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封针疗法引质疑:涉事科室停诊 官网内容删除

日期:11-11
康复科脑瘫

原标题:“封针神术”的过度诊疗疑云,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停诊

面对质疑舆论,郑大三附院于10月23日表示当地卫健委已介入调查,未出结果之前不便接受采访。截至目前,当地卫健委的调查暂未公布结论。

深陷质疑风波之后,推行“封针疗法”的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已全员停诊,医院官网也删除了此前有关“封针疗法”的所有内容。多名患儿家长表示,怀疑自己孩子在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遭到误诊(其他疾病误诊为脑瘫)或过度诊疗(正常儿过度诊疗为脑瘫),因此遭受了“封针”之苦。

“封针这件事,首先是缺血缺氧性脑病、脑瘫的过度诊断问题,家长担惊受怕,不必要的治疗浪费时间,浪费钱。其次是没有证据的疗法大行其道。”郑州一位关注“封针疗法”的医师公开表示。而持有类似态度的,包括多名国内儿童康复界的权威专家。业界对该疗法的循证医学证据、疗法疗效及用药,都存在不同观点。

陷入误诊、过度诊疗质疑风波的郑大三附院,此前还曾关注过相同问题。其儿童康复科9位专家联合署名发表在核心期刊的一篇文章,对与脑瘫的误诊、漏诊及过度诊断有关的389例患儿进行回顾性分析,其中118例其他疾病患儿误诊为脑瘫,115例正常儿过度诊断为脑瘫。文章未指出这些案例样本来源,但对误诊、过度诊疗的原因进行了分析,指出“由于目前医疗环境相对恶劣,医患关系紧张,医生怕万一日后孩子有问题发生医疗纠纷,而脑瘫诊断标准的放宽既可提高‘治愈率’,又可提高医院的经济收入。”

面对质疑舆论,郑大三附院于10月23日表示当地卫健委已介入调查,未出结果之前不便接受采访。截至目前,当地卫健委的调查暂未公布结论,关于“封针神术”的种种疑云,仍未散去。

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因封针疗法陷入舆论漩涡。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因封针疗法陷入舆论漩涡。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舆论风波

“封针”科室停诊官网内容删除

“封针疗法”陷质疑风波,源自一篇公众号所发文章。

10月21日,有公众号发表文章质疑“封针疗法”缺乏循证医学证据让患者无端受苦,“封针”疗法使用的鼠神经生长因子、神经节苷脂等神经营养类药物在国家“重点监控合理用药目录”之内,并且质疑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的诊疗过程有过度诊疗之嫌。

“封针疗法”全称“位点加穴位药物注射疗法”。据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以下简称“郑大三附院”)官网此前介绍儿童康复科的内容称,1992年,万国兰(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创始人、名誉主任)在国内创制“位点加穴位药物注射”治疗小儿脑瘫、脑损伤缺氧缺血性脑病等,迎来全国30多个省、市、自治区的大批患儿前来就诊,还有美籍华人、加拿大华人等患儿,非常有效,有“神术”之称。11月6日,记者再次查看郑大三附院官网,临床科室中已经删去了儿童康复科的相关内容。

10月23日上午,郑大三附院宣传科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卫健委正在医院调查封针治疗,等调查结果出来,会第一时间向社会和媒体公布。”

10月25日上午,郑大三附院多名儿童康复科的患者家属表示,其收到了院方通知办理出院的消息,封针疗法暂停。

“早上8点,护士来病房通知家属让出院,封针疗法暂停。我们出院了尽快找别的治疗手段,孩子耗不起。”住院楼9楼儿童康复科的一名家属说。

儿童康复科的一名医生证实让该科室住院患者办理出院的消息,他称目前暂停接收新的病人。“什么时候能再住院,需要等通知,10天之内。”该名医生表示,如果想做封针以外的康复治疗,可以去儿童神经内科。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住院楼里原本做封针治疗的康复治疗区大门紧闭,门把手上拴着铁链。此外,10月25日,郑大三附院挂号系统显示,儿童康复科所有医生均没有号源,无法预约挂号。分诊台护士表示,儿童康复科医生全部停诊,“医生们都要开会学习,近期不会出诊。”暂不确定之后出诊时间。

10月28日,记者看到儿童康复科所在的蓓蕾楼,都黑着灯,只有保安和几名护士,不见患者和家属,康复科的门诊区空空荡荡,不见医护患者。11月6日,记者再次查看医院的挂号系统,已经找不到儿童康复科相关信息。

封针疗法暂停后,治疗室大门紧闭,拴上了铁链。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封针疗法暂停后,治疗室大门紧闭,拴上了铁链。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家长质疑

患儿误诊遭受“封针之苦”

“封针疗法”遭舆论质疑后,多位患儿家长站出来指称遭郑大三附院过度诊疗或误诊。

“万国兰诊断是听力神经受损,说不赶紧治疗会错失治疗机会,进行了封针治疗,七次封针之后孩子太痛苦了,实在不忍,就带孩子去北京检查,最后确诊是新生儿中耳炎。”张芸(化名)称,她是一位5岁孩子的妈妈,看到“封针疗法”遭质疑的新闻后,怀疑自己的孩子曾被误诊。

张芸称,2014年年底,那时孩子出生45天,听力有问题,在地方医院做了脑部和耳部的检查,显示孩子耳朵内有积液,但是脑部没有问题。

“到了孩子复查的时候,我们想找好一点的医院,看到郑大三附院是河南省妇幼保健院,就去挂了万国兰的门诊,做了几项检查,万国兰说孩子是听力神经受损,有一种治疗手段,孩子挺疼的,但疗效挺好的”,张芸称,后来就知道这种让孩子“挺疼的”疗法叫“封针”。

张芸至今清晰地记得封针疗法的场景,“几个大人抓住孩子,两个抓手,两个抓腿,背后还要有人抱着孩子的腰,护士就开始扎针,一针进去,就鼓起一个大包。我们家孩子头上扎12针,鼓了12个大包出来样子就跟外星人一样。”

关于封针疗法的治疗过程,记者采访了多位家长,大家的表述都离不开“痛苦”二字。“封针的过程极度痛苦,远比你们视频中看的感受强烈。”因为质疑风波暂停接受封针的患者家长王喜(化名)说,需要两三个大人摁住孩子的腿脚,另外还需要大人用棉球摁住扎针的位置,随着扎针穴位的移动,一个棉球一个棉球地摁上去止血。

“封针治疗后,孩子非常恐惧和敏感,哪怕父母向孩子伸出手,孩子也会躲闪。”王喜说,之后就带孩子去北京,在解放军总医院最终诊断孩子没有神经方面的问题,确诊为传导性耳聋,治疗方案就是回家等它自己慢慢好,要等积液吸收,或者等长大了实在没有办法吸收了,只要把(积液)引流出来就可以了。

大连市中心医院耳鼻喉头颈外科医师崔树林称,“积液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情况,能自愈,对于治疗传导性耳聋,穴位注射鼠神经因子等药物,不是正常治疗的步骤和药物,我认为是没有必要的。”

还有家长质疑“封针疗法”带来的副作用。赵欢的孩子出生的时候诊断出缺氧缺血性脑病,在4个月时,孩子能抬头,能追听追视,能逗笑,眼睛有神,但是不会抓东西,不会翻身。赵欢带着孩子先在本地医院进行康复治疗,之后在熟人的介绍下,挂了万国兰教授的号,来到郑大三附院进行“封针”治疗。

在第三个“封针”疗程开始的时候,赵欢发现孩子的眼神不像之前有神,主动运动少了,就把这情况告诉了管床医生。“医生说应该是月龄大了,孩子知道偷懒了,不想运动。”赵欢说。

有一天,赵欢突然发现孩子有时候眼神极度恐惧,出现了点头拥抱的动作,开始还想着是封针吓着了,但这样的动作每天越来越多,赵欢觉得大事不好,赶紧让医生做脑电图检查,结果全脑异常放电,脑电高度失律,癫痫发作。

接着没过几天,宝宝每天癫痫发作高达九次,慢慢地什么都不会了。赵欢怀疑宝宝的癫痫和封针有关,但是医院回复两者无关。“当我把脑电结果拿给医生看时,他说宝宝脑上的病灶最容易引起癫痫,和封针没关系。”赵欢说。

封针疗法暂停前,在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治疗的患者很多,住院病房走廊上都加了病床。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封针疗法暂停前,在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治疗的患者很多,住院病房走廊上都加了病床。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业界讨论

多名专家称“封针”缺乏科学依据

郑大三附院的“封针疗法”治疗儿童脑瘫受舆论质疑后,也在医学界引发讨论。一项医生群体的调查显示,超7成受调查的医生反对“封针”疗法。

据丁香园10月25日发布的一项调查,在561名医生对“封针”疗法的态度中,71.8%的人认为没有足够证据,且伤害孩子的疗法,应该坚决取缔;25.4%的人认为说不定有一定效果,可以再观察观察;仅2.8%的人认为是非常有效的治疗手段,坚决支持。

多名医学专家表示,“封针疗法”缺乏科学依据。鲍秀兰团队专家、宝秀兰中心首席医疗官刘维明表示,“对于‘封针治疗’是否有足够的科学依据,我目前不好作评价,但是,我觉得对孩子采用这种有疼痛的、有创伤的、有医疗压力的治疗疾病方式,可能导致孩子对外界的交流会出现障碍,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是不赞同的。”

上海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胡杰表示,“我觉得(封针)没有科学依据,如果确认是脑瘫病人,现在效果比较可靠的治疗方案是选择性脊神经后根切断术,结合康复治疗。”

郑大三附院副院长、儿童康复科主任朱登纳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曾表示,“封针疗法”循证医学证据不高,将开展论证。医院开展过临床研究,也做过动物实验,“但相对来说,设计的样本量不够大,或者说,循证医学证据不是很高。”

郑大三附院的“封针疗法”陷入了误诊、过度诊疗的质疑,但记者注意到,该院早在多年前也曾在学术期刊发文,分析小儿脑瘫的误诊、过度诊疗问题。

2010年12月,核心期刊《中国康复理论与实践》刊出一篇题为《389例脑性瘫痪的误诊、漏诊及过度诊断原因分析》(以下简称《分析》)的文章,共10名作者,其中9位是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的专家,第一作者即郑大三附院副院长、康复科主任朱登纳。

“389例患儿中,156例脑瘫患儿漏诊或误诊为营养性疾病,118例其他疾病患儿误诊为脑瘫,115例正常儿过度诊断为脑瘫”,《分析》指出,“过度诊断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医生经验不足,对小儿神经发育规律不熟悉,诊断标准掌握不好;二是由于目前医疗环境相对恶劣,医患关系紧张,医生怕万一日后孩子有问题发生医疗纠纷,而脑瘫诊断标准的放宽既可提高‘治愈率’,又可提高医院的经济收入。”

新京报记者10月28日在郑大三附院副院长办公室见到了朱登纳,并针对《分析》一文提出了采访请求,但朱登纳以“宣传科统一回应”为由拒绝回应。

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专家团队,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万国兰。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专家团队,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万国兰。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摄

起底“封针”

穴位注射治小儿脑瘫27年

虽然郑大三附院官网以及院内多块宣传牌上都介绍,1992年,万国兰在国内创制“位点加穴位药物注射”治疗小儿脑瘫、脑损伤缺氧缺血性脑病等,但是,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不止一位专家对媒体否认“封针”疗法为万国兰首创,穴位注射早已存在,万国兰只是有所创新。

“穴位注射”是针灸技术的一种。据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2008年发布的《针灸技术操作规范第6部分:穴位注射》,穴位注射的定义为,“以中西医理论为指导,依据穴位作用和药物性能,在穴位内注入药物以防治疾病的方法。”

2004年7月,在佳木斯举行的中国康复医学会首届儿童康复学术会议,万国兰等人的一篇回顾性文章总结了11年药物注射治疗脑瘫的作用。自1991年6月至2004年2月,万国兰的脑瘫治疗方法分为四个阶段,针灸、按摩阶段,穴位注射阶段,以穴位为主加位点注射阶段,以位点为主加穴位注射阶段。1991年11月至1992年9月,万国兰等人采取针灸加按摩治疗脑瘫。1992年10月至1996年6月,万国兰第一次改革治疗方案,穴位药物注射治疗,选择头维、神庭、百会等传统的穴位,维生素B1、B12加生理盐水进行药物注射。

根据河南一家媒体2011年的报道,万国兰创新疗法的灵感来源于一篇外文医学文章,“一天,她在一本外文医学专著上看到一篇文章,文中记述说,大脑脊髓损伤,如果不给予一定的强刺激,就不能出现明显的疗效。”

据上述报道,万国兰在工作之余,先是买来鸡、鸽子开始了动物实验,后来依据人体神经肌肉解剖生理往自己身上扎针,反复进行试验,经常把自己身上扎得血流不止。1992年10月把这种新方法投入临床使用。

第二次治疗方案改革是1996年8月至1998年11月,以传统穴位为主加上腰椎间隙进行药物注射。第三次治疗方案改革是1999年2月至2002年10月,头部基本是按照脑神经解剖及神经生理功能选注射位点,四肢大部分按局部肌肉功能选位点,配少量传统穴位。

从万国兰的多篇期刊论文和学术会议文章来看,她的研究方向一直在于“封针疗法”和传统针灸治疗的对照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封针疗法”比传统的针灸加按摩治疗脑瘫的疗效更好。

万国兰在期刊发表的一篇回顾性论文称,选取1997年8月至2002年9月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脑瘫治疗康复中心诊治的381例脑瘫患儿,位点加穴位药物注射治疗脑瘫总有效率97.1%,其中正常化190例子,占比49.9%,无一例出现副作用。因此结论是位点加穴位药物注射治疗脑瘫,疗效好,见效快,是一种中西医结合疗法。

10月25日,记者尝试就“封针疗法”采访郑大三附院,该院宣传科工作人员以“等待有关部门的调查结果”为由拒绝了采访请求。新京报记者联系郑州市卫健委,工作人员表示该事件还在调查中。“封针疗法”治疗脑瘫受质疑至今,官方调查还在进行中,“创始人”万国兰也未曾出面回应质疑,疑云仍未消散。

“封针疗法”暂停后,王喜带着孩子出院,寻求其他脑瘫康复治疗方法。“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我们早就跑遍了,之前‘封针’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如果‘封针’无效,我们下一步还能去哪治疗?”

新京报记者陈奕凯李宁远

责任编辑:祝加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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