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香江漫记③丨庙街:一条“平民街”浓缩了香港开埠史
庙街没有夜晚。
当尖沙咀的高楼渐次亮起霓虹灯时,庙街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沿着不足400米的街道前行,两旁密密匝匝有近700个档位,售卖手工艺品、日用百货、服装和书画。来自欧美、东南亚等地的游客熙熙攘攘,商贩用多种语言吆喝叫卖,市井而充满烟火气。
庙街,香港最著名的夜市,几乎是每一个游客来港的必到之处。尽管地处闹市深处,多年来,庙街一直以出售平价商品为人所知,在新科技、新业态的冲击下,庙街也正经历着转型与升级。
这里有香港市民的青春记忆,装满了香港的过去,而庙街商贩们与各行各业一道,也正努力奔向更好的未来。
庙街牌坊,一队英国旅行团在此集合,庙街是香港最著名的夜市,几乎是每一个游客来港的必到之处。
不足400米的庙街两旁密密匝匝有近700个档位。
都市深处的“平民街”
庙街隐身于九龙半岛最繁华的油尖旺区。
北海街、上海街、佐敦道和吴松街四条街道包围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两边都是7层的唐楼,楼龄普遍在40年以上。唐楼中间,一条宽不过三米多,长约400米的过道,两头各有一个红色的中式牌楼,便是庙街。
庙街的白天并不显山露水。水泥马路上,三三两两堆放着塑料棚布和钢管。头发花白的阿伯坐在凉茶铺的天棚下看报纸,不时有身穿纱丽的印度女子经过。茶餐厅的早餐时间还没有结束,一个三明治奶茶套餐,只需要30港币,比港岛要便宜得多。往上看,唐楼正面的马赛克瓷砖已经剥落不少,大大小小的灯箱广告“旁逸斜出”,直伸到街道中间。一户挨着一户的“握手楼”上,居民自己用毛竹搭建晾衣架,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远看宛如“万国旗”。
下午3点后,当挎着腰包的商贩们陆续到来的时候,庙街的一天才算开始。他们从附近唐楼的仓库里,拖出装满货物的推车,然后戴上手套,将堆在路边的钢管加以组合,支起杆子固定,搭出骨架后,再蒙上塑料顶棚。二十分钟后,一个个长约两米,宽只有一米的档口便出现了。
天色渐暗,弥敦道的小巴站旁,下班的人开始排成长队,霓虹灯闪烁,属于庙街的时间到了。
档口一家连着一家,除了三个十字路口外,所有的空间都被商贩们占据。摇头风扇的哗哗声、大排档后厨的锅铲声、卡拉OK馆传出的粤语歌声,伴着商贩用扩音器播放的吆喝声……庙街的夜嘈杂喧嚣。
来往的游人中,以欧美和东南亚面孔居多。他们左看看、右摸摸,盯着这些商品出神,不时掏出相机拍上几张。
庙街售卖的货品,以日用百货和服装为主。发箍、小手包、手电筒、冰箱贴,单价不过几元到百元港币。同样的餐饮或服务,庙街都比其他地方要便宜一些。在这里,洗一整桶衣服,标价是8.8港元,茶餐厅一个有肉有奶茶的套餐,只需要不到50港币。正因为如此,庙街一直被称为“平民街”。
很多国外的旅行手册上,都将这里作为香港必去的景点。香港旅游发展局的官方网站,也将“庙街夜市”列为香港十大景区之一。
白天,小巴车从庙街经过。
下午4时许,庙街的塑料棚档口已基本搭建完毕。
港片青睐的取景地
灯光下,阿永端着餐牌,挎着一只腰包,站在宁波街与庙街的十字路口。
当背着双肩包的欧美游客经过时,他用英语招呼,推着婴儿车的中国面孔出现时,马上切换粤语或普通话,如果面前走过眉心点着红的印度客人,阿永会用印地语上前攀谈。
穿着一身白色T恤,头发染成银白色的阿永,今年35岁,在庙街的这家大排档已经工作了四年。他的职责是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推荐菜式,并尽可能的让游客坐到自家排挡内。
庙街的大排档,用防雨的帆布搭起顶棚,沿街排上桌椅,出售的多是海鲜产品:潮州人擅长做的蚝烙、香港人爱吃的咖喱鱼蛋,以及每只足有十几厘米长的皮皮虾,用盘子盛好摆在路边,在各国游人面前“实物展示”。
阿永的工作时间,与庙街的作息相同。每天下午5点多上工,晚上9点左右,人流量达到峰值时,是阿永最忙碌的时候。而到凌晨1点半以后,行人渐寥,一些档口会选择收摊。
因为游客众多,这里的商贩大多会说几种外语,不过只限于简单的推销和讲价用语。
在福伯记忆里,庙街的过去并不是这样。
福伯在庙街开档已经三十多年,算是整条街上最有资历的“老街坊”之一。他告诉新京报记者,庙街最热闹的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的货品都是本港小作坊生产,本地拿货,本地销售,价格非常便宜,而来来往往的客人,则以香港人为主。“那时候的庙街,还不是一个旅游景点,就是街坊平时买东西的地方。”
庙街的“平民味”,使得其极富香港地域色彩。基于这个原因,不少港片会在庙街取景:《古惑仔之庙街十二少》、《食神》、《庙街故事》、《庙街十三妹》这些内地观众耳熟能详的电影,都以庙街为背景地。
阿永端着餐牌,挎着腰包,站在大排档前用各种语言招呼客人。
浓缩的香港开埠史
在庙街贩商商会主席陈锦荣看来,庙街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一部香港的开埠史。
包括庙街在内的油尖旺区,是九龙半岛最早开发的地区。陈锦荣介绍,“庙街”得名于一座供奉妈祖的天后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之前,九龙天后庙一带还没有填海造陆,如今的庙街不远处便是海湾,很多渔船会来这里避风。久而久之,九龙“避风塘”便声名鹊起。因为渔船众多,一些小贩便在天后庙前摆摊出售杂货商品,当货物需求量增多,市场增大后,零星的地摊连成片,天后庙前便形成了市集,“庙街”之名便由之而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越南战争期间,一些美军会在香港登岸休整。手头阔绰的军官会选择去对面的湾仔消费,而普通士兵则更愿意在消费低廉的庙街流连。
庙街的产能因此被刺激,一些本港的家庭作坊,会依据西方人的身高体形,生产出牛仔裤、衬衣,然后送到庙街出售。
这是“香江奇迹”起飞的年代。维港两岸的港岛和九龙,一幢幢唐楼内,家庭作坊彻夜不息,运货的车就在楼下等着。福伯记得,自家最早也是开制衣作坊,父母在家里生产,自己和几个兄弟姐妹推着成衣,到庙街出售。
陈锦荣介绍,庙街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现,五十年代成型,主力游客已经更新过好几代。七十年代,随着日本经济的发展,庙街市面上开始出现大量日本游客;八十年代,来自韩国、中国台湾等地的客人开始涌现。而进入九十年代,尤其是回归以后,内地游客越来越多,不少档口的摊主都开始学习普通话,并将注意力转移到内地市场。
“我卖的牛仔裤,都是香港出样式,然后送到东莞去加工的。”福伯告诉新京报记者,随着香港的产业升级,加上成本上涨等原因,本地的制造业多转移到了珠三角地区,“价格低,质量好,没理由不去嘛”。不少档口的摊主也表示,自己的主要进货渠道来自内地。
来自珠三角各地工厂的产品,在庙街汇聚,然后再售往世界各地。四百米长的庙街,正是粤港经济紧密联系的缩影。
客人稀少的时候,福伯一个人坐在摊位上看报纸。
被扰乱的庙街旺季
如今的庙街,一个车位大小的档口,租金约一万五千港币,加上租用附近唐楼的仓库费用,每天的房租成本约600港元。
靠着一个卖牛仔裤的档口,福伯养活了一个家。如今,他的儿子已经在本港读大学。
胡生没有经历过“一人摆摊养活全家”的时代。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他,7年前来到庙街做生意,出售一些香港旅游纪念品。在这之前,他做过搬运工,开过货车。选择庙街,主要是因为“可以自己做老板,收工时间自己说了算。”
“实体经济还是有压力的。”胡生说,网购的出现,对庙街的影响不小,本地客人逐渐消失,来自内地和国外的游客增加,庙街从原本出售日用百货的杂货一条街,演变为出售旅游纪念品的“景区”。
“生意也要做嘛!”周生摊开一幅画布,开始用水粉涂色。在庙街,周生的档口是独一无二的,现场作画销售,主题是香港的特色地标,例如太平山、九龙城。
周生曾经是一名广告画家,在港岛长大。在印刷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街头广告和电影海报,都需要人工手绘。如今,周生和几个老伙计一起转战庙街,一幅50公分见方的水粉画,售价只要300港元。
有印度客人前来询问一张佛像的价格,周生立马用英语介绍。几个回合下来,客人还是摆摆手走了。
周生记得,每年的10月和11月,原本应该是庙街的旺季,“人挤人,每个人双手都拿满了袋子。”相比较起来,持续数月的风波,让庙街的摊贩们都感到了现实的压力。
胡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很多国家对香港发出了旅游警示,不少旅行社不再发团。十一黄金周期间,内地游客也大幅减少,“大概只有往年的一半”。胡生的摊位原本不让拍照,如今,一些游客举着相机拍摄商品,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拍拍也算看起来有点人气。”
示威期间,港铁会出于安全考虑关闭一部分地铁站,这让紧挨着佐敦站的庙街受损不小。
福伯放下报纸,指向对面,“看到没有,那个空着的档口已经关了。最近几个月,庙街已经关了三十几个档。”
连续一个月以来,胡生每天晚上只能成交五六百元的生意,刚刚够交租,“如果再继续下去,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开业了。”
周生的油画档口前还摆着不少供售卖的玩具,为其补充收入。
世界各地的游客慕名来到庙街游玩。
留住庙街,留住“香港味”
客人稀少的时候,福伯就一个人坐在摊位上看报纸。在庙街三十年,他见证过很多“造富神话”,比如旁边开档的某某,因为认准了某一种商品,不断加大产量,一下子致富;也见过有人挣了钱便拿去赌,欠下高利贷,不得不连夜“走路”。
庙街,从来不缺挑战和故事,但现在,传承似乎成了一个问题。
福伯的儿子即将大学毕业,对摆摊干夜市没有什么兴趣。“随他去了,他喜欢做什么就去做。”庙街三十年,他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也正因为此,福伯很担心自己变成最后一代“庙街人”。
数据显示,全香港的持牌摊贩有4300户,其中有700户在庙街开档,这里是当之无愧的“香港第一夜市”。
政府和商会都在为留住庙街、留住“香港味”努力。特区政府资讯科技总监办公室的资料显示,政府拟在庙街地区架设免费WIFI,希望以此增加人气。
陈锦荣对庙街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今的他,正在推动与政府合作,将庙街由一个传统的市集,升级为最具香港特色的购物、餐饮地标。
在福伯看来,走过七十年风雨的庙街,是香港精神的最好写照,“勤劳拼搏,靠双手讨生活”。
“Inside or outside? ok!”两分钟的时间,阿永又“搞定”两个客人;周生的画档内,两名内地客人一下子买走四幅水粉画。
佐敦道路口的牌楼亮起灯,正中间“庙街”两个字下,一幅楹联写着“庙显中华传统文化街现香港创新精神”。往外看,双层巴士来往穿梭;向里走,市声喧哗。又是一个不夜天。
新京报特派香港报道组
编辑甘浩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