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武汉酒店人:守卫医护人员和志愿者,就是守卫自己
疫情中心武汉已经“封城”一个月有余,这给身在城中的酒店从业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客流趋零,他们无法营业导致“颗粒无收”,同时依然要承担相应的房租、人力等成本。
更现实的情况是,受“封城”影响,市内公共交通停摆,武汉市从物理上被切割成无数孤立的单元,医护人员的上下班随之成为一道难题。在此情况下,即使自身面临不小的经济压力,这些酒店经营者们还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为奋战在一线的医生、护士提供庇身之所。
这意味着,在原来的经济损失之外,业主还要负担额外每月数万元的水电费。酒店从业者赵明对《财经》记者表示,根本不敢仔细算账。赵明说,现在每天一睁眼,身上就压着二十余万元的贷款,为了维持正常周转,他从亲戚那边筹了一笔钱暂时补上了资金缺口。
最初与赵明一起参与救援的武汉各类型酒店有300多家,他们自发组织了“武汉医护酒店支援联盟”(以下简称“联盟”)。这个联盟成立于除夕之夜(1月24日),一个月以来,为一万多名医护人员和志愿者提供了十万多间夜的住宿接待。
但疫情仍在持续,一部分酒店已无力承担高企的开支,不得不退出救助计划。1月31日,联盟发布公告称武汉地区159家单体酒店、民宿、公寓和小型连锁酒店将不再接待医护人员和客人。
联盟发起人之一,环球旅讯创始人李超透露,联盟开始运作以来,酒店业主们仅仅是水电费和布草等消耗就超过250万元。多数酒店工作人员已经极度疲惫,酒店的物资和卫生状况亦达到极限,这使得酒店的运营和服务处于极大风险之中。
迄今,武汉还有50余家中小型酒店在奋力坚持。赵明在听到这个数字后自我调侃,“这很让人欣慰了,我恍惚觉得是不是只剩我一家。”
参与守卫武汉
1月23日上午10时,武汉被按下暂停键。
于这座孤立的疫城中,一边是极具传染性且捉摸不定的病毒,另一边是与日俱增的资金、物资、医疗压力。身在城中的人必须奋力自救。一群酒店人就此汇集起来。
90后女孩肖雅星是联盟的首位发起人。在疫情之初,她把自己手中的四家酒店拿出来,用以解决医护人员的住宿问题,同时通过网络、OTA平台寻找无中央空调、条件适当的酒店一起加入。
很快地,这个号召得到300多家酒店的响应。根据联盟数据,一个月以来,联盟已经为超过一万多名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们提供了十万多间夜的住宿接待。
为了解决在营运中出现的物资短缺问题,她又把酒店改造成临时仓库,四面八方的物资汇到她这儿,口罩、方便食品、消毒物品等,不一而足,然后由她调配、分发。
联盟成为了抗疫的中转站,酒店信息,医护需求、物资接纳都要全盘负责。肖雅星忙得时间根本不够用。通常情况下,她每天早上8点被电话打醒,到晚上1点后才能睡下。
赵明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他的酒店位置临近协和医院。1月25日,他把空置的房间开放出来给该院的医护人员免费居住。在做这一决定时,他几乎没有多想,“看到医生、护士睡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我总想做点什么。”
《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酒店业主表示,除了提供房间、负责接待外,他们还需要对酒店公共区域进行清洁消毒和供应基本的物资。这段时间,刘东和他的合伙人就睡在酒店,“两个老板亲自干活,每天消毒,冒着风险拉物资。”
尽管中间有一批酒店因经营风险退出,联盟还是在继续战斗。2月25日,联盟开发的“日月同城”医护酒店平台上线,以实现医护住宿需求和供应的在线匹配。上线不到12小时,已经有28家酒店注册,提供共计1042个房间,医护人员发布住宿需求34个。
很多片段是温暖的。周清慧记得很清楚,在除夕当晚,一个医护人员,从十几公里之外,徒步三小时赶到酒店。其间横跨了一座长江大桥,三条大街。这一下戳中她的内心,“脱下白大褂,他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儿。”
魏然对一个外号叫“梅超风”的医生印象深刻。梅医生三十多岁、热心肠,总是笑嘻嘻。他把店里琐碎的工作都负责起来了——他会开车接送消杀组的工作人员,也会帮大家采买基本物资。有一次,酒店的微波炉因为超负荷工作坏掉了,他为了买新的,开车满城跑,一家家地问。
平日里互不相识的人们将善意在无声中传递。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医护人员和酒店业主之间鲜有直接交流。但碰见时总会相视一笑,再各自离开。这是相互鼓励的信号。
一次,周清慧上楼给一个医护送饭,对方小心翼翼地将门缝移开二十多公分,过程中没有寒暄,但那扇半开的门,和欲言又止的眼神让她充分感受到对方的感激。
在这些酒店人眼中,医护人员是抵御病毒的第一道防线。一旦这道防线被攻破,这座城市也会陷入危难之中。守卫他们就是守卫自己。
借钱过日子
超乎多数人的想象,这是一场持久战。
赵明在自己经营的酒店中一待就是32天,他的活动范围几乎被限制在眼下仅三十平米的酒店前台处,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和往常一样坐在工作台后的椅子上。但进出的医护人员、玻璃门外冷清的街道又时刻提醒他,这还是病毒肆虐的武汉。
最初的两个星期非常难熬。医护人员上下班时间完全没有规律,“什么时间都有”,为了能及时给他们开门,赵明整块的休息时间只有凌晨3点到6点半。这一情况在后期得到缓解。“大家熟悉了,可以互相帮忙开门。”
这是漫长的32天,无法规律休息只是开端。一位酒店主称最难扛的是资金压力。以他的情况来看,每个月单算水电费就两万余元,而在没有收入的当下,确确实实是笔不小的开支。
赵明现在每天一睁眼,身上就压着二十余万元的贷款,为了维持资金的正常周转,他从亲戚那边筹了一笔钱暂时补上了资金缺口。
酒店业主周清慧同样告诉《财经》记者,她目前也在找一些低利息的贷款途径,以维持酒店的经营。
“要借钱过日子了。”这是当前多位酒店业主的际遇。李超告诉《财经》记者,现在这些中小酒店最主要的补贴来自于携程、飞猪等平台的免佣金政策。至于政府的补贴,周清慧称,有一些框架性的文件,但目前还没有看到正式落地。
在一天天看不到尽头的消耗中,赵明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愈发意识到钱是重要的。最开始有人找上门来捐钱,他一口回绝,“医护人员在一线拼命,我做这点事情怎么好意思拿钱?”
第二次他开始犹豫,“实在太缺钱了”;第三次在反复权衡下,他决定接受,“保洁阿姨还指着工资过日子。”
还有大部分单体酒店申请不到公益基金的相关补助,“通常情况下,公益基金支出合规要求高、手续复杂,这些酒店在前期没有登记接待医护的具体明细和证明材料,拿到补贴的难度特别大。”一位知情人士表示。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周清慧在脑海中闪过裁员的念头,她不敢多想,只是在最坏的一步到来前,提前与管理层做好铺垫。“在听到可能要裁员减薪时,其中一个副总经理流泪了。”她说。
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大多数中小酒店都希望能得到医院和政府的征用,一纸小小的征用函意味着酒店的消毒、物资、人员配备都将得到保障,后期还被承诺给予一部分经济补偿。
2月2日,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印发《关于加强发热病人、发热疑似病人及密切接触者隔离救治和管理的通知》。该通知称,各市、州、县立即征用位置相对独立、对周边环境影响小、具备水电气和清洁排污保障条件的宾馆、酒店、招待所等资源,迅速改造为集中隔离点。
周清慧表示,能被政府征用是当前的最优选择,不过她尝试过提交申请并无下文。据《财经》记者了解,政府征用的大部分是高星、连锁酒店。一位酒店业主称,政府会优先考虑体量大,设施齐全,离定点医院、隔离点近的酒店。
与不具备征用资格的酒店不同,赵明一共接到过5次征用电话,但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一旦被征用,原本住在酒店的医护人员将全部被清退。他坦言在经济压力如此大的情况下,中间确实有过犹豫,最后还是选择了坚守,“实在是于心不忍。”
对留下的人而言,困难接踵而来。赵明的酒店位于居民区内,一些社区工作人员和居民不能理解,这会极大增加同小区人员感染的可能性。“从他们说话的态度可以感觉到,一部分人认可我在做好事,一部分人甚至认为我在找麻烦。”
陶康的处境更为艰难。“社区不允许接待医务人员和雷神山务工人员。”但还是接待了,他考虑到这些务工人员工作条件艰苦,没有被安置好,“他们有人都快一个星期没洗澡了。”这导致他位于海天大厦的公寓一度被社区强制断水断电,最后只能于2月18日停止营业。
钱从哪里来?现金流还能支撑多久?员工怎么办?酒店未来怎么办?突如其来的疫情将问题一下全抛给了这些酒店人。没有比这更艰难的处境。赵明说,只能撑一天算一天,借不到钱的时候,该卖房子就卖房子,该转酒店就转酒店。
根据STR数据,1月26日全国入住率跌至17%。中金研报认为,餐饮、酒店、旅游、非必需品零售类企业短期业绩受损较明显,但总体趋势是“先抑后扬”。对比非典,国内旅游人次在2003年下滑1%、但在2004年增长27%,星级酒店RevPAR在2003年取得3%的下滑、但在2004年取得16%的增长。
2020年充满挑战,但撑过去也是必然。在曙光到来前,这些酒店业主们无畏风险,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逆行”。陶康是一名退伍军人,他对这个国家和城市的热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在酒店被迫停业后,他提交了防控志愿者申请,经历一个月艰难的等待后终于被征用,成为武汉街道上众多站岗执勤人员中的一份子。他告诉《财经》记者,“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文中赵明、魏然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