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派特·巴克,历史与未来连接之桥上的思考者
在国内,派特·巴克是一位不太受到关注的作家,但她的《重生三部曲》却曾经入选布克奖40周年最佳小说。作为安吉拉·卡特曾经的写作课上的学生,巴克并没有循着安吉拉·卡特的道路前进,而是大胆做出突破,创作了《重生三部曲》这部厚重的历史小说。
撰文丨朱彦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在国内,派特·巴克是一位不太受到关注的作家,但她的《重生三部曲》却曾经入选布克奖40周年最佳小说。作为安吉拉·卡特曾经的写作课上的学生,巴克的文字也多少带有一些精怪与黑暗的气质,她早期的写作也涉及不少女性主义题材。不过巴克并没有循着安吉拉·卡特的道路前进,而是大胆做出突破,创作了《重生三部曲》这部厚重的历史小说。
派特·巴克(Pat Barker),作家,1943年生于英国约克郡。1962至1965年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国际关系史。巴克早期小说关注英国工薪阶层女性,《重生三部曲》是她创作的转折点。
这部以一战为背景的小说虚虚实实,融合了许多真实历史人物的故事,如反战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和威尔弗雷德·欧文,弹震症专家瑞弗斯,神经学家亨利·海德等,但它并不能简单归为反战文学,而是借历史的幌子,将小说引入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人”的空间。它所探索的是人的心灵,关于人性的种种矛盾与模糊之处。
当我们谈到当下世界的许多问题时,往往谈到二战,巴克认为,当代困境的根源其实在一战。只是,如若写作直接处理一个当代问题,有时只会激活人们的偏见。因此她提出,“小说家可以用一种更开放的方式来处理当代困境——通过书写历史,这种人们不熟悉的幌子来呈现,人们不会自动知道自己对此的看法……历史小说可以成为通往现实的后门。”这是巴克选择历史题材的初衷。
虽然小说所涉及的时间跨度不到两年,但它所剖开的时间截面是广阔而漫长的,从1918年一直持续至今。读到后来,我们能强烈感受到一种现实生命的切近感。这种切近感迫使我们思考,我们在此时此刻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体验着这个世界?我们今日所面临的问题和过去有没有本质的不同?
本文作者是在中文世界中最初研究派特·巴克的学者之一,如今也在继续致力于研究译介派特·巴克的作品,她从自己对巴克的研究和理解出发,在巴克自身的命运背景下和巴克整个的创作脉络中,阐发了对巴克作品的诸多看法。《重生三部曲》所涉及的层面丰富且复杂,文章并不能细细展开,但也能为我们理解此书提供诸多启示。
初次读到派特·巴克
(Pat Barker,初译帕特·巴克尔)
作品的那一年,我正处于博士论文选题最焦灼的时刻。英国当代作家并不算多,研究者也早已将研究开展得如火如荼,如何选择一个既有价值又相对较少有人涉足的领域开始自己的研究呢?巴克就在这个时候适时地出现了。我在几乎所有的英国当代文学史和介绍类的作品中都看到了这个名字,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作为作品独具特色的布克奖作家,巴克不仅在中国大众读者中少有人知晓,在文学研究领域也备受冷落——甚至,巴克的作品那时在中国大陆地区都还没有中译本。
六年之后,巴克小说的第一部中译本《重生三部曲》终于问世。这是巴克的代表作,由《重生》《门中眼》和《幽灵路》三部小说组成,它们之所以被称作三部曲并常常被放置在一起讨论,是因为都是描写一战的小说,并且具有人物和情节上的连续性。在三部小说之中,《幽灵路》最为有名,获得了1995年的布克奖。令人感慨的是,三部小说的英文版分别出版于1991年、1993年和1995年,比起同时代的其他布克奖获奖作家,巴克真的是姗姗来迟了。
《重生三部曲》的一站再现
可以说,《重生三部曲》代表了英国当代文学对一战最具影响力的一次再现。一战对英国人影响巨大,英国士兵伤亡超过九十万人,财力损失所带来的经济衰退也造成了英帝国此后的衰落。虽然一战结束至今已过百年,但每年11月11日停战纪念日前后,英国依然会举行各种盛大的纪念活动。
《重生三部曲》,(英)派特·巴克著,宋瑛堂译,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4月版。
与以往层出不穷的一战文学作品不同的是,《重生三部曲》没有将主要目光投向战场,而是转向了一战时期的英国大后方和英属殖民地等远离战场的场域,着重叙述了历史上曾经被忽视和边缘化的事件,譬如被诊断为患有弹震症的军官和士兵在医院接受精神治疗的过程、国内风起云涌的反战和平运动、军工厂的工人罢工斗争等等。三部曲还选取了非士兵身份的瑞弗斯作为主要聚焦人物,瑞弗斯身兼精神病学家、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等多重身份,他在三部小说中作为目击者对一战所进行的观察、记录和反思使得三部曲具有了新鲜而独特的一战视角。
正是通过独具特色的场域和视角,三部曲展现了一战时期广大社会群体创伤记忆产生和被压抑的过程:《重生》中的军官和士兵在战场受到精神伤害之后又再一次遭受了来自军事医疗的伤害,他们的创伤记忆非但没有得到安抚,反而遭受了残酷地压制;《门中眼》中以反战人士为代表的平民受到了来自规训机制的严苛打击,他们被迫缄默,其创伤记忆也随之受到压抑;《幽灵路》中殖民地的文化也在无形之中成为附庸于西方记忆的被缄默的他者。在巴克的笔下,一战之所以成为文化创伤,并不仅仅在于它造成的伤亡人数,更在于这个历史时期之中广大社会群体所遭受的精神压抑和被迫缄默的痛苦。三部曲从当代的新视角重新建构一战叙事,发出了英国必须正视曾经的历史问题并承担道德责任的诉求。
战争记忆影响下的文学创作
《重生三部曲》确立了巴克作为英国当代重要作家的地位。在三部曲之后,巴克在不同小说中继续书写着一战和其他战争——《生活课》、《托比的房间》、《正午》……即使是在巴克那些看似非战争题材的小说中,战争也像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潜伏在字里行间:《越界》中犯下杀人罪行的丹尼有一个从战场回来的父亲,自小生活在父亲的战争阴影之下;《双重视角》中的人们看似都生活在宁静的英格兰乡村,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却和外面纷纭复杂的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比如美国的“9·11”事件、欧洲的塞尔维亚和波黑战争、英国的福岛战争……为何巴克对战争题材如此情有独钟?
根据《重生三部曲》第一部改编而成的电影《重生》(1997)剧照。
这不得不谈谈巴克的成长经历。巴克原名叫帕特丽夏·玛格丽特·德雷克
(Patricia Margaret Drake)
,1943年5月8日出生于英国蒂斯河畔的小镇索纳比
(Thornaby-on-Tees)
。在索纳比的养鸡场上,巴克在外祖母身边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因为私生女的身份,巴克对自己的生父知之甚少,她只听说自己当年是因为外祖母的极力劝阻才摆脱了被送养的命运,对于更多的细节则无从得知。在她七岁的时候,母亲莫伊拉结婚,巴克选择留在农场和外祖母及继外祖父生活在一起。
在巴克的童年乃至后来的人生经历之中,家庭成员的战争创伤记忆始终萦绕在她的生活里,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巴克的继外祖父和继父都参加过一战,舅舅参加过二战,而巴克也曾经一度相信母亲的话,认为自己的生父是在二战中丧生的飞行员——这些家庭成员和战争纠缠不清的联系深深地影响了巴克
(巧合的是,巴克的丈夫大卫·巴克的父亲也是一战老兵)
。
许多评论家都强调巴克这些童年时代的经历对于她后来创作的影响。巴克自己也坦言,偏爱战争和暴力主题与家庭背景有很大的关联:“我觉得偏爱写作暴力方面的主题主要是源于我自己的观念而不是受其他作家或者观念的影响……家里的情景和战争的背景,还有女人们的解释,在很早的时候就和我产生了联系。”
其中,继外祖父的一战经历对巴克的影响尤为深远。她多次提到继外祖父身上的刀伤:“我的继外祖父身上有一处刺刀伤,我小的时候就特别注意到了它,但是外祖父并没有谈到战争,所以在某种意义上那处刺刀伤在为他言说。沉默和伤痕就以那种特殊的方式产生了连结……因此,关于战争的想法、伤口、受到阻碍的交流,当然还有沉默——关于战争的沉默,因为战争不是一个被展示的主题——在我的脑海中都和男性纠缠在一起。”一战留在继外祖父身上的伤口仿佛宿命般将巴克和一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它激起了巴克对一战最早的兴趣,并促使她后来在多部作品中探讨战争及其后果。
戈雅画轴般的文学图景
由于成长环境的特殊性,或许还有国际关系史专业的教育背景的影响,在创作上,巴克成了一个独树一帜的作家。巴克作品的主要风格与大多数英国当代女作家明显不同——除了战争,她还善于表现其他的暴力和灾难主题,这形成了巴克作品的鲜明特色。从第一部小说《联合街》出版至今,巴克在长达40年的创作生涯中已经出版了14部小说,这些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涉及暴力与灾难,只不过它们各自的角度不同罢了——从历史上的特洛伊战争、一战、二战到当代的诸多战争与冲突,巴克在她的小说中描绘了一幅幅或宏阔或细致的图景,它们共同构成了展现人类历史灾难色调凝重的画轴。在这些图景之中,战争等暴力行为之下人们所遭受的身体和心灵创伤,更是巴克试图着力去刻画的对象。
巴克曾在小说《双重视角》中多次提及西班牙画家戈雅,她在采访中也表达过对戈雅“为了真相本身而讲真相”的钦佩之情:“戈雅潜心于那些表现战争灾难的版画,他整个的一生中都没有把它们给任何人看过,甚至没有计划或者试图公开过。六年的辛苦工作,但是他完全是为了自己而做,否则他是为何而做呢?”戈雅擅长油画和版画,对后世的现实主义画派、浪漫主义画派和印象派都有很大的影响,他的绘画以毫不掩饰的真实再现暴力和灾难场景而闻名,对那些人们不忍直视的残酷场景,戈雅从来不吝惜笔墨,他正是要通过视觉的冲击直击观看者的内心最深处,激起他们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对暴行的愤怒。
巴克笔下的文学图景与她所钦佩的戈雅的绘画风格惊人地相似。她所有的小说在主题和色调上都像极了戈雅的作品,打开巴克的小说就如同展开一幅幅戈雅的版画。对于生活中阴暗的一面,人们往往采取回避的态度,不愿意去看,甚至拒绝承认它们是生活中真实的存在。然而,巴克的小说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偏偏将一切丑陋无情地剖开示予读者,那些我们在生活中不愿意直面或者是刻意躲避的黑暗和痛苦,就那样鲜活地跃然纸上。
而与戈雅同样相似的是,这些作品尽管色调阴郁,有时读来甚至让人有压抑之感,但是它们在艺术的追求上却是积极的。和戈雅的绘画相似,他们都在通过自己的笔表征暴力下受伤害的他者,再现他者的创伤和历史。
巴克关于历史的书写是坚实的,这种坚实不只是来自她对历史细节的熟稔与展示,也来自于巴克内心里所始终坚持着的明确的道德中心,她对弱者和受苦者满怀同情,同时也通过自己的文字对社会的公平正义发出强烈的呼唤。
选择记忆,还是选择遗忘?
纵观巴克的创作,不难看出她对历史题材的迷恋。2018年最新出版的小说《女孩们的沉默》追溯了古希腊著名的特洛伊战争。而那场一百年前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她诸多小说中的背景。《正午》则以二战为背景,继续讲述了在一战中幸存下来的艺术家在二战中的经历。
尽管不曾亲历世界大战等历史大灾难,前代的记忆却在耳濡目染中深入巴克的内心,激起了她执着的探索和想象。其实,不仅是巴克,很多与她同龄的英国人也都曾浸染在上一代或上上代的战争记忆之中,在前代那些被讲述或者不曾被讲述的故事中长大。他们的经历不是纯粹的个人经历,而是具有某种共性——这代人生活在亲历历史大灾难的一代与对世界大战没有任何概念的年轻一代之间,成了历史与未来连接之桥上的一代。
实际上,具有类似经历的一代人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同样存在。他们或是生活在历史大灾难的幸存者家庭之中,或是与幸存者家庭存在紧密的联系,与巴克一样,他们都是连接历史与未来的一代。对于这样的一代人来说,记忆与遗忘,成了富有张力的两个关键词。对于过去的历史灾难,究竟是该记忆还是遗忘?如果应该记忆,那么,又应该记忆怎样的历史?
这个问题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变得尤为重要。因为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亲历历史大灾难的一代渐渐逝去,当代人与历史大灾难的直接连结感也在慢慢消失。当代记忆研究学者伊娃·霍夫曼
(Eva Hoffman)
将这个时期称之为“记忆的时代”
(era of memory)
,他指出,这个“记忆的时代”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随着历史灾难的亲历者渐渐离开我们的生活,那种“活着的连接感”也逐渐消失,因此记忆的保存就变得至关重要:“第二代是中枢的一代,在这一代被接收和转移的关于事件的认识正在被转化为历史或者神话。”这个“记忆的时代”的明显特征是,在世纪之交,有关记忆和记忆形式的讨论明显增加,人们对即将逝去的一代的故事的兴趣也日益增加。
巴克的许多作品都反映出这个特殊“记忆的时代”的特色以及对它的反思。《重生三部曲》是其中一个明显的例证。巴克的另一部小说《丽莎的英格兰》也是如此,它讲述了百岁老人丽莎近一个世纪的人生苦难,试图激发读者展开对过去历史的思考。
除了反思历史,巴克还通过她的作品对如何将历史带入未来展开深层次的思考。在《另一个世界》中,巴克展现了一战老兵乔迪的外孙尼克和历史学家海伦所遇到的困惑。尼克自小生活在外祖父的创伤记忆之中,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代重复自己的经历,因此力图擦除过去的创伤记忆对后代的影响。尼克遮盖暴露真相的壁画,隐藏讲述真相的书籍,他所做出的这种种努力都是为了使创伤经历终止于他这一代。然而,种种迹象表明,尼克的努力并不奏效,过去仍然笼罩在尼克的孩子们的生活之上,挥之不去。与尼克不同,历史学家海伦着迷于以口头档案和著作的形式记录乔迪的经历,海伦对乔迪进行录音采访,保存大量乔迪的照片,还把对乔迪采访和研究的结果写成专著出版,努力将乔迪的记忆以各种方式保留下来。
尼克和海伦迥然不同的做法反映了当代对于如何将创伤历史带入未来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对于曾经给上一代带来痛苦的创伤经历,究竟应该怎样对待?小说本身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判断。也许,作者的用意正在于此——在这个“记忆的时代”,究竟应当怎样记忆过去?又要将怎样的记忆传递给未曾亲历历史灾难的后代?是选择记忆,还是遗忘?我们又该如何抚慰创伤以及避免灾难的再次发生?这些,都是巴克反复思考并抛给读者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也正是巴克作品值得一读的意义所在。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重生》剧照。图为电影中的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与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欧文在一战结束的前一周战亡,年仅25岁。而我们所熟知的那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便是萨松所写。
萨松与欧文的对话:
“不只是这样而已,对吧?有时候,你单独守在壕沟里,入夜以后,你会意识到一种远古的气氛。好像这条壕沟自古以来就有。我们守过一条壕沟,一边排着一行骷髅头,乍看好像……好像香菇。而且,把它们当成马尔堡公爵军的士兵比较容易,反而很难想象它们两年前还活得好好的。感觉仿佛从前的每一场战争都……精炼成这一场,把这场战争变成一个你……几乎无法质疑的事实。好像有个非常低沉的嗓音说,快跑吧,矮子,历劫归来要心存感激。”
顷刻间,萨松的颈背陡然森森蠕动,如同坎贝尔首次提及德军间谍之事;但这不是精神异常。“我有过类似的经验。呃,类不类似,我不清楚。有一天晚上,我带着配给军粮过去,看见炮前车映在天边,信号弹冲天。每晚都看得到的情景。不同的是,我当时好像站在未来,从未来看着战场。百年后,后代仍有办法从这里挖掘到骷髅。我觉得自己从百年后的将来回顾。我好像看见我们的幽灵。”
医生瑞弗斯的梦魇:
他走在耶兰的医院走廊上,漫漫长廊,愈走愈长,犹如一条被拉至极限的橡皮带。走廊尽头的对开门开开合合,呼呼拍动着,动作持久而不寻常,看似猛禽的翅膀。佝偻男靠着栏杆,望着他走来,眼珠随着他前进的身影流转,嘴巴张开,吐出以下的句子:
本人谨此违抗军威,因为本人相信,有权停战的主事者刻意拖长这场战争。
我是现役军人,深信此举是代表全体士官兵发声。
整句在白走廊里回荡着。倏然间,梦境变了。他置身电疗室,一手握着咽喉电极,前面有人张着嘴,他看见湿润的粉红色口腔,见到微微颤抖的悬雍垂,见到微黄而有颗粒的舌面,看见靛色蛋状的扁桃体。他拿着压舌板伸进口腔,试图将电极伸进喉咙,但不知为何,电极进不去。他强行插入,对方挣扎起来,在他身下顶撞,这时他低头一看,发现手里拿着马衔。他已造成不少伤害,对方的嘴角磨破皮,沾着血与唾沫,但他不顾一切,想把马衔塞进嘴里,病患大叫一声,才把他震出梦乡。他坐起来,心脏怦怦跳,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惊叫失声。
作者丨朱彦(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编辑丨安也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