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隋建国:要赶上时代这趟列车,绝对不能落后
“我所有的作品,都反映着中国的现实和整个社会的变迁,都跟整个时代的脉动息息相关。只不过我用的是新的时代语言。”
从早期的《地罣》《殛》到“中山装”“中国制造”系列,再到《大提速》《运动的张力》《盲人肖像》,直至近两年的《手迹》、最新作品《3D的面孔》,作为中国当代雕塑界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隋建国给我们展现了中国当代雕塑几十年的历程。雕塑、行为、装置、影像、行动绘画……隋建国用30余年的艺术实践给出了中国雕塑家如何“从这个时代进入国际舞台,找到自己的表达方法,而且是时代的方法”的强有力回答。
“我从小脑子里就有时代列车的概念:你不能落后,要赶上这趟车。我从一个工人考上大学,也真是赶上了这个时代的列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尽管创作路径有违导师希望自己做“纪念碑式”的写实雕塑,但隋建国用30余年的艺术实践证明了在呈现70年来的“重大题材”时,艺术家是完全可以用“新的时代语言”和“现当代艺术语法”的。
摄影/柴金辰
“回顾中国改革开放这40多年的发展,中国制造是一个又宽广又深刻的题材。”隋建国认为在面对这些重大题材时自己还是交出了不同的、属于自己的答卷。
避开写实,在石头、胶皮上做文章
隋建国称自己是追赶时代末班车的人。
尽管小时候就表现出绘画天赋,但隋建国想当一名科学家,学校送他去少年宫学美术,他也没太积极。“文革”彻底破了科学家梦。中学不上课,隋建国刚过16岁生日便接了母亲的班成为青岛第一棉纺织厂的一名工人。
进入工厂后觉得无聊,17岁的隋建国想到拜师学画画。1977年大学恢复招生,隋建国赶紧去夜校学素描,想赶上高考这趟末班车。24岁考进了山东艺术学院,尽管起手学的是国画,且在18岁就完整临摹了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但隋建国选择了雕塑。
最初隋建国对雕塑的印象就是做个毛主席像。但当24岁的他进入大学发现还有现代雕塑时,立马着迷于那种完全自由、解放的力量。
隋建国又是个好学生。虽然他觉得并非只有写实人体才是艺术,但他在课上还是认真地学习,为此培养了扎实的写实雕塑功底。不过课外却在研究自己的那一套,“我当时就想从中国传统思维里找到一条跟现代艺术、当代艺术能相对接的道路。”
在中央美术学院读研究生时,有一天傍晚导师董祖怡突然来到教室,结果发现上课的泥塑在那包着,隋建国则在制作自己的那一套,有些失望。“我想从泥塑、石膏这种特别廉价的材料里面找到一种表达方式。”那时,隋建国创作的都是表现主义风格的雕塑——或咆哮、或变形,早期作品《卫生肖像》就是这样的风格。一根铁杆上顶着一个人头形状的烂石膏,石膏表面横七竖八地缠着绷带。
自进入艺术院校学习雕塑以来,隋建国都刻意避开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顺利留校任教后,他很快创作出了中国现代雕塑的代表作——《结构系列》和《地罣》。当时身为青年教师的隋建国带着学生下乡打石头,创作了一系列石头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当属1994年的《地罣》,二十多块几百公斤重的巨石,每一块都被螺纹钢网紧紧束缚住。
《地罣》
1996年创作的《殛》也是隋建国早期创作生涯的又一代表作,“那个阶段我喜欢用两种材料互相侵犯。”于是便在一块木头上钉钉子,钉着钉着,木头裂了,“木头的忍受力还是不行。”后来隋建国发现胶皮可以,便在橡胶带上钉满了密密麻麻的钉子,“我们就像那块橡胶,这么多钉子刺进来,它伤害我们,但我们则跟钉子融为一体。”
大学求学时代,隋建国接受的是苏联现实主义教育,但他却走上了一条现当代艺术创作之路。如今回忆起导师对自己的期望,隋建国颇多感慨。但他还是坚信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走上这条路,是受到时代的感召。”
给大卫、掷铁饼者穿上“中山装”
1996年《殛》赴大阪展览,日本女策展人问隋建国:大家都知道中央美院以写实见长,是亚洲第一,您是那儿的老师,为什么不用写实来表达?
“可能她希望我的答案类似:我喜欢现代主义、反叛写实之类的。但我不是用口号回答问题的人,我会反省自己。我当时就想:是啊,我怎么就不能用写实来表达?我写实技巧明明不错啊。”当时的隋建国缓了一下,给出了“在央美写实太普通了,我想跟别人不一样”的答案。
但女策展人的发问依然在隋建国脑海里盘旋。
没过多久,隋建国去广东参观了孙中山故居。前边有希腊式山墙,后边套院却是中式的,这般的建筑风格让隋建国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中山装前面看是英国绅士,后面看是中国农民。
促使隋建国动手创作“中山装”系列的另一个契机,则是1997年在澳大利亚墨尔本访学期间,他发现马路上走着的任何一个中国人,可能也说英语穿西装,但其实身上都穿着一件看不见的中山装。
《衣钵》
隋建国一下找到了“中山装”这个形象,决意挑战写实。很快在澳大利亚,他就做了十多件能摆在桌子上的“中山装”作品,其最为人熟知的“中山装”《衣钵》系列就此诞生。隋建国在创作过程中进行放大、减掉细节,去掉自己的塑造手法。
回国之后,隋建国找到了毛泽东和蒋介石穿着中山装在重庆的合影,参照毛泽东的那件中山装继续创作。此后便是一件接着一件。“我尽量机械和冷静地去做,艺术家的个性造型、塑造手法都放弃不论。”他陆续开始给古希腊的大卫、掷铁饼者、挣扎的奴隶等经典雕塑穿上中山装,创作了《衣纹研究》系列,体量也越做越大。
《衣纹研究--马克思在中国13#》
“中山装”名声大振,成为隋建国的艺术符号,也受到市场资本青睐。有钱了,生活好了,隋建国心里却越来越不平静。2006年前后,他花了一个夏天,把以前所有的作品、草图看了一遍。“我还是想做与身边现实相关的东西,放下历史的包袱。”至此,“中山装”在隋建国那成为过去时。
用时间、空间,反映现实和社会的变迁
“中山装”是那个年代对中国道路的艺术反思,是艺术家重新寻找中国特色的开始;将写着Made in China的玩具恐龙放大成玻璃钢制品的《中国制造》等系列是对消费主义的回应;《大提速》是对急速发展的时代的反省……
“我所有的作品,都反映着中国的现实和整个社会的变迁,都跟整个时代的脉动息息相关。只不过我用的是新的时代语言。”
时代的急速发展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更为明显,隋建国用《大提速》等作品给出了自己的思考。
“一次乘出租车,司机师傅突然说:为什么天天这么忙?”这样的生活片段为2006年的大型录像作品《大提速》埋下了伏笔。
2006年,隋建国有个学生在环铁租工作室,说场地很便宜;过了一段时间学生又说,隋老师幸亏你没来,这里现在每天跑火车,烦死了,“这样一来,我倒想去看看。”工作室前的围墙离铁轨才2米左右距离,五分钟来一趟火车,交谈中大家无法听清对话,只好中断,火车过后接着讲。隋建国立马就觉得“这有点意思,时间好像被切成了一片一片的面包。”加上环铁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圆周空间。
《大提速》
他开始尝试在“时间”上动手,沿环铁内圈布了12台摄像机,同时开机半小时(一盘录像带最长可录时间),将9公里长的铁路线和奔跑的火车全放在自己的镜头里。12个拍摄点有艺术家工作室,有村头、路口,有鱼塘、油菜花地、垃圾场,也有现代化的立交桥。它们像个容器,借助时间把环铁的空间给装了进去,也使我们得以感受时代在变速前进中构成的特殊社会现实景观。
隋建国喜欢让作品的体量占据一定空间,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视觉错觉。但录像给了他一种新的方法,打开了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通道。与此同时,那时的他对时间、空间很感兴趣,“时间应该是雕塑中最重要的,空间必须通过时间才能体现出来。”事实上,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探索,早在2006年底《时间的形状》就已开始。隋建国每天给这件作品蘸一层油漆,记录下它每一天所呈现的形状。直到今天他还在继续着这一作品的制作。
《时间的形状》
“走投无路”那一刻,他蒙上了眼睛
作为踏上国际舞台的中国雕塑家之一,隋建国走过古典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到政治波普、观念艺术,创作也不再局限于雕塑,行为、装置、影像、行动绘画等多种表现手法轮番上阵。
但2008年,这位不满足过往的艺术家感觉有点“走投无路”,于是干脆把眼睛蒙起来试试。那一年,一场金融危机即将对中国当代艺术重新洗牌,也是那时隋建国开始“捏造”《盲人肖像》。他刻意蒙上了双眼进行“瞎捏”,每周徒手用黏土捏制几十个雕塑小稿。有时候,他也会拿起一团黏土自由抛落,再从这些自由成型的样品中挑选出自己觉得有感觉的作品,用3D技术进行放大。
《盲人肖像》
隋建国发现,脱开固有的视觉标准,蒙上眼睛捏的东西其实比睁着眼捏出来的要精彩很多。
对当代艺术的探索之路还在继续,隋建国还想找到能够将“盲人肖像”系列以来各类作品的全部细节,更精准地呈现出来的技术方法。于是,2017年便有了名为“肉身成道”的展览。隋建国使用高精密度的3D扫描技术及3D打印技术,高度精确地捕捉并还原了作品表面的手纹细节,打破了此前在泥稿放大过程中对于细节呈现的技术局限,使得雕塑作品的表面肌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细腻程度。
“屏蔽主观意识参与工作所获得的偶然性,那些激动人心的细节,触觉的神秘力量,必须通过精密的3D打印才能展现出来,将触觉转换为视觉。”
时隔两年后,我们又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正在展出的“体系的回响——隋建国·1997-2019”展览上,看到了隋建国的新作《3D的面孔》,这可以被视为《盲人肖像》《手迹》《云中花园》系列作品的后续。它们都以3D树脂材料呈现。这种材料是一种很脆弱的材料,这种脆弱性其实是反雕塑的,但隋建国将其放大到五六米的尺度。“2017年创作《手迹》时,我用3D打印加铸铜,现在直接拿3D打印的光敏树脂进行展出。”隋建国在不断放大过程中,在作品中发现有了类似像素的呈现,“这是3D数字计算的结果,所以我把这件新作品叫做《3D的面孔》。”
《3D的面孔》
隋建国对自我的推翻,对当代艺术的书写、勾勒和反思还会继续。眼下,他最大的心愿是请研究生导师来看看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的这个展览,“这么多年来他肯定通过报道了解了我的创作,但他直到今天还没有正面跟我谈谈他的看法。”无论对谈的结果如何,两代艺术家的对话都能为“这批沿着现当代艺术创作的人已经成熟起来”的艺术发展景象给出最生动、鲜活的注解。
【同题问答】
新京报:能否讲讲你名字背后的故事?
隋建国:我当上系主任后才觉得有必要向长辈问清我名字的来由。我父亲说,在向派出所报名字前无意中看到家中写字台的钥匙口上有个标牌,写着“建国”两字,而且字是从右往左写的。他之前跟地下党来到青岛,有点革命情结,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弟弟就叫“建军”。
新京报:这些年,在你所处的行业里感受到的最大变化是?
隋建国:最大变化就是像我这种沿着现当代艺术路径创作的人成熟起来了,而且真是做出了能体现这代人与以往时代不同的作品。这些作品是这个时代必然出现的东西,它们让这个时代看得见、摸得着。
新京报:哪一个文艺作品对你影响最深?
隋建国:对我产生巨大触动和影响的作品是我们这代人的作品:姜文、田壮壮等人的电影,张晓刚、徐冰等人的艺术创作,史铁生、余华、莫言、残雪等人的小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不看中国小说,但90年代之后真是出现了一大批好作品。
新京报:有没有一个人在你遇到挫折时鼓励你,或是被你视为这个行业里的标杆人物?
隋建国:没有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我们这一代人在遥相呼应。我们在同时代成长,养成独立经验,又互相激发、互相感召。
新京报:作为前辈,能否给这个行业的年轻人一些建议或忠告?
隋建国:我没法给年轻一代提供具体的建议。但是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走出自己的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一定会担负起他们自己时代的重任。
撰文/李健亚
图片除署名外
由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提供
编辑吴冬妮校对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