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不止有武汉:湖北疫区17城实录(下篇)
文|《财经》记者房宫一柳黎诗韵管艺雯宋玮高洪浩余洋洋陈晶实习生张凡马可欣
编辑|宋玮
1月24日,中国农历除夕当天,湖北天门人程光从武汉自驾回天门市,他见证了“封城”的全过程:先是铁路、高速路封闭,接着一些县道乃至乡道也开始封闭,很多人通过在农村小路上开车逃避警察检查站来避开封锁。后来,他在一座桥上被堵住,当地政府不得不派了个摆渡车把人摆进城,没有人的空车密密麻麻停了一桥。
而他的妻子,还留在武汉。他们度过了第一个没有互相陪伴的除夕,不知何时能再见。程光说,“封城”之前,他还和太太开玩笑说“该不会“封城”吧,没想到成真了,他们都成了疫情中心的人。
“可当灾难降临时,都难以相信是灾难。”他对《财经》记者说。
湖北省千万普通人,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生活被重新分割、春节被重新定义。社会正在为这次疫情付出更多的代价,包括亲情、人情、健康和经济。一位家住武汉的人士说,这是她第一次哭着度过的春节。“大过年的,为什么要分别,为什么要拼命?”
1月26日,襄阳宣布从次日凌晨起封锁出入交通,湖北“封城”名单再添一城。也就意味着,除了山林遍布的神农架外,湖北城市地区都进入“封城”状态。它们分别是武汉、鄂州、仙桃、枝江、潜江、黄冈、赤壁、荆门、咸宁、黄石(含大冶市、阳新县)、当阳、恩施、孝感、宜昌、荆州、随州、十堰、襄阳。
湖北是一个典型省会为大的城市,武汉资源集中,交通呈放射状辐射周围。围绕武汉有“8+1”城市圈,当很多人在喊“武汉加油”时,武汉之外的湖北其他17座城市及管辖地区,需要外界更多的关注和支援。
黄石五医院的一位医生告诉《财经》记者,他在感染门诊值班,很长时间都没有护目镜,每次取咽喉试纸都被喷一脸唾沫,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护目镜,现在每天用酒精擦了轮流用。
黄冈浠水县医院的一位医护人员说,他刚刚拍了一个一家三口的CT,有两个肺部阳性,分别年龄是28和29岁,他没有护目镜,近距离接触患者。
《财经》采访了这17座城市中近50人,他们中有一线的医护人员、隔离在家的市民、山区的农民、疑似病患。1月26日,我们刊发了疫区实录的上篇,1月27日我们呈上这个实录的下篇。
这是一场无法预知开始、但也许可以看到结局的抗击疫情特殊战役,它不仅仅是疫情爆发地汉口的战役,更是武汉及周边,湖北、乃至全国的抗击疫情战役。无论是逃离武汉的人、发热的病患、奔波的医护人员、普通的市民,他们都是另一些人的儿女、家人,所有人的命运在此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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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无防护措施的高危护士:
“开颅手术进行中,被告知患者肺部已感染”
刚下手术累得睡着了的张瑶
张瑶是一名手术麻醉科的护士。1月23日,武汉“封城”前一天,她接到了领导电话,领导问她,你是科室最年轻的党员,愿不愿意起先锋作用,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张瑶告诉父母医院要加班后,就连夜搭车回了武汉。但她没有告诉父母,她所在的医院被列为定点医院的对口医院,同时她也已经应征调配,以后可能前往定点医院一线。
张瑶告诉《财经》记者,1月26日,一位脑出血患者被送到急症手术室,亲属说没有武汉接触史、不发热,要求立马手术。但在手术过程中,他们被告知,该患者CT结果显示肺部已感染,属于高度疑似新冠肺炎患者。
“听到结果的那一刻,我们6个人都沉默了。”张瑶说。
因为家属并未提前告知此情况,所有手术中的医护人员都没有佩戴专用口罩、没有戴护目镜,而正在进行的是极其容易暴露感染源的开颅手术。“我们都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为高危感染人群,但是没有办法,手术还是要继续。”
手术结束,去重症监护室的路上,家属这才告诉医生,患者已经在家发烧两天了。当天回家后,张瑶大哭了一场。
她觉得委屈,害怕自己成为潜伏期的病患,传染给其他医护人员和病人。她也觉得困惑,“保护医生,难道不也是在保护所有人吗?患者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张瑶说,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做好防护,因为医院不是定点医院,物资本来就少,能有的都送去了发热门诊,手术麻醉科能有的防护服都留给了麻醉师,因为他们是最危险的人。但因为是定点医院对口医院,很多医疗需求都转给了他们。“资源都是不到万不得已都舍不得用,一个口罩能戴好几天。”
工作环境并不允许她在家隔离14天。一是因为医院人手不够,二是因为她住在医院统一安排的宿舍,同住的还有多个室友。她打电话问询过一家宣传愿意为医生提供免费住宿的酒店,对方告知:只能给五间房,只能住一晚。
宿舍离医院有五公里,现在她每天要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家,因为下班太晚,班车不等人。
回武汉后,张瑶在朋友圈里发布了很多捐赠求助、疫情等信息,但都把家人屏蔽了。她的妈妈不知道她在医院经历了什么,只是时不时地问候她,“怎么样了?”“现在武汉还好吗?”张瑶看到一些谣言说“武汉医护人员百分之百感染”。她非常气愤:“如果我妈妈看到这些了,又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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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愤怒的女儿:
“哪怕晚10天公布疫情,我妈妈就可以避免去接诊这位病人了。”
这个春节对王恕萍一家异常难熬,她的母亲在天门三医(天门市新型冠状病毒诊治定点医院)已被隔离三天。
1月24日,天门首次宣布确诊三名新型冠状病毒患者,年龄分别是39岁、45岁、65岁,均有武汉居住中,旅行中或接触史。消息还显示,追踪密切接触者为10人,均在接受医学观察。
王恕萍的母亲就是这十名与冠状病毒患者密切接触者中的一个。王恕萍告诉《财经》杂志记者,母亲是天门下属岳口镇梁巷村村卫生室的医生,11天前(约1月16日),一位武汉回来的发热病人来卫生室看病,母亲后来确认说,她跟患者接触的时候已佩戴口罩——这也是出于她的职业习惯。
1月22日,人在国外的王恕萍在与母亲通电话时,听到母亲有些轻微咳嗽,24日,母亲一觉醒来后出现了发热症状。“我爷爷立刻把她送去了三医,被隔离至今。”
王恕萍母亲入院的当天就传来消息,她当时接诊的发热病人已确诊冠状病毒感染。
王恕萍把母亲的CT原片给一位武汉大学医学院的原老师诊断,对方回复,CT显示“磨玻璃影”,很大可能有感染。“母亲跟我说,她就在医院里,和另外一个病人在一间房里。”王恕萍说,“除了那个CT,到目前为止没有被要求做其他检查。”
令人欣慰的是,王恕萍母亲目前现在状况尚好,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她已经出了200块的CT费用,其他费用暂未被提起,医院有人送餐,但医生和护士比较难见到。”
王恕萍说,她在2019年12月31日就给母亲微信转发了官方公布的第一条消息:“武汉出现不明肺炎”。但后来方向变为“不存在明显人传人”,“可防可控”,王恕萍也就对它失去了关注,更别说对信息不敏感的母亲了。
“我现在最生气的,如果晚10天公布(他们是晚了20天,恰恰是在春运返乡的高潮),我妈妈就可以避免去接诊这位病人了!”
王恕萍说,除了母亲,希望媒体、政府能关注下其他村医务室的医生。武汉其他城市都被忽略了,她现在很担心家里的其他人,爷爷、外婆和表姐一家,他们都是和母亲有过亲密接触的人。
天门,独自返乡的丈夫:
“当灾难降临时,都难以相信是灾难”
雨后的天门市
程光的除夕夜是在家过的,年夜饭有藕汤、烩鳝鱼、回锅牛肉和青菜。以往是一大家人一起过年,今年只有四个人。他的太太独自被封在武汉了。
程光说,“封城”之前,他还和太太开玩笑说“该不会‘封城’吧”,没想到成真了,他们都成了疫情中心的人,“当灾难降临时,都难以相信是灾难。”
1月24日,农历大年三十,程光从武汉自驾回到老家天门,这也是武汉“封城”的第二天。
程光开上路发现,铁路、高速路封了,天门当地的一些乡镇也开始封路,县道乃至乡道开始封闭,这意味着从乡镇到市区的道路被封闭。
他告诉《财经》记者,天门当地有个镇叫皂市镇,他回来时在进城的一座桥上被堵住,所有的车都开不过来。最后,当地政府派了个摆渡车把人摆过来,车都留在桥上。
好不容易回到家,程光发现奶奶有一些咳嗽,他的奶奶有心脏病史。于是在除夕夜前,他带着奶奶返回天门市中医院看心脏方面的问题,但医院很保守,回复说,有任何疑似症状(包括咳嗽)都先让先去发热门诊看一下
程光的太太现在独自在武汉,蔬菜和肉等食物缺乏,药店也全部关门了。除了物资,靠谱的信息对他们来说也很稀缺。“官方宣传的速度赶不上微信转发的信息,真假不好区分。”
程光是个很理性的人,他关心的是,疫情之后,武汉的社会经济会受到什么影响?武汉的城市印象会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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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薪镇,用酒水喷洒家中消毒的村民:
“我们最担心的不是疫情,而是不通畅的信息。”
付达家在天门市下属渔薪镇涂嘴村,他的孩子正月初四满周岁,听说武汉“封城”后,当天下午立刻决定取消了周岁宴。
天门也属于武汉“8+1”城市圈城市之一,和武汉往来密切。付达说,现在村民很自觉在家自我隔离,街道基本不见人,村与村、组与组之间,用土堆、路挡、警车来隔离。有一座从村里到镇上的桥,大桥都已被封闭了,其他的村子出入路口,也基本被堵住,不让走动。
付达和他的朋友王博都称,同村有一名从武汉返乡的人士被拉走隔离。“现在村里有些恐慌。”两人称,他们最需要的是知道外界情况,他们最担心的不是疫情,而是不通畅的信息。
付达告诉《财经》记者,现在大街上买不到酒精和消毒液了,他希望政府可以组织消毒。“我们现在都用酒水喷洒。”
王博说,大家对这次疫情缺乏正确认识,一方面对病毒实际危害不清楚而恐慌,另一方面,也和政府宣传有关。毕竟对于家乡很多人来说,没有更多的信息输入渠道,不知道如何防护,也不知道厉害关系,需要基层政府做好宣传工作。
村民没有口罩,有时候人们在家自娱自乐,把孩子的尿不湿套在头上。付达家的老人们紧闭在家,屋后一个菜园,老人家就和邻居隔着十多米在喊话拉家常。
没有口罩,把孩子的尿不湿套在头上
付达说,他们现在都和亲戚们网上约着打麻将,他给记者展示了约麻将局的微信截屏,群名是: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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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母亲和弟弟身在一线:
“每次接电话都害怕是一个坏消息。”
咸宁和武汉接壤,小路众多,即使国道被封,武汉也有很多各种途径,可以直通咸宁。
直到1月24日,咸宁的冠状病毒患者确诊人数一直是零。当天,检测试纸到了。
次日,咸宁市就发布了两次讯息,先报告了冠状病毒患者确诊人数为7例,再报告了21例。当地1月26日一早发布的数据为43例,仅次于武汉、黄冈、孝感,为湖北省第四。
刘木霖的母亲是咸宁第一人民医院外科的医生。1月25日,她的母亲接到通知,咸宁第一人民医院要将医院清空,把其他住院患者转入市区其他医院,第一人民医院专门收治发热病人。
这几日医院开始对医护人员密集培训,同时组建隔离病房、对各个科室进行排班,包括外科。
人在外地的刘木霖很是担忧母亲。她告诉《财经》记者,母亲告诉她,1月23日,有一个病人因为发热就直接就转到外科去了,但按理说那个发烧病人应该去发热门诊。外科的医护人员当时并无配备N95和防护服,医护人员都带着一次性外科口罩,和那个病人接触,包括她的母亲。
后来有一名护士,出现了咳嗽、低烧的症状,目前正在医院隔离观察。“但其他医生、护士都是该回家回家,该上班上班。”
“我妈说,物资缺乏,N95肯定要给最一线的地方用,她们戴普通口罩就行了。”刘木霖告诉《财经》记者,“我妈还说,只要没有退休,该战斗的时候都得战斗。她当年非典还申请过上一线,现在50多了,依然很昂扬,觉得这是医者使命。”
“她就是那种一呼就应,会为了别人,不顾自己去做一些事情,所以我才会替她担心。我一直跟她说,你这年纪大了就不要去冲啊,她说如果医院需要就一定会回去。”
“可我就是放心不下,如果医院不给你足够的防护,你直接回去,那不是送死吗?”
刘木霖说,她现在很怕接母亲电话,又特别希望接到她的电话,心情很复杂。
刘木霖以前和母亲很少打电话,因为她工作也很忙,可能母女俩一个月才打一次。“最近几次,每次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都会说,自己突然接到医院的什么消息,或者什么通知,或者确诊人数又突然涨了,每一次告诉我都是一个更严重的情况,每次都会让我更加担心。”
刘木霖在网上看到很多周边城市的求助信息,却唯独没有看到咸宁的,而且医院昨天才临时开始定点接受发热病人,所以很可能医院也还没有来得准备物资。“我就特别担心后面接下来的情况,担心我妈妈。”她说。
刘木霖说,她的弟弟也是医生,去年11月小孩才出生。弟弟说他现在回家都不敢碰、不敢抱小孩子,只能看几眼。
1月25日,刘木霖听家人说,武汉通往咸阳的那些小路或许会被直接进行挖断,把“封城”做得更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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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渴望不再恐慌的市民: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希望能把武汉加油改成湖北加油。”
赤壁市民魏辉和全家人一起看春晚,看到小品时一些令人发笑的桥段,他不太敢笑,“隐隐在心里觉得,这个时候,笑是不对的。”
他说,看到春晚关于肺炎的节目还挺感动的,好像是临时加上去的一个节目。可这时候他又不敢认真地听,因为怕听了之后会掉眼泪。
“在那个节目中,最后还是说的是武汉加油。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希望,能够把武汉加油改成湖北加油。”
魏辉说,从一开始到现在,他觉得全国,甚至省内的人们对武汉周边的城市、县城的关注都很弱。县城的资源肯定无法和武汉相比,但县城去武汉工作的人又特别多,所以他格外担心武汉周边县城的情况。
他整理了他所关注到的现状:1、谣言遍布,很多可怕的信息不知真假。2、居民防护意识薄弱,药店口罩酒精全部脱销。3、医院资源非常稀缺,没有试剂盒无法确诊,医用设备、医疗设备、试剂、药品、防护设备、消洗设备、耗材(其中口罩需求量较大) 4、上报还需审批,所以疑似和确诊病例都没有公开。
魏辉和其他很多接受采访的民众一样,希望记者可以多核实、多发布真实信息。他看到了微信群传播的一个病人直接倒下的视频,“这会让我们格外恐慌。”
“今天晚上的春晚一直在放着,我们都没有认真的看。脑袋里真的,那首诗一直在脑袋里回荡,就是那句——隔江犹唱后庭花。”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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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公安县,帮不上忙干着急的老乡:
“那句‘真的关心就拿物资过来’,真的把我气到了。”
公安县是湖北荆州下属最大的县,距离荆州车程约一小时。公安县是一个历史古县,三国时期,因左将军刘备(人称左公)屯兵油江口(今县城所在地),取“左公安营扎寨”之意,改名公安。由于公安县名字的特殊性,在贴吧里并没有公安吧,而是要输入“公安县”才有该县的贴吧,曾被网友调侃是全国唯一没有贴吧的县。
陈一丹的妹妹在县人民医院工作,这也是公安县最大的医院。根据当地微信公众号的通告,包括县人民医院和中医院,共有34名医护人员在防控救治一线。
据《财经》记者了解,截止1月25日,公安县确诊4例,人民医院共收治约28个病例。
陈一丹说,目前公安县官方仍然在不断排查武汉返乡的人,但感染科因为病床不够,已经把其他病人(比如肺结核或者其他传染病的病人)转移到了其他科,而其他科的医生和负责防控一线的34位医护人员目前急缺医疗物资。
“荆州的物资尚且很不够,何况再下面的县医院。”她说,目前只有感染科和ICU科室的工作人员有N95口罩。很多医生不得不自己在网上购买口罩,但基本都要到年后才发货。
公安县下属的南平镇有一个疑似病人,被村民电话举报后,警察和医生把病人运上车送往医院。但是据当时在场村民拍下的视频和照片显示,警察和病人都没有戴口罩。
“很担心家里人的防范意识不够,目前老家的很多工厂都发了延迟上班的通知,但仍然需要有人值班,今天我的妈妈就去工厂值了一天班,每天进工厂前会有专人测量体温。”她说。
1月26日下午4点起,公安县宣布对斗湖堤城区实行交通管制禁止机动车出行。一位医生说,他需要走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医院。
陈一丹发现,家人和留在老家的朋友对公安县疫情情况都不太了解,也不是很关心,她更担心了,“感觉就我一个人在外地干着急,恨不得回去看看到底情况怎么样。”
她拨打了医院志愿者电话,想了解下医院情况,但志愿者说自己不了解情况,只接受物资,说完便直接挂了电话。她还辗转联系到医院的一名医生,对方也不愿说太多,只回,“如果真的关心就拿物资过来。”陈一丹说,她听完有些懊恼。
陈一丹整理了一个文档,名为《湖北荆州公安县疫情大致情》,她把自己了解到的靠谱信息、照片、捐助方法都放在了文档里,并发给其他希望了解情况的人。“气到了,我继续整理文档去了。”
这也是她表达爱和关心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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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城,小区保安的女儿:
“小区查武汉回来的人,人没找到,车被标记了”
“封城”进行中的麻城火车站
麻城是湖北省直辖县级市,麻城距离武汉110公里,但该县拥有三条高铁和两条普铁,是湖北仅次于武汉、襄阳、宜昌的第四大铁路枢纽。
1月23日武汉“封城”后,身在麻城的张阳出门采购了大概3-4天的蔬菜肉类储备,她周围没人离开,倒是很多武汉人回来了,他们中很多人是赶着武汉“封城”前赶紧出城回来的。
除夕夜,张阳一家四口6点钟就吃了年夜饭,因为当小区保安的爸爸要上夜班。爸爸上班后,张阳就和妈妈、弟弟在家看电视、刷微信群抢红包。但红包抢着抢着张阳还是不放心,“很揪心,想知道更多的疫情信息。”
除夕夜,对张阳来说是五味杂陈的一夜,她看见朋友圈里麻城医院物资捐助请求已经刷屏,她觉得感伤、悲愤、疑惑、恐惧、慌张、悲凉与无助。
张阳不知道怎么排解心情,又看起了春晚,她对晚会中抗击肺炎的诗朗诵有一丝好奇,她对《财经》杂志记者说,“但听到白岩松一开口,我没有看下去,直接回房间了。我当时脑子里全都是,湖北不止一个武汉,物资也好、求助也好,都是关于武汉的,我们这些武汉周边县市呢?有人关心吗?”
在张阳满脑子想着“大家都关心武汉”的同一时刻,她的爸爸在他工作的小区看到,警察开车进小区,挨家挨户得查武汉“封城”后从那里回来的人,结果,“人没找到车找到了,车还被做标记了。”
另一位麻城的市民告诉《财经》记者,昨天有人在小区地上捡到一张武汉到麻城的车票,现在全小区开始地毯式人肉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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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江,从武汉返乡的姐妹俩:
“上车前,我和姐姐一起去医院验血,显示自己身体没问题”
田叙和姐姐两人同在武汉工作。她们很早就买好了22号返回枝江的车票,因为担心疫情,她在身体没有任何症状情况下,还是和姐姐一起去医院验了血,确定身体没问题,才拿着报告按原计划回家。
田叙告诉《财经》记者,她办公室有11个同事,有俩人担心自己身上有潜伏病毒,自觉留在武汉没回家。其他同事看着她回家之前查血,自己也都回家做了隔离或者检查。
“其实多数人都没想着要流动,怕伤了自己,也怕害了别人。”另一位留守武汉的枝江人说。
身处武汉,田叙对疫情非常关注。可22号回到枝江,她发现人们对疾病的防范意识是很弱的。后来接连“封城”后,政府开始重视。除夕早上,所有村民都需要去村医院量体温登记信息。
田叙的心态很微妙,她说自己什么信息都刷,“就是不相信官方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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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门,带母亲跑了两次医院的市民:
“现在流行感冒也无法‘确诊’了”
戴着已模糊不清的防护镜
这些城市对冠性肺炎的反应弧线,大概和它“封城”的时间呈现正相关。
荆门“封城”时间较晚。一位荆门市民说,她的母亲16号从武汉回来后开始咳嗽,但直到22号才开始重视——此时已是武汉“封城”的前一天,他们去到荆门市第一医院检查。
当时发热门诊和普通门诊基本没什么人,她母亲挂了一个专家号,没有发热,所以医生只开了一些常规止咳消炎的药,就让她回家了。
当晚吃药并没有好转。第二天,她又带着母亲去了医院。门口先试测体温,37.5°以上的会被划到发热门诊,大概只有三四个人排队。而没有发热的则直接排队由一位全科医生接诊,这位医生只佩戴了普通口罩,没有防护服。
病人中有一位的拍片结果显示肺部炎症了,医生问他要不要办住院,但没有强制要求。当时几乎所有轻微症状的患者都是,面诊,拍片,拿结果,开药,让病人回家。
“之后我就没有去医院了,在家自行隔离。”这位市民说。
后来,荆门城市公共交通都停了,确诊人数越来越多,她看着网上层出不穷的坏消息,每天都焦虑得睡不着,当朋友转给她文章,她会跟对方说,不要再给我看了。
“武汉这样的省会城市都没有完全保障,那我们小城市更不用说了,”她说,“如果是感冒,原来去看病、做完检查,医生都会确切告知——你只是普通感冒。但现在,医生是不敢轻易判断病的。”某种程度这加重了人们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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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买了500个鸡蛋的市民:
“我们的防疫措施,远远落后其他城市”
1月27日晚,襄阳宣布第二天凌晨封锁进出交通,市民刘一凡从朋友圈看到,晚间的火车站已挤满了人。人们正抓住最后几个小时准备离开襄阳。
襄阳是湖北GDP第2大城市,也是地区重要交通枢纽,但襄阳是最晚被“封城”的湖北核心城市。在1月26日之前,都没有确诊病例出现。
看着周边城市接连“封城”,刘一凡眼里的襄阳,是最晚收到官方疫情教育的城市(除夕夜),又是最晚“封城”的城市、最晚出现病例的城市。这导致她周围很多人都认为襄阳很安全,甚至身边还有人喊“襄阳挺住,不要破0”,“襄阳是风水宝地,全国最安全的地方”。她认为这一切都太荒谬。
刘一凡比周围的人都更早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但每天只能干着急。她了解到,当地的一家上市公司还如期举行了年会,那时武汉还没有“封城”,武汉、襄阳分公司的人在年会上热火地交流。截至2020年1月26日24:00,襄阳累计确诊病例36例。
1月20日,刘一凡给市政府卫生热线致电,问是否采取防治隔离措施,对方回答:一切听从上面的安排。1月24号她再次致电,仍然得到类似的答复。
“襄阳有605万常住人口,但政府一直没有太大的行动。”刘一凡对《财经》记者说。在正式“封城”前几天,政府叫停了部分市内公交线路,关闭了几家商场,但在她眼里管控力度远远不够。“停的线路、关的商场都不是人最多的商场。”她说,政府并且没有禁止聚会、没有社区人员上门登记武汉往返人口。
她的一位邻居从武汉回来后,没有接到上门问询和任何通知,只向所在单位做了报告了。她所在的小区楼下,还停着很多车牌以鄂A开头的汽车。
而她的家乡,襄阳农村,直到26日,才完成村村隔断,武汉返乡人员统计也还没有完成。据她了解,村里茶馆娱乐场所照常开,多数人都不戴口罩,村政府贴了公告,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贴在什么地方。
“我更期望能够“封城”,再加大市内管控力度,让我们看到政府要去控制疫情的决心。”刘一凡认为,如果周围的人不能被确诊数字敲醒,至少强硬“封城”和管控,能让他们认识到疫情的严重性。
为了25人年夜饭的事,她和家里人吵了一架,他们都当笑话听。最后年夜饭她没有出席,自己买了500个鸡蛋,等着在家期间慢慢吃。
20
黄冈,回村发现电话信号都没有的返乡者:
“就算有了‘解药’,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轮到自己村子。”
美丽而封闭的山村
无论如今的网络速度多快、信息传递多么通达,所在的黄冈罗田县凤山镇大塘湾村依然是全中国最闭塞的村子之一。
在这里,数十户人家组成一个塆,几个塆组成一个组,而这十几个组共同形成一个村。在这里,传递消息仍保持着由组长挨家挨户敲门通知的传统方式。
潘顺说,他们第一次接到官方通知——告诫大家注意疫情来袭,已经是大年三十(1月24日)的下午。此时距离12月29日武汉金银潭医院收治第一例确诊病例已过去近一个月。
“欢迎在外乡亲回家过年”的条幅还来不及撤下
与这则通知同时到来的是封路。在没有任何预警下,大塘湾村和凤山镇的道路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被全部封了起来。“几乎没有村民知道路被封住了,只有在大家想去镇上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出不去了。”潘顺告诉《财经》记者。
最新的数据显示,黄冈是武汉以外确诊人数最多的城市,感染人数众多、医疗物资短缺,但黄冈的这阵焦虑并没有第一时间渗透到下面的乡镇。
城市和村之间的空间距离或许并不遥远,人们心理上的距离却十分明显。村里的人对黄冈和武汉发生的事情只是略有耳闻。直到大年三十,隔壁村传来有人疑似感染的消息,大家才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而此时,路已经被封锁了,镇上也去不了,口罩和药物自然也就买不到了。
2020年1月25日,全国各地集结了优质的医疗团队赶赴湖北支援;1月26日,有医护人员在治疗后对病毒核酸检测转了阴性。但这些好消息对大塘湾村的人而言,并没有带来多大的鼓舞。
“或许对于武汉、黄冈这样的城市有用,但可能短期轮不到我们下面这些乡镇。”潘顺说,大塘湾村所在的罗田县一共70多万人,这70多万人一共只有罗田县一家大医院,乡镇的卫生所条件简陋得可怜。
在这里,十几个村共用一个小商店,这是封路后唯一可以购买商品的地方,但商店没有医疗用品。“在村里生活的人都是留守儿童和老人,他们多数一辈子都没有用过口罩。”
如今大家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足不出户,呆在家中等待消息。在这个完全没有电话和网络信号的村子里,去不了镇上的村民们几乎是与世隔绝。
“你永远不知道路会什么时候解封,更迷茫的是,就算有了解药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轮到自己的村子。”这位人士说,他习惯把特效药称作解药,这让他能更安心一些。
21
黄石,广州返乡人:
“婚礼提前准备了好多菜和肉,都可惜了”
黄石三甲医院医生,隔离衣替代防护服、治疗巾当作护颈
从广州至黄石的列车1月22日就要发车了,但黄石市民陈学还没决定是否要上车。
早些时候,他在广州街头徘徊,看见药店里的队伍排到了马路上。他也跟着买了两包口罩。凌晨,他辗转反侧到两点,不停刷新闻,蔓延的肺炎疫情让他想要退票。
这个念头很快打消了。他说自己是个十分恋家的人,“所以即使最困难、情况变得非常严重,我也想回去和亲人在一起,而不是一个人在外地过年。”
从小在大冶长大,后来才搬入黄石,陈学对黄石这座城市的印象是“灰扑扑的”。和别的城市相比,比如深圳的车都极力让着行人,可黄石的车却毫不客气,“好像十年了都没什么变化。”他说。
作为一座以矿石资源起家的城市,黄石曾经经济实力仅次于武汉,是湖北省第二大城市。但在资源逐渐枯竭的背景下,黄石也逐渐没落了。
列车中途需要在武汉换乘。陈学注意到,武汉戴口罩的人好像还没有广州多,“好像(这里)不是很严重一样。”到了黄石,父亲来接他,也并没有戴口罩,当地完全没有紧张的气氛。
但他当初设想的最坏的情况很快就出现了:随着武汉“封城”,24号上午十点,黄石也“封城”了。先是市区,再接着是镇、县、村,路都陆续被封了。口罩是稀缺的,他每天都需要给家人量两遍体温,洗手、开窗、通风、拖地。
一直不知道真实的疫情是什么样子,黄石是湖北最后一个通报确诊病例的地市,直到1月25日23:38分,政府一次性公布确诊病例31人、死亡1人。
黄石市防控指挥部相关负责人曾答记者问,大概的解释是,省级认可黄石有自行检测能力花了一些时间,之后黄石将此前的疑似病例一次性报告为了确诊病例,黄石不存在漏报、瞒报情况。
在疫情影响下,他的一位亲戚取消了原定大年初四的婚礼。亲戚犹豫了许久,在取消的前一天晚上还给陈学的母亲打电话商量,“我好像听到他说,婚礼提前准备了好多菜和肉,最后都可惜了。”陈学说。
22
黄陂,心系医院前线父亲的儿子:
“父亲曾说,千万不要见义勇为,但这次他冲在了最前线。”
夜里的越洋视频是贾树和父亲说话的唯一机会。父亲是黄陂人民医院呼吸科的一位医生,在视频里,他身穿多重防护,到休息室摘下口罩,再抽出几分钟跟儿子聊天。
“不要担心。”父亲一直对他说。可贾树心里想的是,“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他知道黄陂中心医院现在的情况:发热的患者非常恐慌,他们挤爆了急诊厅,而这极容易造成交叉感染。
父亲和其他医护人员必须不停轮轴转,“太忙太忙,掏手机的时候都没”。除夕夜的晚上,父亲回家简单吃了个饭,就继续去了医院。
除了累,他更怕父亲被患者肢体攻击或者被撕防护服。口罩和防护服一直是匮乏的,他们的安全没有很好的保障。
看着视频里的父亲,贾树百感交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父亲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远远比不得钟南山院士这样的国士、泰斗),会猛地被时代浪潮推到防疫工作的第一线。他感慨小人物与大时代之间的巨大张力。
在此之前,他心里父亲的形象甚至并不伟光正。父亲不过是“俗的不能再俗”的市井小民,和很多家长一样,会教育他要好好赚钱,混社会,“千万不要见义勇为”。
这次父亲冲在了最前线,贾树没有问父亲为什么做的和说的不同,“我知道他也没有答案,这大概是人的直觉。”
(文中所有人名均为化名,感谢提供采访帮助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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