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选举语言的秘密:解析韩国瑜蔡英文“圈粉术”
台湾2020选举,蓝绿两大党候选人韩国瑜、蔡英文一路缠斗,留下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选举语言。这些话语不只建构选民对候选人的印象,也成为民众投票时的重要依据。
台湾《报导者》搜集2019年韩国瑜、蔡英文两人的公开谈话资料,梳理两人新闻、政见发表会及辩论会发言、讲话,进行文字解析,并访问学者专家剖析两人用词的弦外之音及“圈粉”策略,一步步参透政治语汇是如何驱动支持者向心力、划分出敌我意识的。
韩国瑜政治语言:自嘲嘲人掌握语言节奏
台湾《报导者》研究韩国瑜的政治语言,整理出4点分析,发现韩用词生动,善用对比、比喻等修辞手段,制造情境容易让群众留下印象。
一、韩国瑜批对手“无德无能、权力中毒”
在与竞争对手攻防方面,韩国瑜常以“无德无能”来形容民进党或蔡英文的执政表现,范围涵盖经济、内外事务等层面。
例如在2019年6月1日的台北凯达格兰大道的誓师大会上,韩国瑜说“民进党对台湾民主的伤害,对经济的无能,对外交的困顿,对两岸的开展,完全没有办法。”
再比如在2019年7月28日国民党“全代会”上,韩国瑜说“我们要团结起来,让这个内政外交无能、司法经济乱搞、广设东厂、践踏民主、没收公投、藐视民意的民进党下台,好不好?”
韩国瑜常用来形容民进党的词汇则是“权力中毒”,从过去的“谦卑、谦卑、再谦卑”变成“权力、权力、爱权力”,民进党常常自诩的“清廉、勤政、爱乡土”的口号,在韩国瑜那里也换成“贪污、腐败、爱权力”。
韩国瑜在2019年6月22日的台中造势大会上说,“(蔡英文)她为了权力,她已经中毒啦!可怕不可怕?”
在12月25日的政见发表会上,韩国瑜说“为什么人民的心是苦的,(蔡英文)你的团队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台湾人民身上。你的领导团队每天都顾自己口袋的钱够不够、权力够不够,这需要韩国瑜讲吗?”
针对“无德无能”的说法,从事语艺批评、政治传播研究的台湾世新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温伟群指出,这样的论述其实反映台湾受儒家思想影响,强调为政者必须“有德”,无德、无能往往意味着候选人“坏”和“没用”。
台湾中山大学政治学研究所所长刘正山认为,称对方无德无能、权力中毒的说法会拉高自身道德制高点,容易吸引群众。然而,这种道德要求可能面临“回火”(backfire)风险,当一个候选人以此要求别人时,这也意味着他用很高的道德标准看待自己,也会被以同样高的角度来检验。
刘正山表示,台湾选举攻防都围绕在道德高度,而非政策面,而道德要求也是各阵营各取所需。例如民进党就指韩国瑜是“落跑”的高雄市长,同样是用“守信”的道德角度来质疑。
二、韩国瑜不怕被抹黑以自嘲巩固基本盘
在造势场合中,韩国瑜常强调自己遭受诸多不平对待,“被抹黑、抹黄、抹红、抹臭”,还遭控吸毒、包小三,沦为假民调的受害者。他也为支持者打抱不平,表示许多支持者遭批判为非理性,被标签化。
他在2019年6月12日的“台湾心云林情,后头厝来相挺”造势大会上说,“这一个多月来,我被抹黑抹红抹黄已经抹到夸张,台湾政治史上,没有一个人像韩国瑜连续被抹黑将近两年半,两年半。”
在9月8日的新北造势大会上,韩国瑜说,“未来,从明天开始,假民调、抹黑的、扭曲的、中伤的、打死韩国瑜的,全部都会出来,为什么会出来?因为支持韩国瑜的声音跟力量,太强大了对不对?因为广大的台湾人民,民心思变了对不对?”“跟大家分享一个小秘密,大家有没有看到我今天穿白色的衬衫?因为在我的家乡新北,要被抹黑的太严重,所以你愈黑,我就穿得愈白好不好?我们让黑韩产业链,我们让所有的拿钱的电视名嘴,让所有的特定媒体,专心一心一意,从早到晚24小时黑韩的,让他们变全台湾人、全世界人的笑柄,好不好?让他们自曝其短,让他们选择荒谬。”
刘正山分析,“抹黑”相关论述容易产生同理效应,韩国瑜自嘲的处理方式也发挥关键作用,自我调侃、挖苦自己是“最黑的男人”,这样的幽默式自嘲不仅符合许多选民平时就在笑看政治的胃口,也可以让群众产生同理心,如此一来,他的号令也更容易传达。
专攻语艺学的辅仁大学新闻传播系退休教授林静伶则观察到,韩国瑜在响应抹黑言论时,会强调“我没变、我不怕”,尝试巩固既有基本盘。
三、韩强调社会之苦:失败经验激发“韩粉”认同
在韩国瑜的众多造势场合中,“苦”是形容台湾民众生活的关键词。韩国瑜常强调台湾庶民生活相当辛苦,他也进一步结合自身经历,强调自己可以苦民所苦,“莫忘世上苦人多”。
他在7月28日的国民党“全代会”上说,“过去3年多,民进党在蔡英文领导的执政之下,我们看到了爱与包容不见了;民进党的菁英吃香喝辣,他们已经忘记世上苦人多、民进党执政,台湾民主在蔡英文的3年执政之下,倒退30年”,“我的前半生,过得也是跌跌撞撞,因此,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我真正了解到基层的需要,尤其是庶民的渴求。”
在12月29日的候选人辩论会上,韩国瑜说“(蔡英文)你要怎么跟台湾人民交代,台湾人用4个字表达你的执政“苦、忙、翻、乱”,如果你连任,未来4年,台湾人民会过得多么地更辛苦?”
温伟群分析,韩国瑜的话语之所以有效,其实呼应过去几年台湾面临资源重新分配的状况,例如在年金改革过程中,军公教族群觉得自己受到伤害,而两岸关系急冻下,观光、服务业也受影响。在这样的情境下,韩国瑜“高雄又老又穷”的口号也曾被广大选民认为有说服力、有可信度。
温伟群指出,过去到现在,社会存在资源分配不均的状况,分配不到资源的人会产生相对剥夺感,政治人物常会善用“庶民语言”、“苦的出身”来吸引支持者,如陈水扁“出身三级贫户”、谢长廷“打铁街少年”等说法都曾发挥类似效果。
温伟群说,这样的说法尤其能引发“政治疏离者”——台湾选举大约有二到四成选民属此类——的共鸣,他们的无感往往来自人生挫折,较无投票意愿。温伟群指出,韩国瑜戏剧化的人生经历,某个程度上引发“浪子回头”的感受,对该群体产生强大吸引力,相较过去几任“模范生”的领导人更能产生共鸣。
四、语言节奏:善用押韵、对比、类迭加强印象
韩国瑜的演说常使用大量修辞技巧,语势澎湃。温伟群分析,语言的生动必须来自形式,创造句型的排比,或是声音的类似,可以产生形式上的美感和愉悦,容易打进基层,特别是原本对选举没有这么关心的人。
除了在音韵上产生形式之美外,韩国瑜还十分擅长使用映衬、对比手法来论述。刘正山表示,在这样的手法之下,如果民众第一个词听不太懂,第二个词之后往往就可以跟上,跟一般人互动时,能用简单方式说明复杂概念,是很有效的沟通方式。
韩国瑜在竞选时曾说,“民进党傻傻的,老是迷惑在得民调得天下,但是我完全不一样,我认为得民心才能得天下,所有的造势场合,大家可以看得到,到蔡英文场合等一个便当,到韩国瑜场合等一个人。”后来又说“得民心,得天下;得民调,得痔疮。”
他还用“拼外交”对比“拼外销”,批评蔡英文搞“冤大头外交”说自己要搞“发财外交”;他还说民进党人当官是“作威作福”而他要为民众“做牛做马”;他说民进党的官“白白胖胖”而自己是“黑黑瘦瘦”;他形容蔡英文当局的能源政策“缺德比缺电严重”;他说政治任务要造福民众,而不是造孽。
生动比喻易成记忆点也引发各项争议
韩国瑜许多用语常引发热议,他说民进党是打不死的“妖怪”,形容民进党的选举资源丰富如“洋枪洋炮”他自己则只有水果刀,他形容“蔡赖配”是“武大郎跟潘金莲盖被子头齐脚不齐”,这些说法都在一时之间攻占媒体版面,抓住了民众注意力。刘正山分析,韩国瑜本身生活经验可能够丰富,累积了够多的词汇量,也擅于以好消化、易懂的方式表达,有些说法和用词会在不同场合灵活使用。
然而,韩国瑜不少话语也曾被认为引喻失当,对特定族群存在歧视,例如喧腾一时的“凤凰与鸡”说、“玛莉亚变老师”都曾引发争议。
刘正山表示,韩国瑜算是使用短句的高手,在选举场合发挥急智,信手拈来就是一句话,不过有些话语带有的刻板印象,可能会给旁观者不舒服的感受。林静伶说,韩国瑜有时使用的涉及性别的比喻,在台湾性别意识高涨的情况下,可能反而推走部分支持者。
温伟群强调,比喻过多还是有失分的可能,当一个人讲话太过有趣时,在专业度方面可能因此打折扣,部分民众可能会因此认为候选人花拳绣腿、政见不一定充分。
蔡英文政治语言:强调民主顺应时事
有别于韩国瑜说话亮点,刘正山说,蔡英文不是第一次让人觉得“安静、热不起来”,不过蔡英文鲜明的学者特色曾带领民进党打赢选战。他说,每个人的说话风格各异,重点是要看道理讲出来之后有多少能传到受众的心底。
蔡英文在竞选时的特点一是强调“中国威胁”,主打“守护台湾”。她多次在重要场合强调“中国破坏台湾民主”,称自己坚守自由、民主、人权价值,她也多次在造势等场合强调“台湾主权不能被侵犯”。她还说“中国”升高两岸军事紧张情势,并限缩台湾的国际空间;说发现“中国”企图收买台湾网军,假讯息正在挑战台湾的民主和自由;她说,任何政党在民主、自由、主权议题上如果有任何闪躲、暧昧、妥协、模糊,都是拿台湾年轻人的未来做赌注。
二是借助香港“修例风波”情势的发展,设定议题。她在竞选中不断强调只有她自己才能守住台湾的民主和主权,让台湾不会成为香港第二。
温伟群分析,在2019年香港乱局的氛围下,主权、民主变成最好的“上帝名词”,而“亲中”、“一国两制”、“九二共识”,在这样的情境下就成了“魔鬼名词”,与这些概念靠拢或接近的政党、候选人,也容易被联想为负面。
温伟群认为,这次蔡英文炒作香港议题“捡到枪”、“捡到炮”,掌握了议题设定,情境比较有利。温伟群评析,蔡英文的表现与过去其实差不多。而韩国瑜未能及时对香港议题做出有力响应,这让民进党抓到机会。
话术三阶段:政治人物如何透过话语圈粉
候选人的话语无论是生动有趣,吸引注意力、召唤同理心,或是诉诸特定意识形态,都逐步累积出自己的支持群众。专攻政治心理学研究的台湾成功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蒙志成从“群际关系”的角度分析,候选人的圈粉策略可从三个阶段来理解。
蒙志成解释,政治人物建构认同的第一步,往往会善用“共同历史记忆”,通过各式各样语言、符号、象征,界定出群体的范围,把“我群”、“他群”的界线划分出来。
第二阶段,政治人物会在“我群”、“他群”清楚贴上标签,拉开彼此的好坏、上下、次序,强调“我群”高度荣耀而骄傲,“他群”在打压我群,是邪恶的。
一旦划分出敌我的差别,第三步,政治人物可能诉诸“悲情意识”,激起团体成员情绪,进而达到强化认同的效果。
一位不具名受访的政治学者则分析,韩国瑜常使用的类迭、比喻修辞,正是作为一种符号,可以从精简语句产生深远意义,让对语句概念有不同想象的人,都团结在该符号之下。
他并指出,有很高比例的选民认为自己是“台湾人”,蔡英文诉诸“国家认同”、自由民主价值,主打“亡国感”、“主权战”方式,会对这些选民产生投票吸引力。
政治人物通过话语“圈粉”、巩固支持者的背后,其实反应了当今选民投票文化。蒙志成指出,现今选民投票行为常常不是理性选择、根据候选人端出的政见来判断,而是属于“表意式的支持”,认为某候选人当选与否,就意味着支持者本身能不能赢,能否从中获得荣耀感。
他进一步指出,“情绪政治”现象其实反映民众对政治人物的不信任,对政策牛肉不买单,不相信政治人物真的能带来什么。在这样的氛围下,民众变成只在乎“候选人当选”所代表的符号,是不是和自己长期信奉的价值符号一致。
刘正山建议,选民可以在投票前思考:我们想要什么样的民主社会。他强调,如果台湾一直以负面选举作为主轴、造成选后持续撕裂与猜疑,“这是不是你我愿意看到的面貌?”
“台湾社会目前是一个选举期间自由情绪释放,选后却不易收回情绪的社会。恨意不消,这种东西伤身也伤人”,刘正山认为,政党意识主导思维与理解的时候,我们多少会变得盲目,一来让我们见不得别人好,二来会让我们产生双重标准。他认为,政党都应该自省,在选举之后是否能负起吸纳意见、吸纳情绪、平复仇恨的责任。想要达到这个格局,平时就需要中性公民及中性媒体的力量,清楚勾勒政党的角色,以及带领民众理性看待、面对自己身上政党色彩。
责任编辑:张义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