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草坪上的复旦学子一如当年意气风发
余子道与当年的老照片合影。老照片出自68年前的《解放日报》——1951年7月20日,在复旦大学举行的纳凉晚会上,男女青年欢笑共舞。
夏夜,复旦大学纳凉晚会。男生女生在草地上围坐一圈,几对在中央跳着舞,夜色中白衣飘飘,笑容灿烂……
类似的画面,我们仍能在今天的复旦校园里捕捉到。而我手中的黑白照片,出自68年前的《解放日报》——
那是1951年,在大学生参加军事干校热潮中,不少人因体检不合格而被淘汰,复旦大学为此加强体育活动,开设集体舞就是项目之一。学生们为丰富集体舞的形式进行了再创造,比如轻快的乌克兰舞、有劲的苏联红军舞、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舞、抗美援朝舞……
这群风华正茂的青年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大学生——即使那时只有18岁,今天也已86岁了。
要找到他们并非易事,我把照片发给了复旦宣传部、校友会、老干部处和退管委,请帮忙打听,始终没有进展。线索断了几周,宣传部又打来电话,历史学系有位老教授,名叫余子道,1951年正在复旦念书,或许他记得当时草坪上的故事。
轰炸机阴影下的集体舞
余老先生今年88岁,至今仍每天工作10小时,还经常在校内外主持课题讨论。我按约定时间去历史学系找他,走到办公室门外就听到他清亮的声音传来。
1949年10月,18岁的余子道从宁波老家来到复旦大学新闻系念书,成为了解放后复旦大学招录的首批大学生。毕业后,他留校工作,从未离开过复旦校园。
当我把老照片递给他时,老人的记忆盒子一下被打开了。
“集体舞是当时最普遍的一种校园文化活动,受苏联文化的影响,几乎每次青年团活动都跳。”余子道介绍,因为没有大的室内场地,跳舞地点大多在复旦燕园旁、当时新闻馆前的草地,或是登辉堂前的大草坪。同学们围坐一圈,拍手唱歌、手风琴伴奏,最常跳的是《喀秋莎》。
上世纪50年代初,没有手机、电脑,大学生活照样丰富多彩,有歌咏比赛、板报比赛,篮球和排球比赛、读书会、朗诵会,登辉堂每周播放好几场苏联电影……扭秧歌作为解放军文工团带来的新文艺,在大学生群体里也相当流行,校学生会专门组织了一个秧歌队。
但余子道说,看似欢快愉悦的大学校园其实仍未摆脱战争阴影。上海宣告解放后一段时间,周边很多岛屿仍被敌军控制。
49级新生入学后的大约一年里,学校上空还不时盘旋从浙江舟山飞来的国民党空军轰炸机,但复旦师生并没有被头顶的枪炮声吓倒。1950年2月,学校一度因轰炸断水断电,便给每个学生宿舍发墨水瓶和灯芯,点煤油灯照明,还发动学生们挖井取水。
1950年5月某夜,国民党飞机又来轰炸,我地面部队的高射炮对空开火。“我们都跑出来看,看到敌机被击中,整个学校欢声雷动,同学们在宿舍外面跳舞、唱歌、欢呼。那可是轰炸上海的国民党飞机第一次被打下来!”余子道对此印象极深。
宁波农家子弟圆大学梦
根据教育部发布的《中国高等教育质量报告》,新中国成立的1949年,全国大学生只有11.7万,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为0.26%。当时青年能上大学的本就凤毛麟角。出身贫寒的余子道,家里三代务农,父亲在他16岁时过世,母亲是不识字的家庭妇女。解放前,他在杭州念高中,还没毕业就经地下党介绍参加了浙东地区的游击队,接着又跟随南下的解放军会师后参加接管了宁波城。
在当时,高中生已算是高学历人才。余子道本可留在宁波军管委公安部工作,成为一名公安干部。但他一心想念书,听说上海招考大学生后,立刻奔来投考。
那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在解放后第一次举行大专院校统一招生考试,招生学校包括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交通大学、上海医学院等8所学校。在1949年9月《解放日报》刊登的新生录取名单中,余子道找到自己的名字时,几乎不敢相信。
“从外地农村到上海复旦读书是破天荒的事情!我们村方圆20公里,我估计自己是唯一考出来的大学生。”余子道后来得知,自己之所以能考上,是因为在军管委工作期间接触过不少党中央文件,政治科目考了近乎满分,弥补了理科成绩的不足。
与他同时进入复旦的学生大都来自上海本地,普遍受过良好的基础教育。全校学生人数加起来不过2000人左右。
“我本来是没条件读大学的,更不可能在上海生活。我能上大学,全是靠助学金。”余子道感慨,国家那时已开始支持经济条件差的学生上大学,只要考试成绩符合录取条件,学校就收。他几乎是全班最贫困的学生,学费、生活费被全部免除,就连过冬的棉衣也是学校发的。
就这样,在几乎没掏一分钱的情况下,余子道顺利读完了大学。
新中国新上海新复旦
新中国初期的复旦大学,焕发着一派新气象。“就像毛主席说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余子道记得,那时学生一周上6天课,每天早晨7时还要集合跑步做操。
1949年11月12日的《解放日报》记录了当时的校园氛围:“复旦大学在解放后第一学期开始上课三星期以来,全校同学在新的学生会领导下和新的学习观点的指导下,学习上显然是有了很大的转变。整个校园充满了浓厚的学习气氛,这种蓬勃的气象是以前所未见过的。图书馆、参考室、阅览室等场合,以往本是考试前‘抱佛脚’的所在,现在经常挤满了同学,连阅报的地方都有人在自修。据图书馆管理员的约略统计,本学期来借书的数字增加了百分之十。上社会发展史时,听课人数竟激增至一千余人,把偌大的登辉堂坐得满满的……”
随着新中国大规模经济建设浪潮的到来,各行各业急需大量人才,大学生群体愈发受到国家高度重视。
余子道读书期间,正值上海解放初期,校内先后离校参加革命和建设工作的学生达到1200余人。除了大部分参加军事干校,成为人民解放军,奔赴西南和华南,还有一部分被派往上海军管会和人民政府,进入党政军机关工作。
1950年,当时的政务院提出,要对高校毕业生实行有计划的统筹分配。
“分配面向全国,特别侧重经济文化欠发达地区和边远地区,因为那里更需要我们。这对于我没什么困难,因为我本来就是农村出身,更不用说早就立志报效祖国。我身边的同学也都不留恋大城市,希望到大西南、大西北,去更广阔的世界锻炼!我们有这种气概。”余子道说。
1952年,由于国家急缺人才,政务院发出指令,全国的大三在校生和应届毕业生同时毕业。复旦新闻系的这两届学生全部被分配至新华社,培训两月后,被分到全国各分社及新闻单位工作。让余子道略感遗憾的是,已打包好行囊准备去北京报到的他,最后被学校党组织留了下来。
“不管被分到哪里,都要发挥作用。我给自己树立了目标:做一个德才兼备的新中国建设者,一个脚踏实地的教育工作者。我一生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采访结束,余老师和我一同走回曾经跳舞的草坪留影。又是一年毕业季,身着学位服的学生们与我们擦肩而过,再过不久,他们就将奔赴世界各地、五湖四海,用青春丈量大地,用知识回报祖国。他们或许不知,眼前这位老者,也曾与他们一样。
“我要争取为复旦工作到90岁。”重新站在草坪的中央,余子道举起了老照片,对着镜头微笑说道,一如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