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树:马华文学那难以归属的异乡漂泊感

日期:01-20
马来西亚乌暗暝

原标题:黄锦树:马华文学那难以归属的异乡漂泊感

作为马来西亚华人作家,黄锦树的小说一直有很强的隐喻色彩,有和华夏母国文化、中国现代文学无法割断的关系,带有马华文学一贯的异乡漂泊感。2020年1月10日,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丛治辰和作家林培源一起分享了黄锦树的新书《乌暗暝》。

撰稿丨彭镜陶

马来西亚华语文学至今已经发展了百年,但长期处于文学圈的边缘,在大陆出版的作品数量并不多。黄锦树的小说集《乌暗暝》由后浪引进,这也是后浪第二次引进黄锦树的作品

(第一部是《雨》)

《乌暗暝》收录了黄锦树的早期短篇小说作品,故事大多发生在南洋的胶林小镇,讲述了移居南洋的华人们在殖民侵略、种族压迫、认同焦虑等环境中的生活。充满了马来西亚华语文学一贯的异乡漂泊感、失落感,与华夏母国的文化传统有割不断的联系。

黄锦树:马华文学那难以归属的异乡漂泊感

1月10日,北京大学副教授丛治辰和作家林培源一起在建投书局(永安里店)对《乌暗暝》的阅读体验进行了分享。

马华文学的异乡漂泊感

林培源谈到,自己之所以能关注到黄锦树,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他在广州的暨南大学读研时,受到了暨大世界华文研究中心的影响,当时就有同学的硕士论文是在研究黄锦树;第二个是2017年到2018年的时候,他去杜克大学访学,当时的教授提到了Sinophone Literature,也就是华语语系文学。华语语系文学一般会把黄锦树、李永平、黎紫书等很多马来西亚作家和作品当作他们研究的范本。他们的华语语系把大陆的文学当作对抗的对象,这也是他们遭到大陆学者抨击的原因,并且黄锦树也不同意这样的归类。

黄锦树在马华文学,甚至是整个海外华文文学的阵营中都属于一个反叛者的形象。当年“烧芭”事件中,黄锦树写文章批判当时马华文学祖师爷级别的作家方北方。方北方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作了“马来西亚三部曲”,黄锦树反对他的写作方式。作为一个后辈,以这样的姿态来批评成名已久的文坛前辈,黄锦树引起了很多争论。因此,王德威认为黄锦树是一个“坏孩子”,后来在黄锦树的创作和研究中,都出现了反叛精神。

丛治辰提到,华语语系文学在美国的汉语文学研究界是一个热门,但国内的学者讨论不多,大陆往往用另一个词来代替——“华侨文学”:大陆是母体,大陆以外的写作是子嗣的写作。海外研究者不愿意使用“华侨文学”这个名称,于是就发明了华语语系文学。然而,越是强调这点,越能体现出来关于中心和离散的焦虑。在大陆以外的地方用华语写作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是从华夏母国这个文化体系中分散到世界各国的。因此,在写作中饱含与华夏母国的对话,这对话里不仅有温暖,也带有困惑和苦楚。

在《乌暗暝》中,可以读出一种民族语言的意味,有些篇目甚至有主题先行的嫌疑,这似乎印证了杰姆逊关于第三世界国家文学和民族寓言式叙述之间关系的论述。比如最后一篇《鱼骸》里面的“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黄锦树自己。在这篇小说中,他讲述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历史,更是马来西亚整个区域的历史。

黄锦树:马华文学那难以归属的异乡漂泊感

《乌暗暝》,黄锦树著,后浪丨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根据黄锦树的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很难说明马来西亚和中国的关系。那时候,马来西亚还没有建立起现代民族国家,还在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之下。马来西亚有大量居民是华人遗民,中国人前仆后继前往那里经商。与此同时,马来西亚还生活着英国殖民者、印度尼西亚人、印度人、日本侵略者。

日本侵略马来西亚期间,“马共”很活跃,但这些“马共”革命者更多是由华人组成的,对新中国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但是,英国殖民者撤走的时候将权力交给了马来西亚人,华人就成为了当地的二等公民。马来西亚的华人子女不能在学校合法地学习汉语,因此就有很多马来西亚华人家庭把孩子送到台湾去上学,相比台湾,当时去大陆更加困难。

难以找到归属感的写作

马来西亚华人在文化上无法和华夏母国割裂,在自己所生长的土地上无法产生认同感,但这种感觉在来到台湾后并没有得到改善,台湾也是一个悬置在华夏母国之外的飘零的岛屿,也谈不上是文化上的祖国。黄锦树是第三代在台湾写作的马来西亚华人了,在他之前还有李永平、张贵兴等人,甚至还有写武侠小说的温瑞安。

黄锦树将自己放在一个边缘的位置,并不完全认同华夏母国的文化传承,但也不认同自己是一个马来西亚人,要回到马来西亚去,连在台湾的经历也不认同。尽管他现在还生活在台湾,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黄锦树:马华文学那难以归属的异乡漂泊感

黄锦树

在这样的纠结困惑中,他选择了一个偏远的视角,写下了《鱼骸》。《鱼骸》的故事是:一个在台湾教书的马来西亚教授,当年他母亲含辛茹苦地送他来台湾读书,他像很多马来西亚人一样读完书就留在了台湾。他有一个哥哥是“马共”,17岁的时候失踪了,他的妈妈一直在等儿子回来。但是教授知道哥哥其实牺牲了。哥哥在围捕中逃进沼泽,少年时代的教授曾经进入过沼泽,见过哥哥的遗骸,但是由于搬运的难度和种种顾虑,就没法把哥哥的遗骸运出去,选择了偷偷拿一块骨头珍藏起来。挑来挑去,最终他选择了一块喉咙位置的骨头,这是发声说话的位置。而拿走了这块脊椎骨,脑袋和身体就断裂了。

因为“马共”是认同新中国的,又被马来西亚政府迫害,所以哥哥的死使他不愿意回到马来西亚,但是情感上又不认同大陆——只能留在台湾。作为一名学者,他有很多机会去大陆,但是最多只去过香港。他研究的领域是甲骨文,甲骨文是书写在龟甲上的,但龟甲实际上来自南洋的一种大龟。也就是说,三四千年前的南洋就开始向中原王朝进贡,成为华夏母国的势力范围了。这种种细节充满了隐喻的色彩,特别细腻地多层次地表达出了这个教授,其实就是黄锦树以及许多马来西亚华人的复杂心理。

与叙述对象相统一的叙述风格

林培源还提到,黄锦树受中国现代文学影响很深。在早年的采访中,黄锦树表示,他受的文学教育很多是来自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些经典作家,鲁迅、矛盾、老舍、巴金等。所以,在黄锦树早年的作品当中,可以看到他埋了很深的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不仅仅指向马共历史,还包括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对话。

黄锦树:马华文学那难以归属的异乡漂泊感

作家林培源

《死在南方》虚构了郁达夫当年流亡南洋的经历;《M的失踪》写了一位记者到一个学术会议去采访,马来西亚官方文学的代表和马来西亚华文作家的代表讨论一本在欧美文坛引起轰动的马来西亚小说的作者究竟是谁。署名是M,有人猜测是在南洋流亡最后失踪的郁达夫。这两篇小说有互文关系,可以看到黄锦树和中国现代文学有一种无法割裂的关系。黄锦树的作品要么成为了一种预言,要么具有很强的象征色彩。

黄锦树的小说技术是十分漂亮的,比如《乌暗暝》这篇小说,是分成两条线索叙述的。一条线索是马来西亚丛林中的家里,妈妈说今天“火笑了”,会有客人来的。这条线一直在描述马来西亚丛林的景象,以及一家人在对某种危险的预感下的等待,叙述很缓慢,让人不耐烦。小说的另外一条线索是这家在台湾读书的儿子终于回来探亲了,在母亲等待他的同时,他就在回程的火车上。他很烦躁,他发现他的家乡的时间是停止的,从现代的台湾回到马来西亚丛林,他不能忍受那种速度的减缓。凡是涉及儿子的部分,黄锦树的速度就非常轻快,直到儿子也下了火车,走进丛林。

在这部小说集中,很多小说里密不透风的词语和缓慢的叙述,或许正跟那个雨水丰沛而身处现代之外的马来西亚相配。也就是说,叙述的调子和叙述的对象是高度统一的,这是很高明的技术。

作者丨彭镜陶

编辑丨安也

校对丨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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