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卫健委专家支援队桑岭:有人进ICU前遗书都写好了,我要让他不那么害怕
他1月23日前往武汉,在最早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金银潭医院度过了“最难的时光”。
他把那段时光比喻成“无限循环版的植物大战僵尸”网络游戏。现在,“豌豆射手”多了很多,终于不用再打“无限循环版”了。
说到不幸因病离去的同行们,他说,他现在也有几位病人是医生。“这群人是战友,是兄弟姐妹,从疫情一开始到现在,没有一个人退下来”,说到这里,他抬起手轻拍自己的头,以平复情绪。
他叫桑岭,钟南山院士团队成员、广东首位奔赴武汉抗疫一线的骨干医生、国家卫健委专家支援队里的一名“80后”。央视新闻《共同战“疫”》特别直播之《战“疫”公开课》日前与他进行了一场视频对话。
初抵金银潭:“安静得有点过分了”
记者:您当时单枪匹马被征召到武汉,什么时候意识到疫情的重要性?
桑岭:大年二十九,也就是1月23日,上午查房的时候,科主任进来,把我拉到走廊里谈了这事。实际上在那之前,国家卫健委一些高级别专家已经在武汉工作,进入到临床一线指导救治工作。
我上午收到通知,马上买张高铁票向武汉来了。出发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一个人。但是我知道,根据当时的形势判断,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各个省各种建制的医疗队就会赶来支援。
记者:当时在外人看来,武汉很多发热门诊是一种比较混乱的状态,但有报道说,在金银潭医院的感受是“安静”的,您当时是什么感受?
桑岭:我刚进金银潭医院大门的时候,第一感受的确像您说的是安静,但是安静得有点过分了。
从地理位置来讲,金银潭医院作为一家传染病医院,它的位置不在城市中心,收治的也都是确诊病人,而且病情往往比较重。很多人不敢接近这个区域——害怕。另外,我是1月23日来的,金银潭医院自己的工作人员,坚持了很久没有退下,也没有轮休。当时我接触到的医务人员整体情绪比较低沉,安静到有一点压抑的感觉。
“有人进ICU前遗书都写好了,要让他不那么害怕”
记者:见到重症病人,隔着防护服,怎么让病人知道您是谁?
桑岭:我的病区是金银潭医院的重症医学科,大部分是危重患者,分为两种——
一种已经上了呼吸机,因为呼吸窘迫用了镇定药。当这些病人情况有所改善,微微睁开眼睛时,我们就会介绍说:“你好,我是来自广州的大夫,我是来金银潭医院跟这里的大夫一起工作的。你现在好很多了。你还不能说话,但你很了不起,我们继续加油。”设身处地去想,一个病人经历了抢救,打了镇定药、插上管子,心里肯定恐惧。我曾经在事后追问过危重患者,他们告诉我,他们很恐惧。所以,这些病人在刚刚被唤醒的时候,首先要让他不要那么害怕,你有不舒服,有人能帮你。
另一种情况,病人还没有上插管,做的是无创呼吸机,可以交流。但这样的病人一样很恐惧。在ICU,旁边人都穿着防护服,家人不在身边,身体又难受,可能还刚好看到隔壁床在抢救,各种仪器滴滴答答晚上也睡不好。有的人进ICU前,遗书都已经写好了。这个时候我们要告诉他,我是来自广州的大夫,还会指着我们的小伙伴跟他说,中国所有地方的大夫都来这里了,我们就是来帮你们的,你不要怕,能搞定。你现在难受不要紧,我们有药能帮你。如果药物效果不好,就用插管帮你过渡一下,你看隔壁床不是挺好吗?
记者:第一次见面就要建立信心。对医护人员来说,建立信心也是非常重要的。您提到过第一次成功地拔管治疗,现在来看有多重要?
桑岭:我称之为转折点。早期病死率很高,大家的作战情绪受到挫折,这是肯定的。如果没有一件事情能让大家恢复信心,接下来一个月的仗没法打。
拔管成功后,当天晚上ICU值班大夫心惊胆跳地熬过去了,过两天病人转出了ICU。那是我印象中我来了金银潭医院ICU的第一个拔管患者,也是整个战役里面比较早拔管的患者。在这之前我感觉同事们每天是有点沉闷、消极的。但当他们看到,原来经过这样的努力,病人真的能好,他们的情绪就能振奋起来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病人的姓名、年龄。
“这群人就是战友,是兄弟姐妹,希望他们活过来。”
记者:最近一周,有几位医务工作者去世了,有的还很年轻。现在这个阶段,资源相对跟上来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桑岭:从病人整体的病情来讲,他们都是感染最早的一群人,可能在早期得到的医疗资源没有那么多。中国古话叫病入膏肓,早期如果干预得多一点,也许结局就不太一样。所以为什么卫健委现在希望,呼吸衰竭的患者应插尽插,创造一切条件和机会,不要有任何耽误。这些大夫走了,的确让我们很难受。
我以前的科主任和我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们做医疗不是要追求完美,而是要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取决于你对疾病的认识、临床经验的增长,还要有冷静的思维。我希望他们好,但是我治疗之后会发一会儿愣,回想一会儿。第一,该做的事情我做到了没有,第二我有没有做过头。这是很特别的一种情绪。
记者:稍微平复一下情绪,我们往前看。您现在有没有给自己设定什么新的小目标?
桑岭:拔管成功了第一例就想第二例,还想成功第三例第四例第五例。现在我们不看例数,要把它看成一个常规诊疗。ICU的重症救治成功率不敢说一定能跟平时一样,但是要尽可能向正常靠拢。我相信这是在武汉的每个重症科大夫共同的努力目标和心愿,让病人痊愈回家。
老师钟南山的担心
记者:网上有这样的说法,说钟院士还没说可以出门,大家就不要出门。对于网友们这样的信任,您会跟您的老师聊到吗?
桑岭:钟老师只想把自己事情干好。钟老师研究所的团队很务实。对于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场战役就是他这样的“80后”带着我们70后、80后特别是90后去打仗,他更加在意怎么把这个事情干好,救治防控,发现规律。
他很担心这一波疫情过去了,将来怎么办?2003年有SARS,2019、2020年有新冠,以后如果再有疫情我们还会损失那么大吗?能不能提前做研究?老师关心的是这些事情。当然,钟老师说不出门我就不出门,这是肯定的(笑)。
记者:国家发布了新通知,给了一线的医护人员很多倾斜的政策,比如薪酬、职称,从您的角度最希望从社会得到的是什么?
桑岭:尊重。
记者:很简单,就两个字。
桑岭:通过这一次的疫情我相信很多群众会看到,真的需要打仗的时候医生还是冲在前面。希望大家都能够放下误解。整个医护团体,不单是医生还有我们可爱的护理团队,他们都很累。我是希望将来第一要尊重医护人员,第二对我们的护理团队给予更多的重视。这场仗里我看到很多护理人员是80后、90后的小妹妹,在我眼里90后、95后就是孩子,他们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但是他们做到了。一时的激昂不能代表长久的和谐。得到更多尊重,这个行业才能更加完美。
记者:疫情结束后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桑岭:吃,吃各种好吃的。煲仔饭、烧鹅,以前我在广州没觉得烧鹅那么好吃,我现在想想,都想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