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日本的“安迪·沃霍尔”:横尾忠则的世纪交游
横尾忠则是日本国宝级设计师、艺术家,被称为“日本的安迪·沃霍尔”。一个个20世纪文艺领域闪耀的名字,如三岛由纪夫、约翰·列侬等,出现在横尾忠则的自传《海海人生》之中。他从默默无闻到功成名就的经历,折射出日本前卫艺术圈最躁动的时代经验。
作者丨横尾忠则
摘编|董牧孜
三岛由纪夫、寺山修斯、约翰·列侬……一个个20世纪文艺领域闪耀的名字出现在日本平面设计师、艺术家横尾忠则
(Tadanori Yokoo)
作为日本国宝级的设计师,横尾忠则被称为“日本的安迪·沃霍尔”。他代表着日本设计的另外一支脉络,他绚烂而多彩,站在传统日式极简风格的背面,但又深深影响着日本设计。这种独特的风格不仅源自日本庶民阶级的审美,也来自对西方艺术的吸收。在《海海人生》一书中,横尾记录了自我风格逐渐形成的过程,这其中充满了疯狂、意外,以及惊喜。而他独特创作风格的来源,在横尾忠则的一生履历中可见一斑。
横尾忠则
1936年,横尾忠则生于日本兵库县。早年,横尾在“神户新闻社”担任广告设计。1960年,他前往东京,加入“日本设计中心”。相继结识田中一光、细江英公、寺山修司、筱山纪信、三岛由纪夫等人,开始以海报为形式在各类平面作品中展现惊人的创造力,在东京先锋文化圈崭露头角、获得关注。后来,他前往欧洲旅行,积极开展自己的海外交流,与波普艺术建立渊源。1974年,他与筱山纪信同行印度,自此,印度成为对横尾忠则精神世界产生多重影响的场所。
1960年代到1980年代,是日本文化领域最风起云涌的时代。横尾忠则在《海海人生》一书中记录了他从1960年来到东京,到1984年为止的设计师生涯。其间,他以多重身份遍历日本乃至全球的文化事件,以设计为入口参与音乐、电影、舞蹈、戏剧等诸多领域,可谓最具国际知名度的日本设计师之一。此后他以艺术家的身份活跃,并不断得到认可,获得包括“紫绶褒章”在内的多项荣誉。他在文学上也有涉猎,甚至以处女作斩获“泉镜花文学奖”。直至2012年神户“横尾忠则现代美术馆”、2013年“丰岛横尾馆”开馆,横尾忠则已被公认为日本当代最重要的设计师、艺术家之一。
在诸多创作形式中,海报一直是横尾设计作品的原点,也是他1960至1980年代最广为人知的作品。1967年,横尾加入了先锋剧团“天井栈敷”担任舞台设计,并参与大部分剧作海报的设计。
值得一提的是,1969年,横尾还曾在大岛渚导演作品《新宿小偷日记》中担任主演。
主演电影《新宿小偷日记》
横尾忠则本人很喜欢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倾慕三岛由纪夫本人。而三岛由纪夫也很欣赏三岛由纪夫的画作。1970年,三岛由纪夫离世,横尾受到很大的冲击。阅读三岛由纪夫对横尾忠则的评价,或许我们能感受到创作者与创作者之间的互相震动与惺惺相惜:
“横尾忠则的作品,简直是将我们日本人内在某些无法忍受的东西全部暴露了出来,让人恼火,也让人恐惧。这是一种多么低俗而极致的色彩啊……一种无礼的艺术。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我身旁——我和高仓健在11PM干的好事。
与那种向内部,再向内部一味弯折的狂人的世界不同,一个广阔的、被嘲笑的世界横亘在那里。正是这种广野,把他的作品最终变成了健康的东西。恐怖的共通性,潜藏在招魂社马戏奇观广告的土气色彩,与美国波普艺术可口可乐鲜红容器的色彩之间,引爆我们内在那些自己尽可能不想看到的情绪。然而在没有办法被这鲜明色彩包覆的黑暗深处,似乎暗藏着某种严肃。
横尾先生对于外部世界的关注,让他的作品不至于变成狂人的艺术,他内在世界强韧的发条在驱动这些物质性的讽刺,并且对世俗进行着残酷的处置。在那幽暗深处,不是一个不断退缩转向内心的疯狂世界,而是一片辽阔而充满讪笑的乐土。”
在《海海人生》之中,横尾透过自己的目光,观看了当时丰富的文化事件。通过与各个领域创作者的邂逅,一个人逐渐扩散到了一整个时代,展示出有趣的交往轶闻。下文内容摘编自横尾忠则的自传《海海人生》,由理想国授权刊发。
《海海人生:横尾忠则自传》,[日]横尾忠则著,郑衍伟译,理想国|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9年12月版。
和细江英公、杉浦康平、寺山修司等人相遇
我中学时期只看适合青少年的江户川乱步和描写丛林的南洋一郎的小说,直到二十岁之前都没在读书,不过某次我看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之后,就被他的魔性附身。三岛的文学并非引燃激发我的艺术想象力,而是在意识的波动层面上带给我感应。所谓在意识层面有感应,指的是他者感觉起来好像不是他者。基于这样的缘故,无论如何,我开始希望能够接触到这个魅力十足的天才磁场,即使只是片刻。
我所崇拜的三岛由纪夫——应邀去三岛公关吃饭。
就这样,某⼀天,我听说摄影师细江英公正准备出版以三岛由纪夫为主题拍摄的摄影集《蔷薇刑》。
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够接到这本书的设计,就跑去拜访素未谋⾯的细江英公。细江先⽣他们五位摄影师的共同办公室设在曲町一间公寓的“43号房”,可是房间太窄,所以我们在底下的咖啡馆碰面。面对大名鼎鼎的摄影师我有点紧张。简单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我就表明自己的来意:“我非常喜欢三岛由纪夫,细江先生这本摄影集的装帧设计请您务必交给我做好吗?”
细江先生对我叫他名字时把重音放在细江的细上面印象深刻,然后回答:“很可惜,可是我已经拜托杉浦康平先生了……”
请到杉浦康平,我想这下没戏唱了。再怎么说他都是编辑设计界的大师,是当时最激进的设计师,我完全没有办法和他竞争,只好放弃。
“可是,如果杉浦先生需要人手帮忙的话,不管是照相制版剪贴也好组版也好,我什么都可以做,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跟杉浦先生说一声呢?”即使如此我还是尽可能争取机会。
“说是可以跟他说一声啦,该怎么做好呢……”细江先生后来曾经像这样描述过当时的状况:“《蔷薇刑》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本摄影集,这么重要的书,我根本不可能交给一个我连他在做什么都不晓得的人去做装帧。”
几天后,杉浦先生本人拨了一通我想都没有想过的电话来,说如果方便的话问我要不要过去玩。我马上翘班跑去杉浦先生闭关工作的旅馆,帮他粘贴照相制版的版面。“如果你昨天来的话三岛先生还在这里,真可惜啊。”不知道杉浦先生是不是从细江先生那里听说我是三岛由纪夫的粉,才对我说这番话。“耶?真的吗?那为什么昨天不叫我来呢?”
虽然我很想提问,可是杉浦先生找我的目的并不是要介绍三岛由纪夫给我认识。毕竟这是在帮忙杉浦先生工作的前提之下,配合工作的进行状况他才会在这一天叫我来,这也没办法。然而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非常清楚,在我知道三岛由纪夫曾经待在这房间的那瞬间,我觉得房里的空气好像也因为三岛由纪夫而产生磁场,不知不觉深深吸了一口三岛由纪夫呼吸的空气。
和细江英公碰面几个月之后,某天细江先生突然打电话来,说寺山修司找宫城真理子担任主角的音乐剧要演出,请他拍海报照片,问我说如果我有空的话有没有兴趣来设计海报。细江先生的邀约让我非常兴奋。
透过细江先生的介绍,我在有乐町站前一间狭小紊乱又派头十足、文化人经常聚集的咖啡馆和寺山修司碰面。寺山修司身材魁梧,肤色微深,有点驼背。他理颗慎太郎头,额下一双铜铃大眼垂首盯着我看,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请坐。他野性的眼眸看起来像是在阴影中伺机而动那样,混杂着自信与不安。整个人不可思议地融入这个派头十足的空间。我非常乖巧,心怀胆怯坐立不安,就这样静静听着细江英公和寺山修司对话。
寺山先生起立之后就像石原裕次郎那样变得更高大。明明很高却老吊眼看人,作风也很裕次郎。我想说不定他意识到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试着扮演裕次郎。他在店里遇到认识的客人,和对方说嗨打声招呼,可是眼睛还是一直瞪着对方。我跟在两位名人背后走出店家。虽然我想在道别的时候说个什么妙语吸引他们注意,可是想不到什么好点子。结果问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等下你打算去哪?”
“我要去看拳击。”寺山修司和拳击,单单这样,感觉这件事情就突然具备了某种思想性。
“拳击有趣吗?”
“是啊,拳击是血与泪的蓝调啊。”
驼背高挑的诗人抛下了一句仿佛是黑白外语片台词的话。他伫立在黄昏人群骈肩杂沓的大街,拦下一部时机恰到好处来到跟前的出租车,消失在后乐园方向。先前我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装模作样,可是这时候真的被他的虚像搞得头皮发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就是所谓明星独特的哀愁吗?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总而言之,寺山修司在我内心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件事毋庸置疑。
和柴田炼三郎共度饭店日常生活。
我和细江英公、寺山修司短暂相遇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是把创作和生活方式两者切割开来思考。但是他们两位彼此都是把艺术和人生并在一起思考的人。这件事情对我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对于仅仅待过设计师环境的我来说,这是一种文化冲击。我在这时候才第一次被迫感受到艺术和设计之间有着明显的裂痕。想要填补这个缝隙必须将创作和人生平面化,把两者衔接起来,然而在从事设计行业的状况下,这会变成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如果要将设计艺术化,必须打从根本去质疑设计的存在,从否定设计的地方出发才行。然而我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呢?我为此感到忧心。
自从我脑海里出现这样的想法之后,想要尽快逃离公司和其他领域的艺术家一起做些什么的这种冲动开始让我坐立难安。渐渐不太关心设计界的动态还有其他人的工作,变成觉得怎样都无所谓的状态了。
横尾忠则的设计
接触三岛由纪夫
跑来东京一转眼五年就过去了。虽然工作委托一点都不多,可是心里却一直惶惶不安,总觉得一九六五年好像会遇到什么超乎想象的遭遇。
年初第一个工作是京都劳音《东京古巴男孩·唱吧中尾美绘》
(東京キューバンボーイズ・歌え中尾ミエ)
接续上一年《Design》杂志的插画委托,我又在同一个杂志与和田诚共同发表一个名为《欧洲观光海报集》的合作企划。我和他曾经一度在东芝的薄膜唱片
(sonosheet)
一件工作结束之后,在下个工作出现之前我总是照老样子消磨时间。所谓的设计师啦、插画家啦,只要没有工作上门,不过只是一种花瓶。正当我为自己只是件装饰品而感到困扰的时候,日本桥一间位于大楼走道经营的小画廊——吉田画廊跑来提议说想要举办真锅博、宇野亚喜良、我三个人的插画系列展。
过去大家都没有想过要办插画家个展,这是一种崭新的发表形式。因为这和工作画插画不一样,完全没有任何限制和条件,我想画现实当中不会被采用的情欲风格的图,譬如说金发美女在太阳、波浪和飞机的背景当中摆出诱人的姿势,做一系列这样的作品。此外还可以做强调超现实故事性的作品,或者是用彩色墨水画约翰·凯奇的肖像。这批作品我非常希望能够请到我长年崇拜又憧憬的三岛由纪夫来参观,就请认识他的高桥睦郎千万记得帮我传话。我拼命压抑自己那种像是少女要和崇拜的偶像会面的悸动,待在画廊里牢牢盯着时钟指针,带着非比寻常的紧张和兴奋等待三岛由纪夫现身。突然间画廊入口有人大声说话。
横尾忠则的设计
“哇哈哈哈,美国女人搭配日本海军旗啊?”千真万确是三岛由纪夫的说话声。我慌慌张张从画廊里面跑出来。三岛由纪夫比我想象中矮。不知为何这件事情让我松了一口气。头发剃得很漂亮,让人联想起美国海军水手。粗眉下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来既像是在瞪人又像是在笑,有时候皱起眉头看起来又像是孩子要哭的表情。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习惯稍微往旁边歪。后头部异常发达,相对显得脖子很细。上半身可能健身锻炼过,看起来很结实,然而下半身却像另一个人似的让人觉得纤弱。正字商标的胸毛在开襟的 POLO衫胸口泛光。我心想,五月才穿一件 POLO衫不冷吗,果然不出我所料,壮硕的手臂露在短袖之外生着许许多多鸡皮疙瘩。左手打完针缠上白色绷带看起来很可怜。洗旧的米色法兰绒 POLO衫和淡褐色的修长西装裤像是紧身衣那样服服帖帖显现腰身。手上拿着他那个招牌深黄褐色的小皮包。那个包包做成橄榄球的形状长得有点古怪,可是似乎是他自己非常引以为傲的包包。
三岛由纪夫写说见到让·谷克多的时候看到对方散发一股光芒,对我而言他也是这样。
“百忙之中能够劳您大驾光临真的很荣幸。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三岛先生的粉丝,一直深受您作品吸引。”
“喔。”三岛由纪夫回得很冷淡。
为什么我会用这么无聊的方式打招呼呢?如果不叫他三岛先生,改叫他老师的话会比较好吗?与其说读他的书,改成称赞他在《焚风小子》
(からっ風野郎)
三岛先生似乎只对我的画感兴趣。在所有作品当中,他尤其喜欢一张风格很超现实的画,画面上戴着丝质礼帽和眼镜的男子脸部中空,在巨大浪涛的背景里有位裸女欢笑伫立,海面上有只像猫一样的怪物嘴巴正在喷火。由于三岛先生一直用一种非常佩服的表情盯着这幅画,我想说如果把画送给他,对方应该会很高兴吧,就这样一边思考假使遭到拒绝该怎么办,一边抱着祈祷上天保佑的心情跟他提议。
“耶?真的吗?我很高兴,可是这样很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没关系,请收下吧。”虽然觉得好像有点在强迫推销,可是三岛先生似乎对我的提议感到非常开心。“展览结束之后我再送去给您。”
“现在我家正在装修,整个五月都会待在 Hotel New Japan。等我回家之后再跟你联络。”
过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我在家里接到邀约。介绍三岛由纪夫让我认识的高桥睦郎和我一起前往马込的三岛公馆拜访。杂志上洛可可风格的白色建筑坐落在我的面前,我觉得自己幸运得难以置信,身体微微打战。安设阿波罗像的庭园和三岛裸身做日光浴的相片场景一模一样。会客室面朝庭院,看起来比照片小,可是就是这里没错。我心想,小说《镜子之家》里面出现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房子。这间房间设在阶梯夹层的位置。这时候,三岛先生身着雪白丝质衬衫卷起袖管,以他惯有的洪亮嗓音自二楼出现,边喊着“呦,欢迎光临”边下楼。他的登场有种戏剧性,散发着电影明星那种华丽的氛围。
他马上引领高桥和我到他书房。书房门口漫画的单行本密密麻麻堆得像是小孩身高那么高,非常引人注目。本来以为这是某种搞怪的恶作剧,可是三岛先生说他真的有在读。一走进书房,他就说:“我好好把位置空下来等着挂你的画。”将我的画挂到大书桌正对面的墙上。剎那之间,房间的感觉就完全变了个样。虽然觉得我的画好像有点跑错地方,可是三岛先生非常满意,反复像是确认那般对我说:“不错吧,不错吧。”
除了我的图画之外,书房没有其他色彩特别鲜艳的东西,这张画简直就像拼花玻璃那样在墙上空隆挖出一个洞,看起来熠熠生辉。在气氛凝重的书房挂上我波普风插画,说不搭是不搭,可是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光荣了。三岛先生的书房收容这张图之后,让我感觉到我和三岛先生深不可测的内在世界似乎借由某种回路建立起了连接。画作的回礼,是附带签名的《三岛由纪夫短篇全集》和《三岛由纪夫戏曲全集》两本书。
他事先在书上写好我的全名,让我非常开心。书房的画自三岛先生在世时一直到现在书房主人过世,都还是挂在相同的地方。
三岛先生说三楼露台有些人想介绍给我认识,于是带我们往上走。我是在那里初次认识了涩泽龙彦、森茉莉,还有堂本正树等文学家。三岛先生应该不可能晓得我也很喜欢读涩泽先生和森小姐的书这种事,可是想到受三岛先生意识吸引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像这样聚集到三岛先生身边,就觉得我好像也成了这群人的一份子,暗自高兴起来。
这间房子被设计成可以从两间双胞胎似的圆形房间自由通往露台。由于三岛公馆位于地势较高的地方,放眼望去可以眺望到远方的山脉。
“那座山的上空出现过飞行的圆盘喔。”他用一种少年般的认真表情做说明,可是夫人从旁边打岔说:“我不是跟你说过那是飞机吗?”
让三岛没有办法继续这个话题。结果他的视线指向三岛公馆和道路包夹的对面那栋房子二楼说:“我有用双眼望远镜观察过,那边都是像那样用木板把窗户封起来喔。”
三岛先生瞬间从空中的飞碟转移到日常的话题。然而点着烟斗的涩泽先生似乎对于远山曾经出现过飞碟这件事情意犹未尽,又再度把视线转移到那个方向。前一年,三岛先生发表了一部名为《美丽之星》
(美しい星)
我自己那时候对飞碟还没有什么兴趣。突然间,三岛先生转向森小姐说:“吉行淳之介这个男人有那么好吗?”
三岛先生和森小姐他们似乎回到先前彼此聊到的话题。
“他啊,从以前就长得像布里亚利
(Jean-Claude Brialy)
“可是最近不是明显老很多吗?”三岛先生还是摆出一副无趣的表情发泄不满。原本以为三岛先生会说什么体贴的话,突然间他又变成一副呛声的口吻。三岛先生这种变化多端的说话方式很吸引我。
横尾忠则的设计
当时三岛由纪夫四十岁,我二十八岁。
这年三岛先生拍了身兼原作、编剧、音乐、导演、主演五职的电影《忧国》。然而一直保留到隔年四月才进行首映。背后有其理由。三岛先生打算在短片云集的图尔影展得奖之后再公开上映,可是最后只拿到第二高票。他邀亲近的朋友,像涩泽龙彦、堂本正树、高桥睦郎、我忘记了名字的本片女演员、电影制作人藤井浩明,还有我几个人去特别试映会。我记得在黑白对比强烈的影像中,只有一段有台词。此外几乎通篇都在放瓦格纳的音乐。话虽如此,说不定我有记错。然而切腹场面运用猪肠的真实感显现出三岛由纪夫特有的那种复古的时代错置
(anachronism)
陪伴三岛先生一起走在路上,比任何电影明星都还要引人注目。不是他穿着打扮特别糟糕,是因为他全身上下会散发出一股性格人物的气场。因为大家都在注意我们,和他走在一起我也跟着心情变得更好,感觉身体仿佛漂浮起来。三岛先生似乎是那种与其绕远路挑人少的地方,宁可挑人潮汹涌的地方走的人。说不定一边走路一边大声说话也是为了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他还会特地搭地铁,即使车厢很空他也会站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大声说话。在餐厅之类的地方,如果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三岛由纪夫的话,他会跑去柜台用很大的声音打电话说:“喂?我是三岛由纪夫。”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家店,吸引所有顾客的视线。我意识到我自己的行为举止也有一点像三岛先生那样非常喜欢引人注目。三岛先生这种纯粹质朴的孩子气让我难以抗拒。
列侬、洋子、柴田炼三郎
“万圣节酒会你要不要来,我非常想要介绍你和某个人认识。”我接到贾斯培·琼斯的联络,穿上在伦敦新买的毛毡帽、装点着蛇皮的麂皮夹克、蔷薇刺绣的天鹅绒裤、及膝长靴,还有毛皮大衣,以一身这样的打扮出门,去他那间银行改建的巨大工作室。许久不见的贾斯培留了胡子,看起来简直像另外一个人。我说:“你简直就像是海明威。”贾斯培只是苦笑。现场已经有几位客人出现,贾斯培到底是想介绍谁给我认识呢?
玄关电铃响起,似乎又有谁到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打开玄关大门进来的那对男女。东方女人头戴黑色贝雷帽一身黑,瘦长男人身着轻便深灰色西装戴眼镜,任何人看一眼就能马上知道是小野洋子和约翰·列侬。因为大家完全没意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人物,工作室瞬间鸦雀无声。
列侬、洋子、柴田炼三郎
约翰、洋子和贾斯培在聊天,突然之间三人朝我走过来。一开始先介绍我。贾斯培说想要介绍人给我认识,该不会是这两位吧,直到那个时候我都没有想象过。我很兴奋,喉咙变得有点干。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见的人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禁认为这真的是现实吗,现场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变得很虚幻。
贾斯培精心设计晚餐座位让我坐在约翰旁边。我的英文程度只能够说单字,和约翰几个字几个字这样聊,可是他用英文回话我完全听不懂。让我惊讶的是约翰右手大拇指和日本电视经常出现的某位知名指压按摩师一模一样。应该是因为弹吉他弹到完全变形。单单看这只手指就知道约翰不简单。
贾斯培酒会结束两三天后,我接到洋子一通出乎意料的电话,邀请我说:“要不要来我们家玩?”约翰和洋子家面对西村一条不太热闹的人行道,建筑物一楼凹入,低于路面。
“FBI的人一天到晚都会从对面楼上的窗户观察说有谁来拜访喔。”
洋子说完瞪着那扇窗,马上把我拉进门。一进去是客厅,再里面是卧房,这是一户只有两间房间的公寓。房间里面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让人想象不到这是世界名人住的地方,非常朴素。房里除了他们两位之外,只有一个中国女秘书和一位男助理。约翰有点兴奋地哼着歌,大声说着什么在两间房里走来走去。两脚拇指从黑色袜子里面露出来。看到约翰穿着破袜子不以为意的样子,感觉好像可以看到他生活态度的其中一面,让我很欣赏。
洋子和我露出奇妙的表情聊起来,约翰把路边买的啪哒啪哒出声的纸鸟放到房间里面飞,吸引我们的注意。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洋子不知道自己和前夫生的女儿小京子现在在哪儿,觉得很担心,我很意外才刚见面她就没什么距离跟我聊这些。大概这是现在她最头痛的问题。
约翰依旧静不下来在两间房间走来走去。助手买来几件法兰绒衬衫,他刚套上一边又脱下,同时拎起猫王的唱片《Blue Hawaii》,把我叫到卧室说用耳机“听听看这一段”,让我反复听猫王振动喉音唱歌的段落听好几遍。
最后约翰和洋子钻进被窝。让我坐在床边。床边地上日本杂志堆积如山。洋子小姐关心日本的状况,问我说:“有位日本乐评家不太谈论我们,那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啊?”我和洋子小姐聊天之后,约翰在床上像鹦鹉那样模仿日本人彼此用日文对话的片段,用自己会的日文像“多么啊哩嘎多沟哉吗洗答”
(“非常感谢”)
(“上啊!还有空间,还有空间”)
像是小孩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吸引母亲注意那样有点好笑。洋子和我都对 UFO之类的超自然现象感兴趣。约翰好像对 UFO完全没感觉。可是他后来发的专辑里面有留下“最后我终于在纽约看到 UFO”这样的句子。
我在两人钻进被窝的床上和他们一起吃晚餐。他们在伸长的大腿旁边搁块细长的木板当餐桌,上面摆着简朴的天然食品,我就这样陪在旁边用餐,感觉真的很奇怪,可是他们把我当成像家人一样相处让我觉得很开心。
床边放着一台白漆剥落的大钢琴。约翰突然像是闪现什么那样弹起来,没几秒又停了。接着拿出拍立得来拍我。是像未来派照片那样重复曝光的人像。我也用照相机拍约翰和洋子。他开玩笑把纸鸟放在头上。要回家的时候“芝加哥七人帮”的知名革命分子杰里·鲁宾来了。我有读过他的书所以觉得和他很亲近。最后,我带上 T恤、专辑,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签上名字的礼物离开了。
洋子小姐又再次打电话到旅馆来。“新年特别节目我们要上‘戴维·弗洛斯特秀’,你要不要来?杰里·鲁宾也打算去。”
站在百老汇的电视制作公司前,我从一群知道约翰和洋子会出现的粉丝身上感受到兴奋的气氛。我打扮得和贾斯培举办晚会那天一样上电视。因为我连铃鼓都不会打,最后变成表演折纸飞机丢向观众席。当我和演奏音乐的约翰和洋子待在同一个舞台上,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演奏结束之后戴维·弗洛斯特单独采访洋子小姐。这阵子洋子小姐被部分媒体认为是迫使披头士解散的幕后元凶,大家面对她都不怀好意。
弗洛斯特问了一个恶劣的问题:“你是和约翰·列侬结婚之后才出名的对吧?”她反驳说:“不对,我和约翰结婚之前就已经是很有名的艺术家了。”
后台有位来上节目的年轻音乐家本来应该会以吉他手的身份出场,可是基于导播判断,他最后没办法上节目而呜呜哭起来。约翰和洋子温柔安慰他说:“你还会有很多机会喔。”这让我印象很深。
约翰将车停在玄关旁边,走出制作公司上车相当不容易。一跳上车,粉丝就蜂拥而上把车包围。也有女生把唱片塞进车窗硬要签名。我在车里看着疯狂的粉丝,体会到披头士的心情。约翰的车子里面像垃圾桶一样什么都有。车子将聚集的粉丝抛下,开出时代广场。约翰刚在后台抽过大麻又在车里抽起来。洋子小姐虽然制止他,可是他反骨的灵魂完全忽视她的话。
作者丨横尾忠则
摘编丨董牧孜
编辑丨安也
校对丨张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