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红岘村:大国扶贫宏大叙事中的微观乡村故事
虽然村里的脱贫路还要继续走,但是对于这个甘肃定西村落最大的改变,莫过于有水可以喝、有路可以走
编者按:
甘肃省渭源县红岘村,这个丰收节似乎没啥好说的,党参和马铃薯到了收获的日子,村里依旧没有脱贫。在脱贫路上,红岘也谈不上有什么特殊与需要推广的路径,村落最大的改变,仍然是水和路以及基础设施方面的变化。
然而,“贫中之贫”的红岘,终究是在改变,其背景则是整个国家宏大的扶贫战略。脱贫攻坚,终究有依靠村民智慧与勤奋达不到的天堑,比如要有水喝、有路走。此时,国家意志与政府投入,至关重要。“修路和通水对于红岘影响深远,它打开了红岘因为交通不便和缺水身陷贫困,又因为身处贫困,而无法改善基础设施环境”的死循环。就这个意义而言,红岘村所发生的变化,就是在扶贫政策下的中国12.8万个贫困村庄正在经历、体验的一切。
打开任意一个电子地图,在甘肃省境内搜索“红岘”二字,都会发现诸多标记地点,重名的村子太多了。作为曾经全国12.8万个贫困村之一、渭源县135个贫困村之一,寂寂无闻的红岘村,淹没在数字里,也淹没在地图上,连贫困都要“重名”。
中国农业大学陈前恒教授自2005年起,在名不见经传的红岘考察了14年,见证了这个最初无水可喝,只能以降雨作为水源、无电可用,在夜晚用回煤油灯的村庄,在政府为主导的扶贫政策下的漫长转变。在陈前恒看来,发生改变的红岘,呈现了一个村庄变化微观故事,也是在国家精准扶贫政策下,12.8万贫困村摆脱贫困的缩影。
镶嵌在群山中的红岘村,耕作梯田是村民主要收入来源。受访者供图
没饮用水村民转身去买了两瓶啤酒
红岘村所在的甘肃定西渭源县,是地处秦岭和黄土高原之间的交会地带,“渭源”二字的本意是渭河的源头。这条黄河最大的支流发源于渭源县的鸟鼠山,距离红岘村不到30公里,但红岘村的境况与这丰沛的水源地相比却是两番境地。
2005年的夏天,还是博士研究生的陈前恒跟随导师,第一次踏入甘肃定西市渭源县的土地,刚刚走入这个名为“红岘”的村庄,还未来得及感受到地方的贫穷,急匆匆冲进陈前恒感官的印象就是“干旱”。那些村落周边的少量植被,即使在盛夏也依然枝叶干瘪,表面上似乎总沾着一层永远也抹不掉的土灰色,陈前恒打小在江苏的水乡长大,红岘的样貌,不在他的认知范畴里。
几十年前,陈前恒的家乡同样没有自来水,“老百姓吃水什么办呢?在自家院落里打个井,土地向下挖个七八米,这水就够用了。但在2005年的红岘村,这方法在多数情况下行不通。”陈前恒记得,当时和自己同行的师姐师妹们,连头都不敢洗。平时早晚洗漱用的水,要最终汇集到一个盆里,干什么用?“得供老乡们浇菜地。”
曾经即使在冬天,红岘村村民也仍需跑到山沟的水池中打水。受访者供图
红岘村的“岘”字意为“小而高的山岭”,黄土高坡上村落的风貌,由地名便可窥得一二。如同在所有的山区一样,这水最浪费不得。祖祖辈辈生活在红岘的村民们,从未享受过自来水带来的方便清洁,吃水用水的来源靠“老天爷”施舍,可“老天爷”从来都是对黄土高原吝啬的。
村民居住的土坯房分散在山坡各地,放眼望去不难发现这些土坯房屋顶的共同特点——所有房屋的屋脊都偏向一侧,形成了单面坡。陈前恒说,这才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地区年降水量300毫米左右,这从天而降的雨水是红岘村村民的水源之一,而等到老天爷也不赏脸的每年三四月份,到七八公里外一个名为“阳坡磨”的地方去买水,就成了必须的选择。由于返家途中是一路上坡,村民们往往所花的运费都要达到正常水费的四五倍。
除此以外,半山腰处山沟沟里的小水塘也是部分村民的“水源地”,但按照陈前恒的话讲,水池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尘土和各类飞虫尸体都会在水中出现。2005年,赶上自家存水不够的时候,将近半百年岁的红岘村村民汪发录每天几乎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在自己家和半山腰之间往返两次。挑着两个铁桶的汪发录每次都不敢把水盛得太满,“山路走起来颠簸,水要是太满,这一溢出来,不又浪费了?”
当时的陈前恒是跟随导师驻村调研的学生,也是汪发录家里的客人。陈前恒初来乍到,在调研期间住在汪发录家,汪发录反倒更局促紧张。头一天,眼瞅家里没有饮用水,汪发录一扭头跑到村里的小卖部给陈前恒拎了两瓶啤酒回来,他手一伸把酒递到客人跟前,“山沟里挑来的水不干净,怕你喝坏肚子,你还是喝啤酒吧。”在这个穷山村,乡亲们远比山沟沟里的水质更淳朴。
日落而“聊”灯泡比不上煤油灯
白天为用水发愁,到了晚上,整个红岘村还要绞尽脑汁在黑暗中争取一丝光亮。2010年以前,因为整个村落电压较低,等失去了太阳光芒的照拂,村落便和背依的大山融为了一体,再难在黑夜中寻得红岘村的痕迹。
正常额定电压220V,由于红岘村并没有条件更换变压器,村民们几乎所有的电器都无法正常工作。这电器大到家里的电视,小到一个15W的灯泡。接通电源的灯泡通常只能从红丝中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这光照拂的范围不及煤油灯,许多村民干脆直接用回了煤油灯,“重返”了无电时代。
红岘村的夜晚虽然黑暗,但或许并不能算安静。若是在暗夜里细听,那些靠近土坯房墙边,院落聚集的周围,少不了村民一言一语的聊天声——电视无法接通,聚在一起闲聊也就成了红岘村村民被迫消遣夜晚时间的方式。这天儿往往一聊就到了十点多,说到底比的是各家各户谁的精神头更大。亲历者陈前恒说,“往往到了深夜,一部分村民睡下后切断了电源,另一部分人才能回到家里看看电视、洗漱睡觉。”
额定电压相对较低的矿灯,在夜晚不足220V的红岘村,曾经是一部分村民拥有明亮夜晚的指望。“可矿灯有个缺点,就是在村里电压恢复到正常值的时候,灯泡会突然爆掉,于村民而言得不偿失。”陈前恒提到,红岘村的电路问题在于电压不稳定,且这样的不稳定并非人为可控。“还有一些村民,为了能在夜间看上电视,直接买回了三个升压器,会把电压调到220V,这也意味着电压将集中在一处,这样周围的街坊们将彻底置于黑暗之中。”
在2005年甚至在此以后几年的红岘,所有与基础设施有关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无望。全村二百余户,只有三户村民家中安装了电话,用于维系与上级职能部门的沟通;村里所有的道路未经硬化,在让人期盼的雨水造访之际,使人无处下脚的泥泞路面也让人头疼;绝大多数的土坯房并不能保障居民的安全,几年前一个下雨的夏天,陈前恒正坐在土炕上和村书记聊着天,听闻门外有人呼喊,村书记赶忙跑了出去,“因为雨水积攒在土坯屋顶上,有村民家的房子塌了。”
在连续造访红岘村的14年里,陈前恒一直默默拿红岘与自己的家乡做着对比。差距有多大?陈前恒说是20年。
“近几年,我每一年的日子过得都不一样”
从定西通往渭源县的公路沿着大山蜿蜒而行,随着汽车驶入乡村,在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是延续到大山顶端的旱作梯田,梯田耕作是红岘村,乃至整个渭源农民的主要收益来源。在人口密集的农业大省,人们无法打破一亩三分地的束缚,而在人口密度相对较低的西北,虽然人均耕地达到了2.98亩,但红岘村的村民仍然囿于贫困,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仍是缺水。
各户村民除了种植30%的粮食作物,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党参、当归、黄芪为主的经济作物占据着各家各户大多数的耕作面积。九十年代后期,汪发录曾短暂地外出打工,但比较了外出和在家务农的收入后,汪发录彻底选择留在了家乡。现如今家里几亩中药材,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
曾经,村内土坯房占到多数。受访者供图
汪发录自家的小院子位于红岘村西侧,家里的房子是1995年建成的,曾经一度因为房顶漏雨让家人“在自家屋檐下淋了几年的雨”,2015年由地方城建局拨款,汪发录家的房顶得以修复。4000元钱的补贴直接发放到汪发录的手上,他给自家屋顶填了瓦,总算拥有了能在风雨中庇护自己的家。
修补房子是直接关系到自家的大事,然而对于汪发录来说,真的改变自己生活习惯的,是发生在村落里,惠及各家个户的事。“这几年,我觉得每年的日子过得都不一样。”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村内土坯房占比从72%下降至39%。受访者供图
2010年水利局主导的自来水项目让管道连通了各家各户,虽然由于水压并不稳定,供水时长受到了限制,但总算让村民喝上了安全的饮用水。直到2018年,水压问题彻底解决,2010年和2013年,电力公司又先后对村内电网升级改造,使电压稳定在220伏;2014年和2016年,政府部门投资504万元,对红岘村的道路进行了硬化,不仅方便了出行,也降低了村民建房、卖药材时的运输成本;此外近年来城建局主导的危房改造项目,也解决了居民的住房安全问题。
近十年来,汪发录终于陆续让自家的挑水的老扁担退了休、和山沟沟里那座小水池彻底告了别,将摆在炕桌上煤油灯舍弃,也把那双在泥泞里打滚儿的雨鞋收了起来。
五百八十五分之一村落成为缩影
两年多前,时任甘肃省定西市委办公室信息科科长的陈文鑫曾经被派至红岘担任第一书记,回忆起红岘给自己的最初感受,陈文鑫还是用了四个字,“贫中之贫”。
这种“贫困感”是扑面而来的,陈文鑫目之所及的村民几乎都在45岁以上,村民的衣着灰旧暗淡,几乎与位于黄土高原上的村落环境以及身后的土坯房融为了一体。在任两年,陈文鑫也提到村落最大的改变,仍然是水和路以及基础设施方面的变化,在他看来,修路和通水对于红岘影响深远,它让打开了红岘“因为交通不便和缺水身陷贫困,又因为身处贫困,而无法改善基础设施环境”的死循环。
不过纵然有这些改变,红岘村依旧平凡。本世纪初,中国有12.8万个贫困村庄,红岘村曾经是其中之一。截止到2018年9月,全国有585个国家级贫困县,红岘村所在的渭源县也是其中之一,红岘始终淹没于这些数字里。
“红岘村与那些无数个寂寂无闻的村庄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与诸多贫困的村庄一样,它只是‘赶上了趟儿’,通过诸多大范围的扶贫政策,使村庄发生了变化。”陈前恒觉得,从自己学生时代开始,到成为别人老师这14年里所一直关注的红岘,是国内诸多贫困村庄的缩影,这14年里,尤其是这几年红岘村所发生的变化,正是在扶贫政策下的中国农村正在经历、体验的一切。
牛羊养殖也是渭源红岘的传统产业之一,2013年在地方妇联的帮助下,村民收获了“扶贫羊”。受访者供图
据陈前恒统计,2005年到2012年,红岘村收到的政府财政扶贫投入为104万元,2013年以后,这一数字明显上升,增加至1149.43万元,增长幅度超过原有投入的10倍。
陈前恒把红岘的变化原因称为“中国式减贫模式”,“农村土地政策比较好地解决了农民食品保障和住房保障;在宏观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为来自农村的劳动力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起到了减贫的作用;中国特有的扶贫制度,精准扶贫也加速了农民脱贫。无疑,政府主导的扶贫开发对于红岘村的发展非常重要。”
脱贫就是终点了吗?红岘“未修”的路还很长
自秋分之后,虽然不是粮食的主产区,但渭源和红岘的丰收,也同样拉开了序幕。在渭源西部的一些乡镇,从农历七月十日到十月一日,会举办历时两三个月的拉扎节,经查被认为是持续时间最长的“祭神节日”,届时相连的村庄将一个接一个的庆贺,为的其实也是庆祝丰收,盼望生活蒸蒸日上。
相隔七十公里的红岘,在多数情况下,村民们也只能听听热闹。不过汪发录说,这热闹也不白听,“国庆节一过,家里种下的党参也到了收获的日子。”
按照政府计划,红岘村将于今年完全脱贫摘帽,也就是实现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农村贫困人口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现如今的红岘已经基本完成了目标,可扶贫任务就结束了吗?陈前恒觉得,红岘完成的这个目标,恰恰应是扶贫工作的新起点。
村里的硬化道具对比,2014年和2016年,在政府资金支持下,土地道具全部硬化,村民不再害怕雨天出行。受访者供图
“因病返贫、因学返贫、因婚返贫的现象仍然在红岘存在、政府投入的基础设施改造也需后续维护、产业扶贫基础不牢固,存在产业链条短的问题。”在陈前恒看来,虽然红岘村的连村路修好了,但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仍有隐患。
红岘是在政策照拂下贫困村庄所取得的成就的缩影,也是隐忧的缩影。国务院扶贫办规划财务司处长刘胜安目前在渭源县挂职为县委副书记,他告诉新京报记者,在渭源县217个行政村中,与红岘相似的贫困村落还有134个,同样按照计划,整个渭源县也将在2019年实现脱贫。
刘胜安介绍,种植马铃薯、中药材,以及养殖牛羊是渭源的三个传统产业,靠这三项产业,百姓的收入能够得到一定保障。但其中给农民带来最主要收益的中药材受到的市场风险和自然灾害风险较大,县内除了建设标准化的基地外,也发展了另外的特色产业。“比如种植食用菌,发展一些抗市场风险能力比较强的产业、利用地理特点,发展鲜花和蔬菜的种植,与传统的产地错峰上市,这些都已经成为渭源产业发展的重点。”刘胜安说,这些产业,或许是红岘乃至渭源未来的希望。
新京报记者田杰雄
编辑张树婧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