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大英博物馆前馆长尼尔·麦格雷戈:歌德影响下的民族
有人说,如果说美国人信奉的是上帝,那么德国人信奉的就是歌德。毫无疑问,歌德使德语成为通行于文明欧洲的语言。今天的德国政府更是借助歌德学院,在全球范围内推广其语言及文化。尼尔·麦格雷戈在《德国:一个国家的记忆》中,讲述了歌德影响下的德国。
世存一幅艺术家约翰·缇士拜因作于1786年至1787年的肖像画,大多数德国人一眼便能认出此画。事实上,说它是整个德国迄今为止最为著名的一幅肖像画,亦不为过。这幅肖像画现藏于法兰克福施泰德博物馆,所绘的恰是当时正游历于意大利的作家——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画中,歌德戴着一顶宽边黑帽,潇洒地身披一件白色旅行风衣,倚坐在一片古罗马遗存之上,似有目标地望着前方不远处。若德国人对这一伟大民族诗人的形象有所了解的话,他们也一定知道歌德创作出了一部伟大的戏剧——《浮士德》。它不仅是一部伟大的诗体悲剧,也早已成为德意志民族传奇中的一个决定性元素。
将所有身处异地、说不同方言的德国人融合在一起的元素中,除了经由路德千锤百炼所得的书面德语,大家对童话故事的共同回忆,以及原野乡村美景之外,必须提及的还有这部被公认为德国诗歌中最伟大的作品——歌德终其一生创作并不断修改的《浮士德》。
可惜因为太过庞杂繁复,这一鸿篇巨制没能上演。曾经流传过这样一个说法:如果说美国人信奉的是上帝,那么德国人信奉的就是歌德。毫无疑问,与其他任何人相比,歌德确实当之无愧。他使德语成为通行于文明欧洲的一种语言。今天,德国政府更是借助歌德学院,在全球范围内推广其语言及文化。
《德国:一个国家的记忆》,[英]尼尔·麦格雷戈著,博望译,企鹅图书丨重庆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版
歌德出生在法兰克福中心地带的一幢房子里。该处建筑因战时轰炸而受损严重,后经修复,今天依旧伫立在那儿。整栋建筑共有四层,每层都有五间不错的房间。繁盛的18世纪的舒适生活,于此可见一斑。时至今日,你仍然可以在房子里找到一个漂亮的玩偶剧院,这是1753年四岁的歌德收到的生日礼物。它是一个画有饰纹的大木盒,看起来更像是个玩具屋。正面切割成一个拱形舞台,后面则有许多空间,用以悬挂各式彩色布景,一切都取决于你的玩偶所出演的剧目。
歌德的父亲将这作为礼物送给儿子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将开启儿子怎样的未来。歌德后来写道,恰是这件玩偶剧院改变了他的一生,促使他在四岁时进入了一片新天地。在那里,真实与幻想交织,二者时常冲突,又总是彼此充实,相互转化。自此,歌德开始了写作。
歌德的玩偶剧院居所,1832年
这一切与他父亲所预想的大相径庭。在他父亲眼中,歌德注定得成为律师。这份稳定的职业足以保证他衣食无忧,拥有良好的社会地位。父子之间的矛盾已初见端倪。后来,年轻的歌德虽被送去大学学习法律,但他对此却颇为反感。实际上,他曾就读过不止一所大学。他随意消遣,同一些不相称的人搅和在一起,更与一位不相称的女性坠入爱河。
歌德就这样在莱比锡大学待了三年,说是在学习法律,可实际上却修习了诗歌课程,并为他的初恋凯特馨·勋考普夫写起了诗歌。然而,他对自己所写的并不满意,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文字去述说自己的所思所感。在18世纪60年代,德语的文学样式深受法语文学风格的影响,虽经多般古典传统提炼而来,却也受其诸多约束,对于一个激情四溢的年轻人来说,显得古板而又沉闷。歌德所希望的是某种更为强健、更加直接、更显真诚的风格。一年前,他曾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发现了一种德意志风格的视觉传统。而今,他更于意想不到之处,即在莎士比亚那里,为生动的德语找到了一种可靠的文学模式。
莎士比亚的作品使歌德意识到,语言可同时用来表达深邃的思想和自然真实的情感。这便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如何用其他年轻同胞易于接受的方式,清晰地表述何为德意志。
自第一次拜读莎士比亚起,我便终生难以释卷。我一跃而起,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手有脚。
上述言语出自歌德二十二岁时在父亲的居所为威廉·莎士比亚举办的一次庆祝活动。那是1771年10月14日,这一天在德国宗教历中是“威廉”这个名字的命名日。这个年轻人在完全拜服于心中偶像的状态下,仔细起草而誊写的那篇讲演手稿被留存至今。歌德在莎翁庆祝日的讲演如同一首情歌:“自然,自然,再也没有比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更自然的了!”“莎士比亚,我的朋友啊,您若仍在我们中间,那么除了伴您左右,我将无处容身。”如此沉浸在狂想中的歌德,将自己与莎翁比作欧里庇得斯所著的《伊菲珍妮娅》中的两位英雄,并不禁感慨道:“若您能饰演俄瑞斯忒斯,而我出演毗拉得斯,该是何等之幸福。”
1771年10月14日歌德《莎士比亚演讲》的手稿
安娜·博嫩坎普-莱肯是位了不起的学者,长期从事德意志浪漫主义文学的研究。言及歌德与莎士比亚时她说道:
这是德国首次关于莎士比亚的庆祝活动。对于歌德而言,莎士比亚意味着一种写作、思考以及生活的全新而自由的方式。那句名言“自然,自然”体现了他正在找寻的风格。这是一种宗教式的觉醒,当歌德遇到这种思考与写作方式时,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莎士比亚的某些东西还让歌德直面自己的观点和理想。你若读到歌德那些涉及莎士比亚的想法,会发现他更多是在表达自己与莎士比亚不期而遇时的感受,而不是描述莎士比亚本身。在这位英国大文豪的影响下,歌德创作了他的首部重要作品《少年维特之烦恼》。作品出版于1774年,它使歌德一跃成为最伟大的德语作家。
歌德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了相当的革新性;而这部小说也成为德国文学发展的分水岭。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青春期情感与激情的故事,它反映了作者自己与一位友人的未婚妻之间发生的一段灾难式的情感经历。故事以悲剧告终,主人公维特最终因不堪单相思的折磨而开枪自杀。
18世纪70年代的这部《少年维特之烦恼》,大致相当于20世纪60年代的《发条橙》。后者将暴力置于一个全新的、令人震撼的语境中,迫使人们去面对那些他们原本想避而不谈的人类行为。歌德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年轻人。歌德正是通过主人公的双眼,描述了他所处的那个世界,以及他那爱恋与希望、失望与死亡彼此纠缠的情感。
当时这部小说畅销整个欧洲。各处的年轻人都穿着像维特一样的蓝色外套和黄色背心,而像维特那样开枪自杀的也不罕见。除此之外,这部著作更是首次确立了德语作为一种欧洲文学语言的地位。歌德也和他心目中的英雄莎士比亚一样,成为被全世界读者广泛阅读的作家。
1774年版《少年维特之烦恼》扉页
《少年维特之烦恼》受到一代人的狂热追捧,充满激情地证明了在人类的境遇中心灵的重要性。歌德向我们述说着,是我们情感的深度与力量真正定义了何以为人。这部作品以充满同情的笔触,细述了年轻的主人公跟随自己的感受,无视社会强加的令人窒息的诸多规范的故事。小说广受推崇的同时,也有反对的意见,认为它是一部极度危险的作品。因为书中主人公的自杀之举宣扬了他罔顾责任与义务的自我放纵和不道德的行为。然而,年轻人却观而爱之。众所周知,拿破仑启程远征埃及时,就随身带了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
歌德因维特而声名鹊起。这也引起了萨克森—魏玛的统治者卡尔·奥古斯特的关注。这个十几岁的小公爵是位自由而开明的知识分子。他是歌德的读者,继而又成为歌德的资助人。1775年,歌德应公爵之邀前往魏玛,被委任为其枢密院的一员。他的任务之一就是打理小公爵的银矿和铜矿。对这位新近成名的作家而言,这无疑是个转折点。在小邦国的统治者身边工作,使歌德接触到了一系列的机会。巴黎或伦敦的作家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机遇。他也被派去处理一些外交事务,故而能结交一些作家。总之,他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和一个终身职业。更为便利的是,只要乐意,他可以随时从公务中解脱出来,去自由地从事自己所喜欢的创作。
尽管如此,歌德在魏玛的头十年却也遭遇了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年危机”。他曾在斯特拉斯堡见识了哥特式建筑艺术的震撼力。歌德早前庆祝莎士比亚日以及创作《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过程中,已经充分挖掘并善加运用了北欧文学中的自由与情感要素。但是,正如莎士比亚一样,歌德对每一种不同的经历体验,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探究欲望。而他的思绪也转向了南方的艺术与文学。三十七岁时,他决定务必亲自去罗马游历一番。正是在那儿,他遇见了艺术家缇士拜因。于是后者创作了那幅著名的、一眼可辨的肖像画。
《歌德在罗马平原上》,约翰·缇士拜因作于1786年至1787年
若说维特和莎士比亚日的庆祝活动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沉浸于北欧传统中的歌德,那么缇士拜因所作肖像画中的歌德则正面对着地中海文明遗留下来的碎片。散落于地的是几块从一座宏伟的古罗马建筑上脱落的墙砖。歌德正懒洋洋地斜倚在上面,好像靠坐在一张躺椅上。背景处依稀可见一条荒废的水渠。在歌德身旁有一块爱奥尼亚式立柱的顶部和一块石刻浮雕。领略了北欧的建筑与文学之后,我们再来一睹南欧的视觉艺术。
然而,这幅画作并非简单地描绘古旧与腐朽。尽管藤蔓爬上了那些碎石,但在歌德肩旁,就有一株小树已然生根,那正是一株典型德意志风格的橡树。从一个已然消逝的文化的遗存中,歌德将创造出鲜活的事物。右侧的石刻浮雕上是古希腊公主伊菲珍妮娅,还有她的弟弟俄瑞斯忒斯与他的好友毗拉得斯。而在1771年莎翁庆祝日的演讲中,歌德就曾梦想着亲自为他心目中的英雄莎士比亚出演毗拉得斯这一角色。
缇士拜因创作那幅肖像画的时候,歌德也在创作自己的一部戏剧。但这部以伊菲珍妮娅为主题的作品,并非受莎士比亚的启发,而是借鉴了欧里庇得斯的著作。它将古希腊的经典神话变成了一部用标准德语写就的戏剧。缇士拜因似乎在暗示,在这些古希腊与古罗马的碎片之中,歌德正锻造一个全新的架构。那些地中海文明的伟大成就可在此架构中与北欧的文化传统融为一体。
回到魏玛之后,歌德便以全新的活力投入到这项伟大的工作之中。他回顾起自己的意大利之旅,将其视为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而他关于意大利的篇章也被所有德国人学来,用以咏叹南欧。德国人对于他笔下花蕾绽放的柠檬树的熟知程度,正如我们英国人熟知华兹华斯笔下的水仙花一般。歌德诗中写道:“你知道那片柠檬树花蕾绽放的土地吗?”缇士拜因所绘的不仅仅是一位诗人的肖像画,它更是德国与意大利长久恋情的至高意象。
在魏玛的居所里,歌德被古希腊与古罗马雕塑的石膏模型所包围。虽说规模很小,但罗马城以这样的方式,在阿尔卑斯山以北再现。而歌德的居所中远不止这些。在这个小公国面积不大的首府,歌德四处搜罗着世界各地的物产,只为进一步了解整个世界。如今前去参观,依然可以看到歌德的那些植物及矿物藏品。
其中,一株锦葵科植物以他的姓氏命名,其学名为“歌德木”
(Goethea cauliflora)
。还有一件铁矿样本,在西方也是以其姓氏命名的,称为“针铁矿”
(Goethite)
。他不断地搜罗,进行比较与研究,并记录下一切。比如他曾记述波斯的诗歌,以及牛顿的光学研究。他沉迷于天才的概念,为此还购买了凡·戴克的颅骨
(至少他相信那是凡·戴克的颅骨)
,并试图用颅骨的形状对天资程度进行解读。机械发明也使歌德着迷。在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他还得到了一件伟大发明的小模型——乔治·斯蒂文森的“火箭号”。魏玛第一套铁路系统也以缩微样式陈设于歌德的案头。他对来自世界各地的任何事物都感兴趣,不论艺术的、科学的、古代的、现代的。
歌德收藏的乔治·斯蒂文森的“火箭号”模型
歌德的居所是座启蒙运动的纪念馆,是一个人的大英博物馆。一层屋檐之下,涵盖广阔天地。世人得以在此研究并了解到,作为世界公民的歌德,远远不只是一位作家。
歌德的魏玛也是众多作家与哲学家如席勒、维兰德、赫尔德等人的魏玛。当时,这里一度成为新兴德国的象征,呈现出深刻的国际化和祥和的人文性。历经“一战”的灾难,德意志帝国终于在1918年崩溃。此后,德国试图重构自我,在魏玛宣布成立一个全新的共和国,并推行人道而又开明的准则。
甚至,在歌德活着的时代,他本人也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一处吸引全欧洲游客的景致。在他们中间,就有那位早前崇拜维特,而今已征服四方的帝王——拿破仑。法兰西的军事力量与德意志的精神,成就于1808年10月2日在埃尔福特的相遇。很可惜,他们对谈的内容并没有被完好地记录下来,但我们知道拿破仑想要谈论的是维特。歌德儿时的玩偶剧院如今容纳了一个非常成熟的演员。
歌德长久以来,甚至终其一生,都在创作《浮士德》。主人公浮士德与魔鬼立约,从而得以探索并拥有世界。他不停地奋斗,去了解生活,享受快乐。在这一过程中,他行善,但更多的是作恶。最终,他被自己无法抑制的不断追求的欲望解救了出来——如果他算是被解救了的话。自 1808年出版以来,《浮士德》就以多种不同的方式,与那个何谓德意志的问题纠缠在一起。对此,安娜·博嫩坎普-莱肯描述道:
19世纪末期,一个国家正逐渐壮大,而《浮士德》也被诠释为体现这一成长力量的某种象征。在之后的纳粹统治时期,人们将《浮士德》与不断奋斗并最终获得成功的德国人联系在一起。共产党人也将他视作某种符号,来表达他们对社会的愿景。如今对《浮士德》的解读往往突出他成就中的过失——他是有罪的,唯有神圣的爱方能使其解脱。我们这一代人是在与国家关系破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浮士德作为一个极度撕裂的形象,总是在不停地奋斗,而那些过失与罪恶也如影随形。这是如今对这部作品非常典型的解读。眼下对德意志的历史并不存在某种统一或单一的印象。但是,人们对于德意志传统中精神层面的危害显然还是有所认知的。这便指向了浮士德式的要素:他没什么责任感,也不顾及某些想法导致的众多政治与社会后果。
如何以多种方式解读歌德的德意志属性的本质,关于这个问题,研究歌德的资深批评家与评论家古斯塔夫·塞布特,持有与安娜·博嫩坎普-莱肯略不同的看法。在塞布特看来,歌德的主要身份已不再是《浮士德》的作者,如今的他被赋予更多的含义。歌德已成为一个多元文化的德国的象征。
《浮士德召唤灵魂》,卡尔·克瑞斯蒂安·渥格尔·冯·渥格尔施泰因作于1840年前后
至今依然深爱并崇拜歌德的那些人,包括我在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仰慕他极高的文化素养。历代不同语言的书籍,歌德几乎都阅读过。他还对中国、伊斯兰世界、塞尔维亚,以及许多地区都感兴趣。当然,对于我们穆斯林而言,歌德是极为重要的。他曾著有一部《西东诗集》,收录了他受波斯诗人哈菲兹启发而创作的一些诗歌。歌德曾在诗中坦承,安拉是万物之主,而穆罕默德则是主派来的先知。这便足以使他成为一个穆斯林了。我们有一位杰出的德国穆斯林作家,纳威德·凯尔曼尼,他也是位神学家及诗人。
他就说,歌德是穆斯林,是我们中的一员。据塞布特的描述,不仅仅德国的穆斯林视歌德有如同胞一样:
我想,如果你今天向人们提问,他们会回答说,对于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歌德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榜样。他曾萎靡不振,也曾心生恐惧而神经衰弱。那种对死亡、发疯,乃至对婚姻的恐惧,是如此剧烈地困扰着他。尽管如此,他最后仍以高寿善终,还完成了伟大的成就。
听着博嫩坎普—莱肯及塞布特的讲述,可以了解到今天的德国人,正像18世纪70年代《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那些年轻读者一样,依旧能在歌德的著作及人生中,探索他们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尽管维特这一形象在文学史中渐行渐远,浮士德作为一个民族的自画像也不再如上一代那般显著,但对歌德其人的持续迷恋会依然存在。在歌德身上,他们辨认出今日德国的象征:以人道的方式去应对现代生活中的各种挑战。或许也正因如此,藏于施泰德博物馆里的那张肖像画看起来依然亲切并备受珍视。
缇士拜因那幅肖像画中的歌德是一名年近四十的英俊男子。他已是欧洲名人,但缇士拜因笔意所及不止于此,而此画也不知怎么,竟有了些预言的意味。缇士拜因画笔下的歌德,已然超越了真人大小。画中的他拥抱着整个世界的文化。他的确处于基座之上。缇士拜因向世人展现的歌德犹如一座丰碑,而今也终于如此。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首次踏入德国通常是经由法兰克福机场。当你抵达那里,欢迎你的便是一尊歌德塑像。这一石像是根据缇士拜因的画作创作的,象征着德国的过往与现今。
作者丨[英]尼尔·麦格雷戈
摘编丨吴鑫
编辑丨徐悦东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