愿者；每一个成立的新馆，又成了下一个可能产生馆长的地方。
让公共文化服务的享受者同时成为参与者、提供者和创造者，串珠成线。邻里图书馆项目提出时，这个听起来有些理想化的设想，已经在佛山初步实现。
在“书香乐园”邻里图书馆，莫岱妮（左）正与同学一起参与读书活动。王澍摄
推开新世界的门
床头本身就是个书架，沙发后面可以放个置物架，再加墙上的组合柜，放下2000本图书应该没问题。陶湘梅把佛山住处的空间环视了一遍，转身说：“老公，我觉得不用再做书柜了。”
此时，丈夫正给7个月大的一对女儿读书。他一手拿书，一手轻拍着孩子，每讲上一句，都要看上女儿们老半天。两个粉嫩嫩的肉团子在床上咿咿呀呀，附和着爸爸的柔声细语，好像真的听懂了什么。
这是陶湘梅觉得最美好的画面。以前她和丈夫晚上回家，大多数时候都各自捧着手机。结婚4年多，相安无事，但交流也越来越少。自从陶湘梅当了图书馆的志愿者，两人刷手机的时间少了，读书时间多了。等到孩子出生，夫妻俩经常一起给她们讲故事。女儿睡着了，他们还会继续讨论书里的故事。“话多得像回到了谈恋爱的时候。”陶湘梅说。
作为广府文化发源地之一，佛山自古就有崇文重教的传统。在当代家庭培育励学之风，是邻里图书馆项目的初衷。不过当项目推进两年多后，图书馆的作用已早不止于此。
去年的世界读书日，王丽琴在自己居住的小区举办了“四点读书”的第一场活动——分享法国童书《魔法师杜噜嘟嘟》。到场的孩子和大人一边听着王丽琴导读，一边画画创作，玩得十分尽兴。当天，“四点读书”就多了很多借阅者。
随后的几天，王丽琴每次出门，总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昕昕妈妈”“王老师”“馆长”……在小区住了5年多，一夜之间，她忽然被人认识，也开始认识别人。
成为馆长后不久，王丽琴到佛山市图书馆参加免费培训。听她讲完一段绘本故事，培训教师、华东师范大学信息管理系教授范并思大加赞赏，称她是“民间选手中的高手”。
这句话让王丽琴心里美了好几天——因为邻里图书馆，她挖掘出了自己过去30多年没发现的天赋。凡是她讲的故事，孩子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月亮的味道》这部绘本，每一次活动小朋友们都要求我重复好几次。”
有一天，儿子昕昕一脸认真地问：“妈妈，你是老师吗？为什么你讲故事比老师还讲得好？”
一时间涌上的惊讶与自豪，竟让王丽琴说不出话来。
现在，王丽琴的茶室已成了辐射周边社区的一个重要邻里社交场地。有人拿出公司产品作为活动礼品，有擅长烘焙的家长为大家准备甜品，有人每次借书还书都拎着水果零食……一来一往间，邻里间慢慢成了真正的邻居。
这是佛山市图书馆现任馆长黄百川乐于见到的场景。在他看来，在这座外来人口居多的城市，以书为媒，连接一个个家庭“孤岛”，人们在佛山找到了朋友、找到了认同，才能把心完全留下来。范并思则预言：“邻里图书馆一定会成为人们热爱佛山的最重要理由之一。”
现在，包括“锦鲤”图书馆在内的8个邻里图书馆组成的联盟走出了各自所在的小区。最近，应佛山市南海区桂城街道大德社区的融爱家庭服务中心邀请，馆长们连续开展了三场“遇见书香故事绘”活动，邀请家长与孩子一起以表演形式重现故事。不少家长对馆长说，第一次有这样的亲子互动。
邻里图书馆馆长们在接受免费培训。受访者供图
馆长们的奇思妙想
9月初，3岁的莫景奇上幼儿园了。开学第一天，佛山市图书馆业务管理部副主任黄佩芳特意为他送上了祝福。认识近两年，黄佩芳已是小景奇一位重要的大朋友。
启动邻里图书馆项目，意味着宣传招募、规则制定、培训辅导、流通服务、技术保障、系统开发、服务定制等各项工作都要从零做起，而这些几乎涉及到佛山市图书馆所有业务部门。作为与民间馆长直接联系沟通的工作人员，两年间，黄佩芳的微信里新添了150多个好友，“每一个都有不同的互动”。
莫景奇的妈妈李君华就是其中一位。看到邻里图书馆馆长招募广告后，李君华犹豫了好一阵。家里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她担心腾不出足够的时间运营图书馆。
“图书馆的要求并不高。”得知李君华的顾虑后，黄佩芳告诉她，每个邻里图书馆在一年内只要服务不少于10个家庭、转借不少于30册次图书、组织不少于3场阅读活动，就算达标。李君华从小爱看书的大女儿莫岱妮听说了这件事后，也鼓励起妈妈来，“我可以当你的小助手！”
最终，“书香乐园”邻里图书馆顺利“开张”。让黄佩芳和李君华没想到的是，当时未满10岁的莫岱妮真的成了一位小馆长。
莫岱妮把图书馆推广到自己的学校。同学想看什么书，她就和妈妈一起去佛山市图书馆借；遇到没有目标的小读者，根据他们的爱好和性格，莫岱妮还当起了荐书官。“整层楼的人都知道我！”小馆长骄傲地说，想要参加她组织的读书活动，学校同学都要排队抢位，“即使是同桌也不能走后门”。
建馆不到两年，“书香乐园”转借图书2600多册次，举办了21场活动。受家庭氛围影响，小景奇已经能背诵70多首古诗，家里的图书，也常被他像玩具一样抱着翻来翻去。
每一个运转良好的图书馆背后，都有像莫岱妮这样认真负责的馆长。陶锦把一部分图书放在车里，每次去接孩子放学，她都在停车场打开后备箱，由此发展了不少周边社区的读者。王丽琴有时会在小区楼下给昕昕讲故事，讲着讲着，身边就围满了小朋友。
一次读书活动举办前一天，图书馆小联盟的成员被一个道具问题难住了：如何形象地表现夜空？陶湘梅灵机一动，想出了最便捷的点子——把垃圾袋铺平粘在墙上。活动当天，一面通体黑色同时又稍有些透光的墙面，让在场的大人孩子都沉浸到了故事里的黑夜之中。
为了让邻里图书馆更完善，馆长们还不断给佛山市图书馆出主意提建议。建馆初期，不少馆长反映，未办理市图书馆读者证的邻居无法借书。为了不错过每一个读者，佛山市图书馆推出线上办证功能，读者可以快速办理读者证，所借图书还可以在市内任一图书馆通借通还。
以有限创造无限
最近，佛山市图书馆收到一份手写的馆长申请书。写信的人叫陈有莲，已经62岁了。她从朋友那儿听说邻里图书馆后，希望“能带动身边退休老人，以书会友，一起与时俱进”。老人也丝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私心：她的3个儿子都已成家离开佛山，如果有了自己的图书馆，“儿孙们会更常回来看看”。
“在阅读和推广阅读之外，每一所邻里图书馆都有各自的独特意义。”黄百川说，一位叫明月的馆长将自己的图书馆命名为“寒梅”，“她的母亲年轻时曾以‘寒梅’为名发表文章”。如今，老人已去世，明月将家里的老宅进行改造，除了自己的1000册藏书、地方文献和来自市图书馆的200本书以外，“寒梅”里还有古琴、古筝、钢琴、电子琴，在开放时间内免费供邻里使用。
以有限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无限——这是德国哲学家谢林对“美”的定义。按此衡量，“邻里图书馆”项目的美不言而喻。今年7月，2020年国际图书馆协会联合会（IFLA）国际营销奖揭晓，邻里图书馆项目在全球29个国家的数十个项目中脱颖而出，获得第一名。
“邻里图书馆就是运用非政府的空间，让基层图书馆的布点直接进入到了社区中间、进入到了民众中间，将住宅、公司等私人财产变成一个公器，这在财产观念、价值观方面都是非常大的创新和突破。”国际图联的管理委员会委员、中山大学资讯管理学院教授程焕文说。
陶湘梅将把自己的“锦鲤图书馆”命名为“一言一语”邻里图书馆，她说言语不仅是人类交流的工具，也是一门艺术，只有不断地阅读，才能丰富自身词汇，提升语言交流能力。在王丽琴的邀请下，她最终选择把2000册图书放进茶室。不过，这个小联盟和周边读者的胃口显然不止于此——9月中旬，王丽琴又成功介绍了一位读者签约为馆长。
截至目前，佛山市已有1078家邻里图书馆，累计从佛山市图书馆借书超过20万册次，转借图书给邻里7万多册次，举办活动近900场。
“一个小小的、由你命名的邻里图书馆，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你我、我们身边的人以及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这种改变，始于现在，并无限延伸到可期的未来。邻里图书馆，招募仍在继续……”这则广告立在佛山市图书馆入口处，也出现在地铁、城市全媒体平台上，等待着下一个家庭，下一位馆长，下一群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