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十堰“战时管制”:五十名志愿者与五千名居民的自助生活
志愿者们每天都要开会,商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比如有人提出,电商平台尽量不要在晚上送菜,以便居民尽快吃到订购的各种食品;针对订单上用户名和电话号码不完整的情况,有人提出要和电商平台沟通,让他们提供完整信息。沟通两三次后,这个问题真的解决了。
2月15日,湖北省十堰市下起了雨夹雪,风刮得很大。26岁的肖安康站在窗前,拿着手机在微信群里说:“今天变天了,还是多让年轻的志愿者送菜吧。”
肖安康是湖北省十堰市张湾区国瑞蓝山郡小区的居民,也是业主志愿者队的一员。2月初以来,他每天都会为被封闭小区内的居民分发网购来的蔬菜。
志愿者为居民们分菜、送菜。受访者供图
2月12日,十堰市发出了《张湾区全域实施战时管制的紧急通告》,让这个位于湖北省西北部、鄂豫陕三省交界的小城备受关注。按照十堰市张湾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的要求,自当日24时起,区内全域实施“战时管制”,以14天为一周期,根据全市及张湾区疫情防控的效果,提前解除或持续实施管制。
据张湾区蓝山郡社区负责人关军介绍,早在1月24日,十堰就封闭了进城、出城的公路,两天后蓝山郡小区也开始封闭。从那时起,小区内便建立起了一支将近50人的居民志愿者队伍,每天为小区内人员登记健康信息、为居民分菜送菜、在门口站岗。依靠他们,上千个家庭、近五千名居民的日常生活才能正常运转。而“战时管制”后,志愿者们的任务更加繁重。
“战时管制”的小区
2月15日中午12点,正准备回家吃饭的肖安康收到了志愿者同伴的微信:又来了一车(菜)。在10幢1单元楼下,他按响了3101室的门铃,“喂,请您下来拿菜。”
2月12日晚,十堰市张湾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下称“张湾区指挥部”)发布《张湾区全域实施战时管制的紧急通告》(下称《战时管制通告》),共列出8项条款,其中最受关注的是第三条:所有楼栋一律全封闭管理,除抗疫、保障民生人员,居民不得出入;生活必需物资,通过配送或代购实现。
肖安康等人居住的国瑞蓝山郡小区位于张湾区。社区负责人关军说,小区内共有14栋楼,大部分楼栋是33层,一层5户;《战时管制通告》生效后,每个楼栋外的玻璃门都被锁上了。
每天早晚的规定时间内,医护人员,医药物资从业人员,从事抗疫公务人员,以及水电油气、通讯网络、粮食蔬菜等保障基本生活从业的人员(下称“四类人员”),可以拿着红色的通行证进出,此外任何人没有特殊情况都不能出入。“志愿者守着门检查证件,查一个,放行一个。”关军说。
志愿者们在小区门口站岗。受访者供图
普通居民的日常需要,基本依靠附近几个超市的微信小程序解决,可以网购蔬菜、生活用品,菜品种类齐全,连雨衣、保鲜膜等小物件都可以买到。超市把商品送到小区后,女志愿者们负责分拣、打电话通知居民,男志愿者们用手推车把东西送到每栋楼下,依次按门铃,叫各户居民下楼领取。“为了避免交叉感染,我们都是送完一户再按下一户。”肖安康说。
50岁的于萍住在5号楼,是东风汽车集团有限公司的退休员工,也是一名志愿者。封楼后,她拿着居委会提供的电话簿,挨个给5号楼所有的业主打电话、加微信,还拉起了一个楼栋微信群。居民们每天要在微信群里汇报健康情况,于萍收集信息后上报给社区。她不太会用电脑,拿着笔和本子手写记录。“社区说过几天要搞一个程序,让大家可以在手机上填报,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封楼后,于萍发现楼里住了两户独居老人,其中一户还做过肾移植手术,他们不会用手机买菜。于萍跑去敲门,站在门口和老人商量买菜、买日用品的事。因为志愿者可以进出楼栋,于萍决定自己替老人去超市、药店采购,“我把电话留给了他们,可以随时找我。”
小区封闭后招募志愿者
1月24日,农历大年三十,十堰市开始封闭公路、停运公交。两天后,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第14号通告,要求各小区业主“尽量减少进出,无特殊原因(因病就医、重要岗位上岗等)不得进出”。
从1月24日起,关军和一名网格员便忙碌起来,他们两人要同时管理包括国瑞蓝山郡在内的两个小区,居民加起来有七八千人。
关军的工作内容很庞杂,要登记居民健康档案、排查武汉回流人员,要为家里有婴幼儿的居民买奶粉,要为不会网购的老人送菜、送药。“最多的一天,我给20户送过菜,晚上回家还要给那些从武汉回来的人家打电话。”
1月26日,不堪重负的关军开始通过业主委员会微信群招募志愿者,希望有人帮忙买菜送菜、排查居民体温,“一开始只招了七八个”。不过接下来的几天,加入志愿者行列的居民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2月5日左右已有20多人,“现在加上就近下沉服务基层的在职党员,志愿者总共有40多人了。”关军说。
44岁的鲍勤勇是1月27日成为志愿者的。他是张湾区委组织部的一名公务人员,在蓝山郡住了一年多。新冠肺炎疫情之前,他就是张湾区的注册志愿者,“有重大疫情的时候,我们会直接冲上去,这很正常。”
于萍是2月5日加入的。她本来就是个热心肠,去年还报名参加了小区业委会的筹备组。但因为今年1月中旬去过武汉,她回到十堰后先在家自行隔离了20天,确定身体没问题后加入了志愿者队。
志愿者将居民的包裹转移到救灾帐篷中。受访者供图
刚开始工作,鲍勤勇被分到了“劝导岗”。正月初三是蓝山郡封闭的第二天,清晨6点,天才微微亮,鲍勤勇就起床洗漱了。吃过早饭,他用温度计给自己测了体温——正常,之后便穿着志愿者的红色背心、戴上口罩、拎着酒精出门了。
小区封闭后四个大门关了三个,只有正中间的大门通行,鲍勤勇和几名志愿者就守在这里,依次检查出入人员的证件。早上7:30-8:30是“四类人员”上班的高峰期,需要出门上班的人拿着一张张写有姓名、身份证号、联系方式和单位的通行证,在唯一开放的大门前排起了队。为了防止潜在的交叉感染,人与人之间要相隔两三米。
早高峰过后,“四类人员”依旧可以出门,但人数少了很多,小区门口不再需要那么多志愿者。鲍勤勇便开始在小区内巡逻,劝导那些在外闲逛的居民回家。
鲍勤勇说,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居民每户每三天可以出小区买菜一次。许多大爷大妈不愿遵守规定,刚出去买完白菜,半小时后又想出去买萝卜。鲍勤勇觉得,他们是太孤独了,“子女不在身边,就想出门溜达找人聊天。”他会和这些大爷大妈聊上几句,手把手教他们网上购物。
遇上出门遛狗、晒太阳的人他也要劝解,让大家尽量不出门,至少不能扎堆,避免交叉感染。“大部分人都是理解的,可耐不住也有一些调皮捣蛋的。”
关军就遇到过不配合的居民。一次他在门口站岗,一个没戴口罩的小伙子忽然从楼上跑了下来,还踢开了门口的桌子,准备冲出小区。关军和志愿者报了警,警察来后,小伙子才说是自己和女朋友吵架了,“电话里说不清,要当面解决”。志愿者给了他一个口罩,为他进行半天心理疏导,终于把他劝了回去。
摸着石头过河
从志愿者队成立开始,蓝山郡就建立起了一套灵活的会议机制。每天下午四五点送完菜,大家会在小广场集合讨论一天的工作,谁遇到了什么问题,大家一起讨论解决方案,每个人都要发言。“有时晚上躺在床上也会在微信群里讨论。”关军说。
肖安康是一名退伍军人,在机场从事消防工作,2月初被分到“分菜组”后,就经历了摸着石头过河、不断调整工作方案的过程。
1月26日小区封闭后,大部分居民要在微信小程序上买菜。本地电商平台会把居民订购的蔬菜、水果、日用品等以订单为单位打包成袋、贴上订单标签,之后送到小区内的小广场上,一天就有300多袋。居民会等着志愿者的电话通知,然后再来各自取菜。
为防止扎堆取菜时潜在的交叉感染,志愿者会为每一位取菜人翻找包裹,很耗时间。“分菜组”成员杨卫国记得,2月5日晚,平台把菜送来时天已经黑了,下着小雨还有点冷,为了避免蔬菜被淋湿,4名志愿者把包裹搬到了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有人来取菜时,他们要用手机打光一份一份地翻拣,非常麻烦。
“还有一个问题是很多人下单时不用真名,订单标签上的电话又只能看到前三位和后四位。”肖安康说,那段时间经常出现包裹下单后几天没人领取的情况,“我们又找不到人。”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志愿者们开始在每天的广场例会或微信群会中商讨对策。比如有人提出,电商平台尽量不要在晚上送菜,以便居民尽快取菜,当天就能吃到订购的各种食品;针对订单上用户名和电话号码不完整的情况,有人提出要和电商平台沟通,让他们提供完整信息。沟通两三次后,这个问题真的解决了。
封楼后,志愿者会将居民从网上订购的包裹放上手推车,挨个送到楼下。受访者供图
肖安康有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提高分菜、取菜的效率。他说要为每天送进社区的几百袋蔬菜“编号”,再按照编号顺序把蔬菜在广场上一排一排摆好,志愿者给居民打电话或发短信时也要告诉他们各自的菜品编号。
“这样的话,你来取菜的时候告诉我你是100号,我很快就可以在一排一排的菜堆里挑出你家的那份。”杨卫国说,他们会把挑好的蔬菜放到几米外的空地上,请居民核对信息后自行取走,“不会直接递给他们,不会有直接接触。”
杨卫国说,有时单日的包裹会突然增多。有志愿者开会时便提议,根据不同的平台把包裹分堆后再各自编号,“这样速度会快很多”。
除了分菜,其他问题也会通过类似机制摸索解决。“比如统计健康信息表,最开始是大家在居民微信群里以接龙的方式回复。”肖安康说,一个居民微信群里有100多户,每户都要接龙回复“健康,体温正常”等,信息会卡,刷屏速度极快。“后来有人提出可以用填问卷的微信小程序来登记,一下就解决了。”
封楼后任务加码
随着新冠肺炎疫情不断变化,十堰市内的管制力度越来越强。
2月12日晚,张湾区指挥部发布了《战时管制通告》,其中写道“这是非常时期、非常之举,势在必行、迫不得已。”张湾区副区长、区防指副指挥长肖旭表示,张湾区不是十堰市疫情最严重的地区,此举是为了巩固强化阶段性成果,“防止形成二代、三代传染”。
据新京报此前报道,在中国政法大学应急管理法律与政策研究基地主任林鸿潮看来,依据宪法规定,只有全国人大、全国人大常委会可以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只有战争状态才能采取战时管制措施,张湾区的所谓“战时管制”缺乏法律依据。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王锡锌此前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则表示,“战时”并非准确的法律称谓,是应急管理体制的一种表述。
对于蓝山郡的居民来说,“战时管制”开始后,小区内14栋楼的楼门很快被锁了起来。
最近几天,关军最大的困扰是为进出楼栋的人员开门。1月26日小区封闭后,“四类人员”拿着通行证就可以进出小区,小区只有一个大门。但现在楼栋也封闭了,每天都要有人在各个门栋前开门、锁门。
“针对‘四类人员’上下班的问题,我们本来规定他们早7:30-8:00、晚6:00-6:30集中出行,由志愿者在楼下值守,确认通行证后放行。但实际上大家的出行时间并不统一,进楼、出楼的时间也不固定。”关军说,而整个小区的楼栋钥匙一共只有4套,为了严格、统一的管理,全部放在物业公司保安队长和几名社区人员手里。“所以每次有人在规定时间之外进出,我们就得来回跑。”
2月13日早上五六点,关军的电话就响了,有人要出门上班,他马上起床跑去开门。当晚7点-9点的高峰期,他至少往各个门栋跑了50次,“我也跑,保安队长也跑,我们几个分头跑,跑得我腿疼。”
关军有点吃不消了。2月14日,他向这些需要出门的居民建议,能不能请单位暂时帮他们安排住宿,等疫情结束再回来?“当然,我们也只是建议而已。”关军说。
“战时管制”后小区封楼,志愿者们在户外休息。受访者供图
《战时管制通告》发布前的那天下午,肖安康就从微信群里听到了风声。他才提出不久的编号分菜方案,一下子失效了。因为封楼后,居民无法再到小广场取菜。志愿者们决定,从13日起菜要送到每户楼下,杨旭还从超市借了五六辆手推车。
除了开楼门、分菜送菜等事务,为燃气卡充值一类的日常琐事也变得无法完成。
一名志愿者透露,2月13日“封楼”第一天,便有许多居民反映燃气快用尽了,需要去银行充值。在讨论小区工作的微信群里,一名志愿者认为这项工作应由物业公司负责,物业却认为应该交给志愿者。那天十堰最高温度19度,到了下午,在外忙碌了大半天的志愿者几乎都满身大汗。杨卫国不愿看到大家互相推诿,决定自己跑趟银行,为居民充值。
2月14日上午,杨卫国从每栋楼的负责志愿者处拿到了120户居民的燃气卡,按楼栋号分开,用纸包好,装进了一个酒盒子。他在银行排队了两小时,终于为所有燃气卡充值完毕。等到回家时已经中午12点了,他在微信群里说,“请大家体谅一下,稍后我给大家打电话,请大家再下来拿。”。
2月15日晚10点多,月亮早已爬上枝头,鲍勤勇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志愿工作回了家。站在门口,他在大衣上喷洒了消毒用酒精,又用体温计测量了体温,之后才踏进家门。
在鲍勤勇看来,自从做了志愿者,每天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说实在话,每天干了啥你真说不出来。做这些也不是帮助(他人),都是自己小区的。只要小区建好了,那不是自己生活得更好?”
(文中关军、于萍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付子洋梁静怡
编辑滑璇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